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阿那亞海邊,“孤獨圖書館”流亡船艙一般的內部,新朋舊友相聚的夜晚,和“老奶”們光芒萬丈的聲音、文字與形象一起,共同構成了我們對于“老奶文學之夜”不可磨滅的共同記憶。
感謝btr、鳥鳥、張天翼、陳以侃、賈行家、童末、瞿瑞七位“船員”如約登船,與身在現場的我們分享了對杜布拉夫卡、埃彭貝克、勒古恩、武田百合子的閱讀感受,以及更珍貴的,與之交織在一起的生命經驗,“那堅不可摧的儲備”;也感謝他們將現場的“開放麥”耐心整理成文,讓我們能夠與更多未到場的讀者朋友相逢在這個難忘的夜晚。
下文為瞿瑞、張天翼、童末、鳥鳥四位“船員”的自訂稿,祝大家閱讀愉快。
瞿瑞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女巫的囑咐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曾寫過一句話:“文學就是……靠著女人對書籍和作家的迷戀來流傳的。”
今晚我站在這里既感到幸運,又感到非常不安。幸運的是我可以和大家分享我近幾年最深刻的閱讀體驗,不安則出于杜布拉卡夫·烏格雷西奇在她的書里揭示了文學世界中運作的種種荒誕、浮夸、不公之事——我希望盡量不在講話的過程中淪為杜布拉夫卡嘲諷的那種人,能夠真實地做自己。但是在眾人的目光下“做自己”,又是尤其困難的一件事。
首先我要坦白一件事,很長時間以來,我完全不帶任何懷疑地信任和迷戀現代文學——我相信作家們都是面對歷史黑暗的勇士,我相信藝術中一定存在對個人的救贖性力量。盡管二十世紀最好的現代文學作品,多少帶著一些“歷史終結”的氣息,作家們用不同方式宣告了文明的崩潰,世界的病入膏肓。比如羅貝托·波拉尼奧的《2666》用一本書的篇幅去描述了令人驚駭的恐怖罪行,還有溫弗里德·塞巴爾德那種近乎歷史拾荒者的寫作,我感謝這些作家們帶我穿透世界虛假的表象,幫我們認清一些重要的事情,使人對這個瘋狂的世界免于幻想。
與此同時,作為女性讀者,我的內心依舊擁有非常多的困惑,包括很多個人經驗無處安放。我很好奇當一個人認識到世界的殘酷(甚至這種殘酷的不可改變)時,寫作的激情到底從何而來。更年輕的時候,我非常羨慕有那么多男作家輕而易舉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和風格,并且能夠和這個問題重重的世界擁有一種松弛的關系。后來我遲鈍地意識到,是女性在文學史、電影史中的特殊位置,導致了我和語言之間這種痛苦的關系,也理解了很多女作家對于文學或者藝術生涯本身的幻滅,比如林奕含問道:“文學是一種巧言令色嗎?”在那以后,我的內心里,總是在有意無意間和這個問題對話。
對我而言,閱讀女性主義理論和女作家的作品,遲到地喚醒了我的性別意識,這些書解釋了我內在的焦慮感,告訴我這種焦慮具有歷史性的來源,并不是可以憑借個人意志去克服的問題,明白這一點非常重要,你可以攜帶著歷史的重負,去重新理解自我和世界的構成,重新探索自己和文學、藝術的關系——雖然在這方面,我們沒有太多現成的參考答案,只能在具體的生活和創造中尋找每個人的道路。
這個時候,我讀到了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的作品,她說出了很多我模糊地感覺到,卻無法訴諸語言的感受,展示了一種生活和文學的可能性。
盡管這位作家擁有和我們完全不同的身世,卻不妨礙我們對她寫下的種種經驗感同身受。她出生在前南斯拉夫,后來在內戰時期,因為她反戰的立場,被狂熱的民族主義者視為“女巫”,從自己的祖國驅逐出境,后來輾轉過很多地方,最終流亡到荷蘭,她說,荷蘭的平原像吸墨紙吸收了她的痛苦。我最初讀到的她的作品是《疼痛部》,正如封底簡介所說:“來自一個不存在的國家,教授一門四分五裂的語言。”這本書幾乎是一本痛苦大全,她寫了我們能夠想象的和無法想象到的種種痛苦之事:國家分裂、民族主義與戰爭、共同記憶的消散、身份認同的消失、精神分裂、思鄉病、自殺潮……當歷史的許諾落空以后,流亡者失去了所有能夠定義自身存在的東西,被拋回自身之中,啜飲著精神世界的崩壞。你會在閱讀中感到神經的抽搐和身體的陣痛,但最痛苦的經驗來自無法恰切地使用語言來表述這種痛苦,因為語言是一種不趁手的工具,總在過度的戲劇性和令人心碎的匱乏之間來回搖擺。
