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田野不是對傳統田野的補充,而是質化研究方法論的一次深刻變革。
原文 :《“數字田野”是質化研究的革新》
作者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 張伊妍
圖片 |網絡
在數字技術全面滲透的時代,研究者對田野的定義與理解正在發生根本性變化。當人類的情感、認同與社交實踐逐步轉移至線上空間,“數字田野”這一概念應運而生,質化研究的方法也隨之延展和革新。
“田野”之變:從實地到數字空間的轉向
田野,是社會科學研究者深入現場,與研究對象共同生活、共同感知世界的實踐空間。在人類學與社會科學的知識譜系中,“田野”曾經是實地工作的代名詞,是研究者走進村落、部落或社區,與“他者”共處、觀察、記錄其生活實踐的空間。
質化研究長期以來一直與田野緊密相連,其對應的是一種基于批判學派的研究范式,重視情境、意義與個體之間的互動。不同于量化研究對普遍規律的追求,質化研究強調在特定語境中理解行動者。在本體論層面,質化研究傾向于認為現實是社會建構的,而非客觀存在的單一實體;在認識論層面,研究者需要承認理解過程總是被主觀經驗、文化背景與價值觀所過濾;在方法論層面,強調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的對話和互動,通過“深描”(thick description)重建行動者的意義世界。
隨著互聯網與社交平臺的普及,人類活動的“場所”早已不限于物理空間。數字田野,即研究者在網絡空間中開展的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呈現出“虛擬性”“遍在性”“互動性”“開放性”等全新特征。研究者不再必須“在場”,但必須“上線”;不再以地理位置為據點,而以社交網絡為入口。
數字田野的出現,標志著研究對象、研究場域乃至研究倫理的整體重構。在網絡空間,田野不再以地理位置為基礎,而以技術平臺構建的結構性界面為入口。虛擬性、去具身性與時間-空間壓縮等特征,使“在田野中”成為一種方法論姿態而非物理狀態。數字田野不是對傳統田野的補充,而是質化研究方法論的一次深刻變革。隨著數字媒介的日常化,人類的交往方式、認同建構與情感表達越來越多地嵌入平臺邏輯之中,這種轉向也在迫使社會科學學者重新思考一個基本問題:田野是否仍必須“在場”?又該如何界定“在場”的邊界?
由此,虛擬民族志、網絡志、賽博民族志、數字民族志等方法迅速發展,一方面反映了數字田野方法論的多樣性,另一方面表明了學術界對數字田野的“進入”和“離開”方式并無明確共識。在這種矛盾之下,研究者需要面對許多全新的身份與倫理問題。
數字田野的方法論:研究者在場的張力
在數字田野的具體實踐中,筆者與同僚曾對粉絲群體進行研究,通過長期參與式觀察與深度訪談,探索飯圈用戶如何在微博平臺上與算法展開“可見性”的協商和博弈。研究表明,粉絲并非“被動的算法接受者”,而是活躍的“算法想象者”,甚至是數據操作的實踐者與創新者。他們或者通過主動制造流量、話題與互動信號來提升偶像賬號的權重,或者通過舉報、壓制對手輿論等方式來削弱他者的可見性。這種將“追星經驗”轉化為平臺操作技能的過程,正是算法想象向行動生成轉化的關鍵。
因此,數字空間中的用戶并非完全處于平臺控制之下的“算法臣民”,他們反而構建出一套可傳遞、可教導、可實踐的“算法想象體系”,并不斷監測平臺對數據操作的反應、政策更新和熱搜機制,據此調整自己的行動策略。算法不再是“黑箱”,而成為可以交涉、協商,甚至“游戲”的對象。然而,這種用戶側的能動性并非不受限制。國家網信辦啟動了“清朗·‘飯圈’亂象整治”專項行動,平臺方也加強了社區治理。可見,用戶并非完全臣服于平臺結構,但也無力真正重塑平臺邏輯。他們在夾縫中不斷試探規則邊界,在經驗中總結算法規律。在這一過程中,算法從技術工具變為一種社會建構物,甚至成為用戶身份認同的一部分。
上述研究案例提示我們,數字田野為研究者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會與挑戰。機遇在于:首先,在數字田野中,研究者可以跨越時空,不必具身在場,可以從千里之外深入田野,并且可以打破線性的時間,進行可回溯、可檢索的觀察;其次,研究者還可以在不同身份之間切換,保持“隱身”與“現身”之間的張力;最后,數字田野為研究者提供了翔實的細節,社群記錄、對話文本、平臺界面本身就是“田野素材”。
