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的敲門聲如錘子般砸進來時，我正蜷在墻角，望著窗外。那聲音比平時更沉更重，仿佛撞在墻壁上，又跌進我心里，撲通作響。我開門迎上兩張繃緊的臉，老夫婦四只眼睛直勾勾地釘在我身上。門一開，老太婆的唾沫便如雨點般飛濺出來，裹挾著韭菜味，刺得我臉上發(fā)麻：“三個月了！真當(dāng)我們是開善堂的啊？”

我嘴角勉強地扯起一點弧度，一聲不響地聽著。老頭兒站在老太婆身后，一言不發(fā)，面若鐵板，眼神冷硬如冰，似乎在無聲地施壓。老太婆的罵聲越來越響，言語如同針尖刺入，扎得我渾身發(fā)緊。她罵得口干舌燥，便歇息片刻，干嘔一下，喉嚨里滾過幾聲渾濁的嘶啞，接著又再開口，繼續(xù)數(shù)落。罵聲在狹小屋里嗡嗡回響，幾乎撐滿了整個空間。我僵立著，只覺汗水沿著脊背緩緩爬行，如同無聲的蟲蟻，嚙咬著我最后一絲支撐。

那時節(jié)，疫情似一把巨大而沉重的鎖，將整座城市鎖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供職的小公司，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塌。我失業(yè)了，如同被潮水沖上岸的魚，干涸又無力。市中心那間月租三千的小屋，也成了無法承受之重。我收拾起寥寥幾件衣物，搬進了如今這間城中村的簡易出租屋。城中村狹窄巷子里的天空，被兩旁的樓宇擠壓成了一條窄窄的縫，陽光也吝嗇得可憐，只在中午時分吝嗇地漏下幾縷，須臾便去。然而，房租畢竟便宜了不止一半，成了我殘喘的余地。

起初，我還執(zhí)拗地日日翻看招聘信息，但屏幕上那些職位，仿佛懸于天邊的星，遙遠(yuǎn)而不可觸及。后來錢包日漸消瘦，只剩下幾個硬幣叮當(dāng)作響，我便連手機流量都掐斷了。生存的網(wǎng)越收越緊，日子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一日沉似一日。

罵聲如潮水般洶涌著，又漸漸退去。老太婆罵得聲嘶力竭，終于被老頭兒攙扶著離開了。門被“哐當(dāng)”一聲撞上，我的身子跟著一震，世界霎時安靜了下來，只剩墻上那老鐘滴滴答答的聲音，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心上。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暗，灰蒙蒙地壓下來，窗外鄰居家電視聲隱隱傳來，似有若無的噪音襯得我的處境愈發(fā)寂寥。我倚著墻滑坐在地，只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盡了。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我麻木地掏出來一看，屏幕上跳動著母親的名字。我劃開接聽，母親的聲音穿透了千里，帶著哭腔，顫抖著：“你二舅……走了……”

“啊？”我喉嚨干澀，一時竟發(fā)不出別的聲音。母親在電話那頭抽泣著：“心梗……走得急……連句告別的話都沒留下……”

我握著手機，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聽見母親在那端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二舅的面容倏地浮現(xiàn)在眼前，憨厚地笑著，嘴角那抹樸實紋路，曾經(jīng)是童年記憶里最溫暖的符號。如今，那笑容卻被永遠(yuǎn)地封存于暗處了。我想起小時候，二舅總愛用粗糙的大手揉亂我的頭發(fā)，然后變魔術(shù)般從兜里掏出幾顆糖——糖紙上印著模糊的小人兒，含在嘴里甜得讓人瞇起眼睛。那甜味如今在舌尖漫開，卻泛著難言的苦澀。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曾無數(shù)次托起我童年的歡笑，如今竟再也不能撫過我的頭頂了。

隔了沒多久，母親又一次在電話里泣不成聲——這次是三姨。三姨纏綿病榻多年，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冬天。母親的聲音碎裂在電波里：“……就想再看看你……” 我握著手機，耳中轟鳴著母親碎裂的哀泣，手心卻漸漸冰涼，寒氣似乎滲入了骨頭縫里。

我翻出手機，急切地搜索著返鄉(xiāng)的信息。然而，故鄉(xiāng)的名字卻如一塊燒紅的烙鐵，刺目地躺在“禁止人員流動”的警示名單上。我頹然垂下手，手機無力地滑落在破舊的床單上。窗外是城中村參差疊錯的樓影，每一扇窗都亮著別人的燈火，映著別人的團圓。我呆坐著，如同沉入無底之海，身體被冰冷的潮水浸泡著，從外到里，一點點失去溫度。

故鄉(xiāng)的山水，親人的臉孔，在記憶中水波蕩漾般浮動起來。我多么想跨越這千里關(guān)山，哪怕只是伏在冰冷的棺木上，放聲一慟！可現(xiàn)實如一道鐵幕，將我牢牢禁錮在這出租屋的方寸之地。奔喪之路，竟成了無法企及的奢侈，只能成為心頭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夜色濃重地裹住了城中村，窗外梧桐山巨大的輪廓隱約可見。曾幾何時，我在市中心那扇敞亮的窗戶后面，能望見梧桐山青翠的峰頂，像遠(yuǎn)方一個沉默而可靠的伙伴。如今，在這鐵窗的方寸之間，山影卻仿佛變了模樣——它龐大、冷漠，如鐵鑄的巨獸，蹲伏在城市的邊緣，將遠(yuǎn)方徹底吞噬。

我長久地凝望著窗外，那山的輪廓在夜色里越發(fā)沉默而巨大，如同鐵鑄的碑。城里萬家燈火明明滅滅，如同散落人間的星辰。而我的歸途，卻像被這山吞沒了的星光，消失在無盡黑暗之中。窗上的鐵欄，將遠(yuǎn)山剪成一塊塊不規(guī)則的綠。那綠濃得無動于衷，不知人間事，不知人已斷腸。

我仰頭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雙眼。黑暗之中，二舅憨厚的笑，三姨病中枯瘦的手，如同殘破的影像，在眼前搖晃，重疊，最終模糊成一片無法擦拭的潮濕。故鄉(xiāng)的屋脊在意識深處飄搖，卻如同水中之月，一觸即散。我困在這鋼筋水泥的孤島，連眼淚都成了奢侈——哭給誰聽？又何必哭？這無聲的絕望，早已沉過淚水的重量。

鐵窗外，梧桐山巒的綠意凝滯不動，濃得仿佛封存了歲月；它只是沉默地存在，既不會為誰而蔥蘢，亦不會因誰而凋零。

人如塵埃，在命運屋檐下低垂著，身不由己地翻卷——我于斗室之內(nèi)，終于真正明白：原來最苦的別離，并非不能相送，而是被剝奪了流淚告別的資格。命運這屋檐低矮而堅硬，它只負(fù)責(zé)籠罩我們，卻從不負(fù)責(zé)解釋為何籠罩。

作者簡介

語語兮，女，民族：漢。吃吃美食養(yǎng)養(yǎng)花草，寫寫文字沒個正經(jīng)；平凡快樂小人物，知足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