與此同時,這本書的不可思議之處,在于杜布拉夫卡并沒有真正地迷失于這種痛苦,她始終嘗試尋找出路。她既是政治流亡者的一員,與此同時,作為歷史流亡者的女性的一員,后者的“局外人”身份讓她能夠跳出個人痛苦,去審視、和書寫流亡者的感受,其中不乏幽默和尖銳之處。我記得她寫男人們總在抱怨。即使在相同的痛苦里,他們也更有存在感。他們活成了“難民”的代名詞。然而杜布拉夫卡面對這一切的方式顯然更有尊嚴,她沒有沉浸在個人的痛苦中,她一面觀察和吸收了他者的痛苦,一面將自身斷裂的經驗化作看待文學的另一種目光:即使是一種四分五裂的語言,也可以講述故事何以成為故事的故事——故事何以被謊言征用,為權力扭曲,經語言變形,被時間遺忘——在這一切磨蝕之后,仍想道出自身隱秘的存在。
因此《疼痛部》的后半部分幾乎像是奇跡,你會看到一個作家穿過了這些難以逾越的痛苦,在毀滅后得到了重生,重新建構了她自己,找到了屬于她的語言——唯一屬于她的國度。她寫樹木生長,把自身背負的詛咒變成繁茂的詩歌。
如果你按照她寫作的順序閱讀,會發現她接下來的作品漸漸抵達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自由和勇敢。世上沒有她不敢講的話,那些尖銳犀利的表達,使我們在深感悲傷、深受刺痛的同時,又忍不住捧腹大笑。她穿梭在東歐社會主義經驗和西方新自由主義經驗的夾縫中,她懷疑文學史的傳統,也嘲諷文學市場的運作邏輯,作為一個文學的偷渡者,不停逾越種種邊界:不僅是地理上的邊界,語言的邊界,也是文學體裁的邊界。她因流亡而抵達自由,因破碎而變得遼闊。
前幾天我才剛剛知曉杜布拉夫卡去世前的故事:在安樂死的前一天晚上,為了慶祝作品在中國出版,最后的晚餐她和朋友一起吃了中餐,開了香檳,把死亡變成了帶有狂歡意味的聚會。這是一種典型的杜布拉夫卡式的玩笑——玩笑內包含著無法紓解的悲愴,你帶著這個玩笑包含的復雜心情回看她的作品時,發現一切早已埋下了伏筆。比如《芭芭雅嘎下個了蛋》結尾,老巫婆“蒲帕”去世以后,她的兩位老姐妹把她裝進了一個復活節巨型彩蛋里,直到這個古怪的老婦人死后,她生前的故事才被人知曉。對我個人而言,杜布拉夫卡的作品也是這樣一個彩蛋。
于是我重讀了這本書,發現更多耐人尋味的細節。它的文體非常奇特,你很難講它屬于小說、隨筆還是自傳式回憶錄。故事的第一部分看似是自傳式的敘事,松散地講述了一些母女關系的日常,一次旅行中的見聞;第二部分又講了三個老婦人住進溫泉酒店,把臨終之旅變成了一段超現實的童話,然而童話之中又容納了特別沉重的歷史——古怪的老女人年輕時經歷過集中營的迫害、親子離散的痛苦,并且一心渴求死亡,她說“死亡沒有氣味,發臭的是生命”。最令人驚奇的是第三部分,在這個所謂“文學雙聯畫”結束之后,出現在第一部分的人物,一位年輕的民俗學家,成為了這部文學作品的注解者。并為我們梳理了在斯拉夫文化里,“芭芭雅嘎”是如何從大女神的時代,逐步經過集體敘事的變異、重述和扭曲,變成了被拋棄、被驅逐、帶有種種自相矛盾的女巫形象。神話生成的過程中所存在的歷史性的、暴力的建構。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寫道:
芭芭雅嘎被排斥的主要原因是她的高齡。她是一個異見者,但僅限于我們創立的生命價值體系中,換句話說,我們逼迫她變成了異端。芭芭雅嘎不是在度過生命,而是在苦熬生命。她是個老處女,是一面男性(閹割)幻想和女性(自我懲罰)幻想的投影屏幕。我們剝奪了她在各個層面實現自我的機會,只留給她一些嚇唬小孩子的把戲。我們把她推到了森林的最邊緣,推向了森林,推向了我們自己的潛意識深處;我們創造了一個象征性的玩偶,為她分派了象征性的拉波特。芭芭雅嘎是一個替身女人,她替我們變老、替我們做老太婆、替我們接受懲罰。她的戲劇是老年的戲劇,她的故事是被排斥的故事、殘酷的邊緣化故事。同時,我們自己的恐懼就像酸,將真實的人類戲劇融化在怪誕滑稽的戲劇里。喜劇,誠然,并不一定帶有貶義:恰恰相反,喜劇肯定了人的生命力和面對死亡時瞬間的勝利!
