6月21日

薩特誕辰120周年
1905年6月21日—1980年4月15日

薩特｜他人即地獄

作者丨書杰

1943年，讓-保羅·薩特在其震撼人心的戲劇《禁閉》中，構筑了一幕靈魂煉獄：三個亡魂——一個怯懦的背叛者，一個沉溺虛榮的兇手，一個掙扎于病態(tài)情欲的同性戀者——被囚禁于永恒的密室。他們失去了肉體的枷鎖，卻陷入了更深的折磨：彼此糾纏，相互窺探、控訴與審判，瘋狂地試圖證明自己并非對方口中那個“爛人”。最終，在永無止境的相互傾軋中走向精神崩潰。

劇中那句振聾發(fā)聵的臺詞——“他人即地獄”（L'enfer, c'est les Autres），從此成為薩特哲學最鋒利、也最令人深思的標簽之一。

1

他人即地獄：凝視的牢籠

這里的“地獄”并非指物理折磨，而是精神的困境——他人的目光、評判和期待，就像牢籠一樣限制人的自由，使人無法做真正的自己。如《禁閉》中所描繪的，三個靈魂困于房間，沒有酷刑，卻因互相猜忌、操控和貶低，讓這里比地獄更可怕。

回想一下：你是否曾在人群中，莫名感到背脊發(fā)涼，仿佛一舉一動都置于無形的聚光燈下？一句無心之言被反復咀嚼，一個微小失誤被無限放大。這種如影隨形的“被注視感”，正是“地獄”的起點。在他者目光的持續(xù)壓力下，真實的自我悄然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迎合外界期待的面具。同事一句隨意的評價，可能讓你輾轉反側；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成了丈量你價值的冰冷標尺；社交媒體上閃爍的點贊數(shù)字，竟能輕易左右你的情緒與自我認同。

薩特洞悉了這痛苦的根源：人本應是自由、自主的“主體”，但他者凝視的目光，卻擁有一種可怕的魔力——它將我們“物化”。在他人眼中，我們不再是鮮活、復雜的存在，而是被簡化為某種標簽、功能或滿足其需求的“客體”。我們被迫在他者設定的框架內起舞，迎合他們的標準，這種對自由的剝奪與扭曲，才是真正的“地獄”煎熬。

02

沖突的根源

自由與控制的博弈

為什么我們明明渴望自由，卻總被他人的目光束縛？

這源于人類存在的根本困境：我們注定要與他人共存，卻又無法完全理解彼此。

薩特深刻地指出，人際關系的核心張力在于：每個人都試圖成為關系中的“主體”，捍衛(wèi)自身獨一無二的自由與主體性；同時，又不可避免地傾向于將他人視為滿足自身需求的“客體”。這種永不停息的“主-客體”爭奪戰(zhàn)，正是人間痛苦的來源。當我們以自身標準去審視、評判他人，將其物化為客體時，殊不知，自己也正遭受著他人目光同樣的“物化”處置。這種雙向的、互為對象的異化，注定了人際關系的永恒沖突性。

更令人煎熬的是，即便關系帶來痛苦，我們依然深陷于對他人認可的渴望。當真實的自我無法被他者理解或接納，強烈的自我懷疑便洶涌而至。試想：在追求愛情時，那份既渴望袒露真心、又恐懼被對方否定的撕扯感；在職場中，既想堅持己見、又擔憂不合群的壓力。這種矛盾的本質在于：我們既是自由的、渴望被看見與肯定的主體，又是恐懼被定義、被客體化的存在者。

薩特認為，這種沖突是存在主義無法回避的宿命——人既無法擺脫自由選擇帶來的沉重責任，也無法逃離他者目光的永恒審判。因此，人際關系在本質上，天然地帶有一種“戰(zhàn)爭性”。

3

從“被定義”到“自我定義”

“他人即地獄”是否意味著，我們要遠離人群，拒絕一切關系呢？并不是。

薩特的箴言并非鼓吹孤立，而是一種深刻的警示與解放的呼喚。他主張超越對他人評價的病態(tài)依賴，批判那些以占有、控制、工具化為目的的扭曲關系，反對將他人僅僅視為滿足自身欲望的手段。

薩特哲學的核心基石——“存在先于本質”——在此照亮了出路。人并非生來就被某種固定“本質”所定義，而是通過不斷的自由選擇與行動，在時間中塑造、定義著“我是誰”。然而，當我們過度沉溺于他人的眼光，讓他人的評價成為自我價值的唯一標尺時，我們便主動交出了這份塑造自我的神圣權力，將定義權拱手讓予“他者”，這才是最深重的自我囚禁。

因此，真正的破局之道，在于勇敢地將自己投入與他者的碰撞之中。正是在這不可避免的相遇、沖突甚至摩擦里，我們通過清醒的“選擇”和負責任的“行動”，不斷確認和定義那個“真實自我”的邊界與內核，完成從“被定義”到“自我定義”的根本性轉變，破除“他人”構筑的精神牢籠。要坦然接受他人的不可控性，他人的評價只是參考，不是真理，真正的自由是直面真實自我，承擔選擇結果。

真正的地獄，并非物理意義上的他人，而是那個放棄自由選擇、甘愿在他者目光中沉淪、逃避自我塑造責任的“自己”。

這就是“他人即地獄”的哲學內涵，它揭示了人類自由與存在困境的深層矛盾，看似絕望，實則是對人的自由的終極肯定——正是在直面這份存在的荒誕與殘酷之后，人類才可能真正覺醒，奪回自我定義的權杖，成為自身命運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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