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鎮的春雨總是來得急。程硯書站在白云寺的廊檐下,望著放生池上被雨滴打碎的倒影。三月的風還帶著寒意,吹動他天青色直裰的下擺。這位程家獨子生得俊朗,眉如遠山,眼若星辰,只是此刻眉頭微蹙,顯是心中有事。
"少爺,傘取來了。"小廝阿福氣喘吁吁地跑來,手里舉著把油紙傘。
程硯書正要接過,忽聽放生池邊傳來"撲通"一聲響,緊接著是女子驚慌的呼救。他顧不得接傘,三步并作兩步沖向池邊。只見碧綠的池水中,一抹茜紅色身影正在掙扎,繡著蝶戀花的披帛在水面鋪展如血。
"有人落水!"程硯書甩開外袍縱身躍入。春寒料峭的池水刺得他渾身一激靈,卻顧不上許多,奮力向那抹紅色游去。落水者已停止掙扎,正緩緩下沉,面紗隨水流飄散,露出張蒼白的臉。
程硯書攬住女子纖細的腰肢往岸邊帶。女子的身體輕得出奇,仿佛沒有重量,濕透的衣衫下隱約可見玲瓏曲線。他別過臉去,不敢多看,只覺掌心觸到一片冰涼。
"姑娘?姑娘醒醒!"程硯書將人平放在岸邊青石上,輕輕拍打她的面頰。女子雙目緊閉,唇色發青,眼角一顆朱砂痣紅得驚心。他猶豫片刻,俯身做起了人工呼吸。
"咳咳——"女子突然嗆出水來,長睫顫動如蝶翼。睜眼的剎那,程硯書愣住了——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瞳仁黑得純粹,眼白卻泛著淡淡的藍,像是把星空裝了進去。
"登徒子!"女子揚手就要打,卻因虛弱而軟綿綿落下。程硯書急忙解釋:"姑娘莫怪,方才情急之下..."
"小姐!"遠處跑來個梳雙髻的丫鬟,見狀大驚失色,"您怎么..."她警惕地瞪了程硯書一眼,趕緊用披風裹住自家小姐。
女子虛弱地擺手:"綠翹不得無禮,是這位公子救了我。"她轉向程硯書,眼波流轉,"奴家蘇挽晴,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程硯書這才注意到她說話時嘴角有個小小的梨渦,聲音如清泉擊石,帶著說不出的韻味。他拱手還禮:"在下程硯書,姑娘無恙便好。"
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蘇挽晴濕漉漉的發梢鍍上金邊。她試圖起身卻腳下一軟,程硯書下意識扶住,觸到她手腕時卻是一驚——那肌膚冷得像塊冰。
"小姐體寒,常年如此。"丫鬟綠翹急忙解釋,從袖中取出個鎏金手爐塞到蘇挽晴手里。程硯書注意到那手爐紋樣奇特,不是尋常的花鳥,而是些扭曲的符文。
回程的馬車上,阿福一邊給少爺擦頭發一邊嘀咕:"那姑娘古怪得很,這么大的雨,偏去池邊做什么?"
程硯書望著窗外新晴的天空,眼前卻浮現那雙星空般的眼睛:"她說要放生錦鯉為母親祈福。"
"更怪的是,"阿福壓低聲音,"我瞧那丫鬟走路沒聲音,跟飄著似的..."
"休得胡言!"程硯書輕斥,心里卻掠過一絲異樣。方才扶蘇挽晴時,他分明看見她影子在陽光下淡得幾乎看不見。
自那日后,程硯書總不自覺繞道白云寺。這日黃昏,他又策馬來到放生池畔,卻見池邊涼亭中,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在撫琴。
蘇挽晴今日穿著藕荷色襦裙,發間只簪了支銀步搖。夕陽為她側臉鍍上柔光,那顆朱砂痣愈發鮮艷。琴聲淙淙,如泣如訴,彈的竟是《鳳求凰》。
程硯書駐足聆聽,不覺癡了。琴聲戛然而止,蘇挽晴抬頭望來,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程公子?"
"蘇小姐琴藝超群。"程硯書走近,聞到一股幽香,似蘭非蘭,帶著些許燭火氣。
蘇挽晴掩唇輕笑:"胡亂彈奏罷了。公子若喜歡,日后常來聽便是。"說著遞過一方繡帕,"上回忘了還公子。"
帕子上繡著并蒂蓮,角落有個小小的"晴"字。程硯書接過時,指尖相觸,又是一陣刺骨的涼。他忍不住問:"姑娘的手怎這般冷?"
"自幼如此。"蘇挽晴垂眸,長睫在眼下投下陰影,"大夫說是氣血不足。"她突然咳嗽起來,帕子上竟沾了血絲。
程硯書大驚:"我認識城里最好的大夫..."
"不必了。"蘇挽晴將染血的帕子攥緊,"這是老毛病。倒是..."她抬眼直視程硯書,"公子可信前世今生?"