這本書也讓我找到了另外一些書,比如女性主義理論家西爾維婭·費代里奇的《凱列班與女巫》,這本書重新梳理了歐洲獵巫史。在歷史進步主義的視角下,你會把這段歷史簡單地視作中世紀的愚昧或宗教裁判所的黑暗統治,甚至作為中文讀者,隔著文化的距離,會把這段歷史視作一段古怪的軼聞。費代里奇通過大量的歷史資料,證明獵殺女巫恰恰是資本主義原始積累中重要的一環。它的受害者恰恰不是那種掌握巫術的人,而是因為“圈地運動”被驅逐出自己土地的那些老年和貧困的普通女性。在世界上很多地方,老婦人都是社會關系中最重要的一環,被視為歷史的編織者,她們記憶著過去的事情,守護著生活的知識和智慧,并且把過去故事講述給下一代,使她的后輩和歷史保持情感聯結。
講到這里,我們就理解了杜布拉夫卡為什么會把老婦人的尸體放進彩蛋里。這里的“蛋”并不是簡單的生育隱喻,也可以通過復活死者的故事,完成文學中愛的創造。而“女巫”并不是令人恐懼的邪惡生物,她也可以指一種依靠自身能力而被定義的女性原型。我們知道“芭芭雅嘎”的歷史并不是虛構的,而是有它真實的血和淚。重新闡釋這段被埋沒的歷史,恰恰能夠解釋仍舊延續在我們身邊的種種現象:性別分工如何被確定下來,刻板的性別印象如何影響我們,女性之間的友誼如何被深刻的恐懼所瓦解。我們知道對于女性的厭惡和貶損并不寫在女性的基因里,而是被歷史建構的——甚至發生于非常晚近的年代,因此我們可以不那么絕望,歷史是可以不斷生成的,我們可以嘗試重新梳理構成自身的每一個文化或歷史的元素,每一個詞的歷史都影響著我們對于世界的認知,而講述一個遙遠的老婦人的故事是如此地必要,因為它們最終會通往理解我們自身的道路。
當然,作為一個作家,杜布拉夫卡在處理歷史問題之外,也帶給我非常多文學感受上的愉悅。重讀《芭芭雅嘎》時,我注意到整本書里不斷地出現鳥類——她秘密地梳理了文學隱喻的變遷,從女神時代的象征物“半鳥半女的大女神”,到二十世紀的男性藝術家們征用為“男性生命力和生殖力的象征”,最后杜布拉夫卡在小說里重建了老婦人“過剩的生命力”和鳥類的關聯,把一種生靈從一種以人類為中心視點的文學隱喻中釋放出來,恢復了一種生靈自身攜帶的無窮的可能性。
這是我讀杜布拉夫卡最為驚喜的時刻,她深入文學世界布滿陳詞濫調的垃圾場,去艱難地重構文學的生命力和想象力。她在這個一片雷區的世界上活得很絕望,但她從不追求純結的烏托邦。她以脫口秀式的激情諷刺和消解歷史的暴力,但她從不落入虛無主義。這就是為什么杜布拉夫卡式的寫作給人極大的鼓勵。你會看見,身處歷史之外的人居然能夠擁有這樣的自由:沒有一個地方是屬于她的,她也不需要這種歸屬。對杜布拉夫卡而言,文學從來不是一個潔凈的地方,而是充滿混沌之物,它需要我們不斷地戰斗,不斷地辨識。她的敘事幾乎像一條逃逸線,回應了很多看似互不關聯的事物,并從中抽身而過。但我們知道,世界因這些逃逸線被重構了。
我想以《狐貍》中的一段話結束今天的分享,這是她的最后一本書,結尾落款于2016年8月。在這本書寫完后的第二年,她得了癌癥,開始和疾病進行漫長而艱難的抗爭。這本書以迷宮般的敘事,穿過文學史和女性史的裂隙,創造了一個屬于女作家的圖騰:
狐貍不屬于野獸,不屬于我們人類,也不屬于神靈。她是一個永恒的偷渡者,一個在世界之間穿梭自如的移民,當逃票被抓住時,就會用尾巴玩球,表演她廉價的小把戲。她目光極為短淺地(啊,狐貍固有的弱點)把觀眾轉瞬即逝的贊嘆當成了愛。那是它的光輝歲月。其他的都是恐懼的歷史:逃避獵人的子彈,逃避獵狗不停的狂吠;一部迫害、毆打、舔舐傷口、羞辱和孤獨的歷史,還有一串雞骨頭做的搖鈴,那是廉價的安慰。
接下來的一段,杜布拉夫卡寫到面前的一位女學生——她還年輕,并不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怎樣兇險的生涯:
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學生臉色蒼白,瞪大明亮的眼睛,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她會寫一本書,也許在書里某個地方,她會加入一段對我的描寫。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不介意被描述成一個老婦人,她‘在一個寒冷的夜晚出門,祈求月亮給她光明’,她慢慢走了很長的路,然后從黑暗中的某個地方,出現了很多小狐貍,環繞在她腿邊。你瞧,小狐貍越來越多,它們偷偷前行,形成了一個古銅色的皇家列車隊,直到火車和老婦人都被黑暗吞沒……
我猜想她在寫這一段的時候,或許有那么一瞬間,想到了未來的讀者。或許,很多年以后,當我們獨自暗夜行路,也會有那么一瞬間,會想起這個明亮的夜晚,會想起我們曾環繞在她的身邊,聆聽過她的故事,但愿那時她留下的故事,能夠幫助我們抵御各自身處的黑暗。
張天翼
多讀奶制品,強壯大女人
今天我們聊老奶文學,也就是由年長女性書寫的虛構和非虛構作品,我特別喜歡這個主題,甚至在心里給老奶文學又取了個昵稱,叫“奶制品”,由此類推,在老奶文學里讀到特別心愛的句子,叫奶糖。
我還給它想了口號:多讀奶制品,強壯大女人。
不過我還沒變成老奶,我是老奶的預制菜,少奶,或者,鮮奶。
我想講一下我生命之初的老奶文學。它來自我姥姥。
我是姥姥帶大的。我姥姥是個山東婦女,跟隨丈夫到天津定居。我媽是她最小的女兒,她四十多歲才生的。我姥姥的文學有兩種,第一種是家族故事,第二種是諺語。
諺語是一種迷你文學。諺語是一個壓縮包,把某種智慧和規律打包在里面,轉發給后人。起承轉合的。當然這種智慧是一種樸素的智慧,就是不一定對的智慧。
我姥姥不識字,但她掌握了特別多的諺語,每聽到或者說到一件事,她都能掏出一個諺語,來一個總結陳詞。后來我在《金瓶梅》里看到了一句我姥姥經常講的諺語,就好像她用她的口音和語調,給我念出了那一句諺語。
我姥姥偶爾給我講二姨故事。二姨兩三歲的時候生了很嚴重的病,醫生都說這孩子沒希望了,然而把她放在地上,那個地很涼,放了兩天,她的退燒了,又活了過來。
《白日盡頭》分為五卷,每一卷與下一卷之間,有一段間奏。五卷的主角是同一個女人。
第一卷,她八個月大的時候,在搖籃里窒息而死,成為一個被裹尸布裹住的太輕的包裹。然而在間奏里,是命運的另一個方向,是“如果”,如果母親或父親抓了一把雪塞到孩子的衣服里,孩子就能重新開始呼吸。被放在舞臺中間的裹尸布動了起來,尸體變回了女嬰。
第二卷,這個女嬰活下來。成長為少女,她的父母還偶爾提起救了她命的那一把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維也納,她與家人們忍受困頓的生活,因為戀情無望,委托陌生人槍殺自己。間奏響起,如果的魔杖再次揮動,少女決定不再被愛情束縛,于是她再次活下來,走上文學道路。
第三卷,她成了一位進步作家,與丈夫生活在莫斯科。四十一歲時因“反革命”的罪行被捕,死于勞改營。
第四卷,她以著名作家的身份,遷居柏林,成為備受尊崇的人民藝術家,六十歲時從樓梯上摔下來去世。
最后一卷,她活到了壽則多辱的歲數,被兒子送到養老院。她在黃昏的光線里又看到母親,母親建議她用一把雪嚇跑死神。她死在九十歲生日的第二天。
讀完這本書之后,有一段短暫的時間,我也不太怕死亡了,不管我有沒有那一把雪。而且,大家應該知道我開頭為什么要講我姥姥,我讀到那個嬰兒的死,以及她的死而復生,想到了我的二姨。所以當我讀到第一卷,覺得跟埃彭貝克更親切了。
人的出生,人的死亡,是兩個固定的點,一般來說,兩個點之間是一條確定的線段。但在《白日盡頭》里,這兩個點是兩只手,生死之間的路徑,像一根柔韌的毛線,在兩只手的手指之間左右穿插、交疊,就像翻花繩一樣,翻出了更多、更豐富的花樣。
我現在大概處于這本書的第三卷開頭。我已經覺得很幸運,我活過了第一卷和第二卷。賽程過半。如果我還能活過第三卷第四卷,能聽完第四卷的間奏,我就會必然成為一個老奶,就像我必將成為一盒灰燼。未來的那個老奶版的張天翼早就在我身體里,與我共存,她是一層層套娃里最里面那一層,是我面對世界的最后一種樣子。所以,現在我想要好好養她,讓她做好充分準備,這樣等到她接管我這具身體,當她手握方向盤、駕駛我的車,她就能不慌不忙,把我們的車開得穩穩當當,駛向終點,那個大電爐子。而且還能盡力欣賞這最后一段的景致。