然而,數字田野也帶來了巨大的方法與倫理上的挑戰。首先,研究對象的身份穩定性受到沖擊。數字身份常常是網絡化的,恰如茲茲·帕帕克瑞斯提出的“網絡化的身份”(networked identity)所言,用戶可能在多個平臺上使用不同賬號,以適應不同情境下的表達策略。一位粉絲或許是主號上的理智追星人,卻在小號上成為激進控評者。在這樣的結構中,“誰”接受了“我的”訪談,變得無法輕易判定。其次,研究者身份的模糊性也構成重要挑戰。研究者是否也是“飯圈內部人士”?是否也在平臺上擁有賬號、參與投票、發布內容?這一身份的雙重性可能帶來“家盲效應”,即過于熟悉某一文化導致對其底層機制失去敏感性。受訪者也可能會表現出不耐煩:“你不也是內部人士嗎?為什么還要問我?”因此,數字田野并非天然解決了傳統田野中研究者-研究對象的距離問題,反而在“偽親密”與“數字欲望”之間引入了新的倫理維度。研究者是否應向受訪者完全告知研究身份?能否在社群中“隱身觀察”?如何在建立信任與保持批判之間取得平衡?這些問題無法依靠傳統社會科學倫理標準簡單裁決,而需要在研究現場具體判斷。
田野的無邊界性與“足夠性”焦慮
回到最初的問題:田野是什么?是一個地理位置?是一種情感連接?還是一個方法框架?我們或許應意識到:今天的田野是一種“狀態”,而非“地點”。它是研究者與信息流動之間的一種嵌入關系,是理解他人世界的路徑,也是與自我經驗的再協商。
在數字民族志中,田野的邊界往往是模糊的。這不僅指地理與空間上的“無界”,也指時間上的“無限”延展:研究者可以不斷返回聊天記錄、追溯評論軌跡、再訪被訪者、復看平臺政策更新。但正是因為這一“可回溯性”與“可檢索性”,研究者反而難以判斷何時“完成”田野工作。
在傳統民族志中,研究者往往經歷“去那里”“在那里”“回來”的三階段節奏;而在數字田野中,這一節奏失去了明確的斷點。田野不再是一個必須離開的地方,而是成為一種持續性的存在狀態。這催生出一種典型的“足夠性焦慮”:是否還有更多社群值得訪問?是否還有新的術語、操作方式、賬號體系尚未掌握?是否每一次平臺政策調整都值得記錄?這種“無邊的田野”在帶來+知識豐盈的同時,也帶來寫作與收束的困難。
線上與線下結合:持續的田野與方法結合
數字民族志并非對傳統質化研究方法的全盤替代。人類的認知、認同、實踐從未真正“線上/線下”二元分裂,而始終是交錯交織的。因此,我們需要避免技術決定論式的田野觀,亦不可將網絡視為“純數字世界”。每一個線上賬號的背后,都有具身的節奏、情感的波動與社會的結構性力量,更呼喚我們將數字田野和具身的傳統田野結合起來。
布迪厄曾說:“好好地寫寫那些平庸無奇的世事人情吧。”在數字田野中,我們所寫的不再只是“人”,而是“人與平臺”“人與數據”“人與技術”的協商和斗爭。在這片看似虛擬,實則真實的土地上,質化研究不但仍有用武之地,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并且天然地呼喚與其他方法和范式的結合。
筆者嘗試在數字民族志的語境下重構“田野”這一概念的認知邊界。在算法時代,飯圈粉絲的點贊、轉評、控評、刷榜或許在平臺數據中只是轉瞬即逝的流量波動,但在研究者筆下,它們可以成為理解當代社會中技術-情感-權力交織關系的關鍵入口。
未來的數字田野研究,或將更多關注普通用戶的“技術想象力”與“算法策略性”,關注那些被算法秩序所吞噬但又在夾縫中閃光的實踐者;也將繼續追問:在由平臺控制的可見性場域中,哪些聲音被壓制?哪些想象力仍在延續?誰在建構“規則”,又是誰在不斷重寫它們?
這是一個值得繼續田野的時代。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56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社會科學報》2025年征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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