一陣風過,程硯書恍惚看見她瞳孔中有火苗跳動。待要細看,一片桃花飄落眼前,再抬頭時,蘇挽晴已收拾好瑤琴:"天色不早,奴家該回了。"
此后月余,程硯書總能在各種地方"偶遇"蘇挽晴。有時她在溪邊浣紗,有時在梅林作畫,每次見面,那雙星眸中的情意便更深一分。但奇怪的是,每當程硯書想看清她全貌,不是突然起風就是落花迷眼。
直到立夏那日,一場暴雨將程硯書困在郊外涼亭。電閃雷鳴中,蘇挽晴提著燈籠突然出現,雨水竟不沾她衣角分毫。
"我送公子回去。"她遞來一把紅紙傘。閃電照亮她蒼白的臉,左眼角朱砂痣紅得像要滴血。程硯書這次終于看清——她笑時梨渦只在右邊,左臉肌肉紋絲不動,仿佛戴了半張面具。
雨聲中,蘇挽晴輕聲道:"其實我并非蘇員外之女..."
"我知道。"程硯書突然說,"你是長明燈里的精靈。"
蘇挽晴渾身一震,燈籠"啪"地掉在地上。火焰竄起三尺高,卻詭異地沒有點燃任何東西。在跳動的火光中,她的影子扭曲變形,最后化作一縷青煙鉆入燈中。
程硯書撿起燈籠,輕聲道:"七歲那年,我在祠堂見過你。那盞長明燈快要滅了,我用手護住火苗..."
燈籠里傳來幽幽嘆息:"你竟記得。"
婚事定得出奇地快。蘇家說路遠,新娘提前三日住進程家別院。下人們私下議論,這位蘇小姐從不露面,飯菜都是丫鬟端進去,且頓頓要備一碗燈油。
程老夫人拄著拐杖對兒子說:"那姑娘古怪得很,大夏天還要捧手爐,身上總有股蠟油味。"最怪的是陪嫁丫鬟綠翹,有次被小廝撞見,竟輕飄飄像張紙似的貼在墻上移動。
大婚當日,紅妝鋪了十里。花轎臨門時,突然狂風大作,吹得喜燭忽明忽暗。程硯書踢轎門時,隱約聽見里面傳來兩聲輕笑,重疊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喜堂上,司儀高喊"一拜天地"時,新娘的蓋頭無風自動。程硯書彎腰時瞥見喜服下露出一雙繡花鞋——左鞋沾著泥,右鞋卻干干凈凈,仿佛走了不同的路。
洞房花燭夜,程硯書攥著秤桿站在門口,后背冷汗涔涔。屋里傳來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相公,快掀蓋頭呀。"
他想起白云寺老方丈給的無根水——"立春雨水,不沾地氣,可照妖邪。"那水裝在琉璃瓶里,此刻正在袖中發燙。
"兩位娘子別急。"程硯書強作鎮定,"先飲合巹酒。"說著將無根水偷偷倒入杯中。
"我來斟酒!"兩個新娘同時起身。四只玉手抓住酒壺的剎那,程硯書將水潑向二人。
"刺啦"一聲,左邊的新娘尖叫后退,蓋頭飄落露出張慘白的臉——竟是畫著五官的紙面!右邊那位穩穩接住水滴,掀開蓋頭,朱砂痣紅得滴血:"相公好狠的心。"
紙人新娘突然暴起,利爪直取程硯書咽喉。千鈞一發之際,蘇挽晴撲來擋在他身前,身體開始融化,滴滴紅蠟落在地上化作火焰。
"十年前你續我燈命,今日我還你陽壽。"蘇挽晴回頭一笑,人皮褪去,露出燃燒的燈芯真身。火舌舔舐紙人,兩個新娘在烈焰中糾纏。
程硯書想沖進火中,卻被熱浪逼退。恍惚間,他看見蘇挽晴化作最初那簇小火苗,輕輕碰了碰他的指尖,就像十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夜。
天亮時,家仆在灰燼里找到盞完好的銅燈,燈芯上纏著根紅線。程硯書將它供在書房,從此每個雨夜,都能聽見燈花"噼啪"爆響,像誰在輕聲細語。
有人說曾見程公子對著燈說話,燭火會隨著他的語調忽明忽暗。也有人說半夜經過書房,看見個穿紅衣的女子身影映在窗紙上,眼角有顆朱砂痣。
而青溪鎮開始流傳一個新傳說:有個紙人新娘總在找負心漢,見到捧燈的公子就繞道走。有人說紙人怕火,也有人說,是燈里有更厲害的東西在守護著什么。
程硯書終身未再娶。晚年他常坐在燈下喃喃自語,有次小孫女聽見他說:"...其實那日我撒了謊,七歲時的事,我本不記得..."
銅燈突然爆了個燈花,仿佛在笑。窗外,春雨淅瀝,像極了多年前放生池畔的那場相遇。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