我當然會恐懼,恐懼一切會消失,一切痕跡都不復存在。
埃彭貝克在《白日盡頭》里說:死亡不是一個瞬間,而是一條戰線,一條與生命一樣長的戰線。她又說:當生命所有的庫存都用完了,剩下的是留在最底部的東西,那堅不可摧的儲備就顯現出來。
我很想目睹那一刻。
到時候就會像《白日盡頭》的結尾一樣,老奶張天翼,她在所有可能性的戰役里都打贏了,可以退役了,她的翻花繩游戲結束了,她勝利地變成了一個住在養老院里的老奶,拿著面包往另一個老奶臉上扔,她是最小最里頭的套娃,但她反過來裝著女嬰、女青年、中年婦女,帶著她們身上那一塊微不足道的歷史的碎片,帶著個體生命經驗與集體倫理規范的永恒張力。
埃彭貝克說:養老院的休息室里充滿了未被講述的故事。而我希望到那一天,我已經把我所有的故事講完,我已經寫完我的老奶文學,我已經先于阿茲海默一步,掏空我自己,然后我就可以坐在養老院里,忘掉自己了。
童末
不沉迷于殘忍
一、厄休拉·勒古恩
這本勒古恩的中篇集《尋獲與失落》,三年前剛出版時我就讀了,那是我第一次讀勒古恩,之后才開始慢慢讀她的其它作品。
書中收錄的是勒古恩在不同人生階段的中篇作品,作為了解勒古恩的世界的入口,也非常全面。我就不介紹篇目了,只談談我作為創作者,從勒古恩的作品中領會到的最重要的兩點。
其一,是一種源于人文主義理念的整體觀。勒古恩的語言輕盈透明,但又是以扎實準確為前提的。扎實,是因為言之有物。作家在虛構一個非現實的世界時,需要在內心先搭建好整個宇宙,而最終寫出來的,卻會比事先的準備工作少很多。但準備工作是否到位,是可以被敏感的讀者感受到的,包括具體的細節想象力是否真實,是否富于意味。當然,這也是作家的基本功。而且,勒古恩的想象力工作,一直是從現代人身處的社會和人性現實出發的。也因此,提到勒古恩總會有的那些標簽——“幻想作家”“科幻作家”,甚至說她是個“青少年的作家”“通俗文學作家”——并不準確,也并不真的重要。
勒古恩對各文明的神話、傳說,都有大量吸收,她自幼還有人類學的家學(她的父母是重要的人類學家和博識的思想者),直到晚年,她對烏托邦主義、無政府主義、性別、革命、歷史等問題,都在更新著她的想法。勒古恩語言的準確性、風格的敏捷,這些品質所依托的,是對人文思想資源的活用。勒古恩曾在訪談中談到過她經歷的瓶頸期,最長的一次有兩年多,她談到,該如何等待自發的想象,讓無意識做工作,而不是作者“硬寫”,尤其是小說的開頭。這樣的一種準備工作,可能是今天已經稀少的人文主義理念的整體觀所驅使的,因為勒古恩認為,靈感是綜合性的,源于整體的人文知識素養。當你做了如此的準備,寫作就不是毛毛糙糙地開始的。
其二,是一種對生靈萬物的視角,關注不被傳統敘事注意到的人,關注非人類的生靈,關注微弱者的聲音。勒古恩闡釋過她的“小說的背袋理論(Carrier bag theory of Fiction)”——從遠古時期開始,女性講述故事,就是在編織一個收集、攜帶、敘說生命之物的包羅萬象的背袋。羽毛、地衣、小刀、卵石,在背袋中挨著彼此,摩擦,纏繞,成為故事中的平等元素,這不再是男主角們征服世界、射殺獵物的老套、線性的英雄敘事。她自己描述海恩宇宙中的時間線時也說,那是“吃了LSD的蜘蛛織出的一張網”。勒古恩推進敘事的方法,一般來說是多視角、碎片式和非線性的,在這種講故事的方式中,故事永遠不會結束,而是會引出更多的故事。
這一視角,當然也是女性主義的。不過,勒古恩對性別,對女性主義觀念的處理方式,也許會讓今天的一些讀者覺得平淡、中庸,甚至缺少批判力度。對此,也許可以有另一種理解方式——
勒古恩的幾乎所有作品,最被反思的對象,是“二元論”的思維方式。這也是她推崇非二元的道家思想的原因。而男女二元性別結構,是這種二元對立論的體現。在勒古恩眼中,性別問題并非一切社會不平等的根源。
所以,在勒古恩的很多作品中,性別問題一直都是和其它主題融合在一起的。在她的代表作《黑暗的左手》中,格森星人有雌雄同體的生命形態,這與星球的嚴寒氣候、獨特的宗教信仰,以及從未發生過大規模戰爭的歷史,一同成為故事的背景和出發點。勒古恩也曾在訪談中透露:一開始,雌雄同體只是一個次要元素。書名“黑暗的左手”,實際上是指,在刻板的二元對立的思維和現實中,弱勢一方遭受到的欺凌、剝削和暴力。
小說家是通過小說來思考的,這和大部分哲學家通過理性與邏輯、社會科學學者通過實證來展開思考不同。小說家的“觀念”通常是隱含的,不直接說出。小說的“教化”功能,也是通過引導讀者設身處地地感受,自然而然地達成的。同時,這也是文學對人性的有限性和矛盾的尊重。因此,把格森星的酷寒氣候,人的肉身在其中的體驗寫得生動可感,與把雌雄同體的視角寫得讓人信服,是同等重要的。勒古恩自己也說,“……尤其是在嚴肅的長篇小說中,試圖就女權問題表達觀點,會讓普通讀者抓狂。”這也許和今天的狀況相反,今天的讀者需要摘錄觀點性的金句,作者不表達觀點也許才讓讀者抓狂。但很可能,這也是文學閱讀能力普遍退化的一種表現。
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和現實狀況——包括性別、種族、貧富差異,有權者與被奴役者的差異,等等,根源于我們人性的缺陷,也讓今天的世界陷入更深的困境。有更多的無法結束的苦難被漠視,有更多的弱者正在被舍棄。“時代精神”的主流似乎是疲憊、價值虛無主義、絕望和仇恨。
勒古恩卻從未對人性真正失望,這也是她令我驚異和欽佩之處。她一直是一個人文主義者。迷惘消極時,我會讀一讀勒古恩,也會想起關于她是個“過時”作家的批評。這種批評一直存在,包括對她的“白人女權主義”的批評。但也許這種批評也不算錯。記得,勒古恩在《我以文字為業》中也坦陳,最初閱讀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時,這個“可怕的故事”,其中的“痛苦和丑陋”,讓她恐懼。波拉尼奧的《佩恩先生》,也讓她感到一種黑暗尾隨其后的威脅。也許,有一些真正殘酷和邪惡的事物,是在她的經驗之外的,她借助“天真”的力量,不必直面恐懼。反過來想,我們如今卻已不敢像勒古恩那樣寫,是否因為我們已失去了那些“過時”的信念?畢竟,還有哪些我們同時代的寫作者,不是虛無的同伴呢?而勒古恩是一位在相信“善”與“真”是藝術的性命之所在方面,不曾動搖的作家,這種不曾動搖,帶給了她一種迥異于虛無主義的語言。
二、燕妮·埃彭貝克
第二本我想談的書,是德語作家燕妮·埃彭貝克的《白日盡頭》。去年出版的她的三部作品中,我個人最喜歡這一本,我也在去年年末方所書店的年度新書特別推薦中,推薦了這本小說。
小說的主線,是一個女人在一百年內的五次死去和五次復活。從嬰兒期到暮年,從奧匈帝國末期,加利西亞的一個遭受迫害、被迫遷徙的猶太家庭中的“她”,寫到東西德統一之后在一所養老院中失憶的“她”。“她”是同一個女人,也是無名的眾生。每一次復活,生活依然不無艱辛,仿佛神在考驗人,仿佛受苦是一種必然,同時,有一些事物又經受住了一個世紀的劇變:歌德、海涅的詩句,猶太教的教義,這些事物在小說中重復、回旋,帶著一語成讖的宿命感,又仿佛預示了最終的超越。就像書中的那句話——“當生命所有的庫存都用完了,剩下的是留在最底部的東西:于是,那堅不可摧的儲備就顯現出來。”
小說中,緊隨這一句之后的是:“那堅不可摧的儲備,是恐懼。”可見,留在“她”的生命盡頭的,并不是自我欺騙式的希望或自我安慰。燕妮·埃彭貝克的作品中,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也在于這一點:她如何在文體、風格之美,與殘酷的現實之間,取得如同這句話一樣的,一種微妙的平衡。甚至,埃彭貝克就是直接以殘酷為前提。這也許是因為,對于經歷過德國動蕩現代史的燕妮·埃彭貝克來說(我想,對來自前南斯拉夫的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也是如此),她們無法再像勒古恩一代和更早的作家一樣,與自身抱持的價值和信念之間,有一種安全、順利的關系。如果是那樣,當代寫作就有一種風險:也就是,去為某種恒定的價值觀和認知框架,填充當代經驗。
所以,一方面,像她們這樣的作家,既知道自己的文學源頭來自哪里,并不會輕易因時代風潮的流變就“取消”它,但是,她們也不會再像“傳統的”文學表達那樣去寫作。就像貫穿整部小說的二十卷《歌德全集》,它在四代女性的手里艱難地保存下來,卻終究失傳、失落。在舊貨商店,“她”的兒子沒有認出,這部《歌德全集》是他的家族遺物,承載著他的身世記憶。
關于殘酷與美之間的動蕩和平衡,我想讀一段《白日盡頭》中的片斷。雖然不是德語原文,但即便在中文中,也依然可以感知到。
片斷中所寫的這一世,女主人公成長為一名共產主義者,也是劇作家,她從納粹德國逃到莫斯科,為建設一個更美好的新世界而用筆戰斗。后來丈夫失蹤,她也被懷疑是托派分子,被逮捕并死于集中營。這是已經死去了的她的最后一段獨白:
現在她終于知道她總聽到的那個聲音是誰了。她在攝氏零下63度再次遇到了他們。沒有形體卻身處在這樣的極寒里是多么舒適。到了夜間,在這個比世界盡頭還要遙遠的地方,礦石會與礦渣分離,一切沒有意義的東西都要被焚燒,燃起熊熊大火,比圣史蒂芬教堂還要高。斑斕絢麗的巖層像地平線一樣明亮,這一片光之噴泉,比她從前見過的任何東西都更美。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將礦渣燃燒殆盡是何其輝煌,它的美無與倫比。
白天,活著的人要采挖富含礦石的黏土,用翻斗車把它們運走,到了晚上就點燃大火。在這些火焰中,所有死者生前說過的所有句子被燒成灰燼。出于恐懼、出于信念、出于憤怒、出于冷漠、出于愛而說出的句子。你為什么在這兒,她問那個曾說過這句話的人:我們在交流過程中將彼此看得很清。我當時口渴了,他說,就喝了沒有燒開的水,死于斑疹傷寒。你呢?她問另一個人,她知道有人一度稱他為劣質作家。我凍死了。你呢?要是有人看到我們怎么辦?我是餓死的。一句話飛上天空,它不會比曾經說過它的人更重或更輕。你呢?我瘋了,直到死后才清醒,他說完大笑起來,在草原上方約二百五十米的高空,他的笑聲干澀地連成一片。另一團空氣說,我只記得我靠在什么地方,我當時太虛弱,走不動了,有人從我身邊經過,看著我的眼睛,那時我還有眼睛。我很高興,她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說——她聽到了,但不是用耳朵聽的,正如她看到了,但不是用眼睛看的——我很高興,她聽到那個聲音說,沒了眼睛我終于不用再流淚,我被捕時,孩子和我脫離了關系,說我是人民公敵,于是我撕破了襯衫,擰成繩索,在門閂上上吊了。
我們在交流過程中將彼此看得很清。
或許應該研究一下靈魂這樣到處漂浮所產生的氣流強度。也許有一天在這里,在這片荒原的中央也會有鮮花盛開,甚至開出郁金香來,也許有一天,在攝氏零下63度也會有無數蝴蝶存在,就像今天這里沒有任何蝴蝶一樣真實。現在,她和其他所有死去的人一樣,擁有世界上全部的時間來等待其他時間的到來。而那些還活著的人除了碰巧擁有一具身體,并沒有其他時間可以支配,他們和死者一起,在這漫漫長夜里能看到的唯一色彩,就是這些火焰。
關于集中營,關于集體性的死亡和苦難,從上世紀后半葉開始就有了非常多的文學作品。把《白日盡頭》的這一段,放在這些作品的序列中去看,能看到燕妮·埃彭貝克在古典文學、經典現代主義的傳統之后(從歌德至保羅·策蘭),如何致力于發掘出新的寫法,保持文學所關注的內核,不回避,卻也不凝重,情感是中性和低溫的。
逃離了納粹集中營,最后的結局仿佛仍相差無幾。亡者眼中的最后圖像,那焚毀生命和意義的火焰,像一種視網膜上的殘像,也留在讀者心底。它既恐怖,又執拗地保持著一種對未來的最低渴望:沒有了肉體的靈魂仍在等待著蝴蝶和郁金香。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讀到書的結尾處,90歲的“她”在去世的幾個小時前,告訴兒子的那句話:“我強行將一個世紀抱在了懷里。”即便“那堅不可摧的儲備是恐懼”,她最終說出口的句子,卻并不是“一個世紀強行將我抱在了懷里”。為什么?即便她知道,自己最終抱住的,只是她的恐懼——對遺忘和消失、對她自己的死亡的恐懼,只是在最終的那片虛空中的失落,她卻仍然要做出這個主動的伸手去抱的動作。這是人最終不會被歷史和恐懼戰勝的一種主動嗎?
“寫作的藝術”,也是這種主動的表現嗎?“寫作的藝術”,是否也是制衡作家與殘忍現實之間的關系的一種永恒技藝?作家是否可以直視殘酷,又不沉迷于殘忍?“寫作的藝術”不僅是對殘忍的制衡,在今天,好像所有的藝術都著重于殘忍和暴力,殘忍成為現代文化的重要標志,藝術和文學似乎成為了殘忍景觀的婢女;另一方面,“寫作的藝術”也是對創作者的制衡,因為創作者會在個人快感原則的烏托邦中成為殘忍現實的一部分。
這種制衡,也是那個擁抱的動作嗎?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尤其來自燕妮·埃彭貝克的問題。
我就分享到這里,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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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鳥
放下標準,追求數量,我們需要更多的女性寫作
大家好,我是鳥鳥。
很榮幸能聽到前面各位老師的分享。我在答應這個活動的時候,我先入為主地以為這是一個那種大家并排坐在一起,然后說“啊老師提的這一點我也深有共鳴”的那種水水的活動,我沒有想到這么硬核,所以我可能現準備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然后可能大部分時候會給大家分享一下我喜歡的書里的段落。
其實相比“老奶文學”,我自己更偏好“太奶文學”。就是如果大家知道的話,“太奶文學”是以奧康納為代表的。就是她的幾乎每一個小說,都會有至少一個主人公見ta的太奶。她的小說故事非常的殘酷,就總是有人死掉。
今天“老奶文學”我也覺得非常開心,因為在我人生中非常痛苦的時候,我覺得有時候看同代人寫的東西已經有點不能幫助到我了,因為我只能找到共鳴,然后大家都很迷茫。但是看一些老人寫的東西,就會感受到那種格外的鼓舞和力量。我會感覺如果這個老奶奶在這么艱苦的情況下也能活下去,那我應該也可以。
其實我是有一點怕聊書的,因為我很難看完一整本書。我經常看這本書還沒看完,然后就已經在想看下一本了。我就是那種ADHD型讀者,就是童末老師說的“已經退化了的讀者”。所以每次別人聊到哪本書,就會很尷尬。我不能說這本書我看過了,因為這不誠實;我也不能說這本書我沒看過,因為顯得很沒有文化。我就只能說這本書我看過一半,就顯得我這個人既沒有耐心,又沒有文化。
但是我想今天是“讀者日”,水平有限的讀者也是讀者,所以我就來了。
今天想聊的這本杜布拉夫卡的《無條件投降博物館》,其實從結構上來說確實讀起來比較輕松,因為它本身就是碎片化的,一小段一小段,然后你閑下來就看兩段,這兩段本身也是完整的,就不用拿起來再回憶之前看到哪兒了。這種碎片像記憶本身一樣鮮活,細節也并不因為結構松散而失去美感。
我之前也看過杜布拉夫卡的另一本《疼痛部》,也是看過一半。講的是她在自己國土之外的語言學校當教師,研究一門在不斷分裂和消失的語言。她寫對自己熟知的語言環境的消失所感受到的失落感,我不知道為什么也特別覺得感同身受。她特別強調語言的重要性,她把語言本身當成主角來寫,她觀察語言本身,我也非常喜歡。我也很喜歡她的哀傷。我有一個遠房的親戚,一個女性的老人,她非常聰明,有智慧,有學識,她平時日常的生活就是把她的孫女帶得特別好,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就生病了,腦溢血,然后就失去了語言功能。就是她的腦子里仍然有思維,但她無法傳達出來了,她就每天以淚洗面。其實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前,我沒有想到語言有這么重要的作用,但現在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有義務運用好自己所能掌握的語言。
《無條件投降博物館》的第一章,從標題開始就很吸引我,因為標題就是《我累了》。這章的每段話都有序號,你能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段,所以看得人非常有成就感。下面我為大家念兩段我喜歡的段落。有能力的讀者自己文本解讀一下。
坊間有個關于戰犯拉特科·姆拉迪奇的故事,此人曾占據周邊小山,一連數月轟炸薩拉熱窩。有一回他看到下一批轟炸點中,有棟房子是他認識的一個人的,于是將軍給這人打了個電話,通知他在五分鐘內收拾好他的相冊,因為他的房子馬上就要被轟炸了。兇手說的相冊指的是家庭相冊,這位已連續摧城數月的將軍,很清楚要如何銷毀記憶,正因如此,他才會慷慨地打給打電話給這位熟人,將追憶的特權賜予他的生命。赤裸裸的生命,幾張家庭照片,僅此而已。
我對這段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我意識到一些有權力的人在法外開恩的時候,會顯得格外惡毒。下一段:
照片將無邊無際、難以駕馭的世界微縮成小小的矩形,照片是我們衡量世界的尺度,照片也是一種記憶。記憶的先決條件是將世界微縮成小小的矩形,而將這些小小的矩形整理成冊,本質上是一種書寫自傳的方法,相比于專業主義的藝術創作,業余主義的優勢或者說不同之處在于它帶有一種若隱若現的痛楚,一種只有業余藝術作品才能觸及并傳遞給觀眾或者讀者的痛楚。技藝精湛的所有藝術品鮮有能觸及這種痛楚的例子,這種痛楚是保留給業余藝術創作者的獵物,只有他們才有機會在無意中觸及它。相冊的整理與自傳的編寫,都是本著對主體的尊重來進行的,指導相冊整理與自傳編寫的手屬于一位懷舊的天使,使用它沉重傷感的翅膀,掃清了一切反諷的惡意。這就是為什么很少有致力于搞笑的相冊、致力于揭丑的照片,與致力于自嘲的自傳。
我覺得這段我比較有感觸的是,記錄自己的生活很重要,因為人的記憶很不可靠,容易消逝。而一旦你自己不記,就總有人替你亂記。而且寫下來也很重要,因為即便你碰巧幸運地記性很好,老了還能把年輕的故事講給別人聽,年輕人也一點也不愿意聽。但如果你寫下來出書,賣得很好,你的后代就會爭相閱讀,并等著繼承版權。
最后,我想結束一下我的分享,就是回答“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女性寫作”。我覺得對我來說,不拘泥于形式的、粗俗的、野蠻的、稚嫩的、松散的、簡單的、愚蠢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沒有答案的、模棱兩可的、有待進步的,我們都需要。簡而言之,我們需要放下標準,追求數量,我們需要更多的女性寫作。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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