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幾次表達過在研讀戰史時,讀將帥們寫的文字是一種酣暢淋漓的享受。
我想這是由戰爭的特性決定的。戰場上,主帥所輸出的每一個文本都要求它是一把尖刀,既要準確無誤地表達思想,更要達到刺刀見紅的效果。
因此杰出的槍桿子,一般都是優秀的筆桿子。
對我們普通人來說,不管身處哪行哪業,能寫會講善于輸出都是一個莫大的加分項,是一條進階的捷徑。
這里我們依然以101為例。
凡說到做文章,總要講一句文如其人,文風反映一個人的精神氣質。如果這個人平常瞻前顧后,行文必定模棱兩可;反之,如果此人是堅決果斷的,字里行間絕不會拖泥帶水。
那101的文字是什么風格呢?乍看之下,有一種殺氣,也可稱肅殺之氣。
我先說一個例子。
著名的塔山阻擊戰之前,他給東野四縱發過一封“殺氣騰騰”的電報。電報不長,里面有這樣的字句:(這場仗)完全是一個正規戰,絕對反對游擊習氣,不應以本身傷亡與繳獲計算勝利,而應以完成整個戰役任務來看勝利:
必須死打硬拼,死守不退,使敵在我陣地前尸橫遍野。
對向來主張打殲滅戰的101來說,“死守不退”是一個罕見用詞。為什么這時要用這個詞?
因為語言是態度的反映,指揮員的語言更是代表其決心,也說明任務的重要性。指揮員的嘴上一旦弱了絲毫,下面就會松掉千斤。
眾所周知,遼沈的關鍵是錦州,而錦州的關鍵是塔山。負責塔山正面防線的四縱是東野的主力部隊,但四縱是擅長打攻堅的,防御戰原本就屬于超綱題。部隊開進塔山后,發現無塔亦無山,那里只是個平坦的村莊,根本無險可守,連師團首長看了都皺眉頭。
從下達任務到理解任務,之間是存在鴻溝的。說白了,101就是在以嚴厲的措辭填平認識上的鴻溝,把部隊死死壓在塔山的防御陣地上。即便打到血肉橫飛,也不許退。
塔山背后的總預備隊,也不能動。
這是我所理解的殺氣,或者再換一個詞,叫銳氣。
101文章里頭的銳氣,跟他本人的形象有相當大的反差。現實中的101似文弱書生,可下筆的101卻充滿了精氣神。
文章的精氣神是從哪里來的?不是喊打喊殺來的,也不是靠放狠話,最大的秘訣,是敢于亮觀點、敢于下論斷。有了觀點和論斷,文章就有了銳氣。
我們就說101當抗大校長時的一次講話,非常精彩,雖是講抗大的教育方針,但其中大篇幅在講軍事策略,核心觀點就兩個字:進攻。
為什么強調進攻,他說了這么一段話:
歷史上的一切天險,在今天的立體戰爭中,已大大地減低其價值,甚至失去其作用了......如果我們采取單純的防御,便是我們暴露弱點,而必然地要失敗。
那時101剛剛三十歲出頭,雖說是紅軍的軍團長,但并沒有大兵團作戰的實踐,不說統帥百萬大軍,十萬大軍都沒有。然而他就敢這么講,敢下這個論斷:歷史上的一切天險,沒什么卵用。
摘錄他這段話,是為了說明一個細節。
每個筆桿子都有他的常用詞庫,這個詞庫是構成獨特文風的基礎。101的詞庫里,一切、必然、絕對,都是妥妥的高頻詞,而像也許、大概、幾乎這些詞,是絕少出現的。
這跟今天人們行文有非常大的不同。
現在我們都怕說過頭話。話到嘴邊留三分,落到紙上再減三分,最后就沒剩多少。語言模糊的結果,就是觀點含糊;觀點含糊的后果,就是不知所云。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言不及義的根源,是言不由衷。
但101不是這個路數,他愛把話說得不留余地,落地生根,把觀點挺在最前頭,有點不怕被噴的意思。
觀點為什么最重要?精氣神離不開筋骨魂,觀點就是文章的筋骨魂。
由此我也以為,寫文章主要就是兩個方面,一個是提煉觀點,一個是闡述觀點。在這兩個方面,101都有其獨到之處。重點是,兩者結合的比較好。
先說提煉觀點。
提煉觀點的訣竅是什么?是不能光就事論事,要從具體的問題里,抽象出普遍的觀點。
高度一下就上去了。
我們就說東野“一下江南”時,打的幾場仗總體成功,但都暴露出很多問題,包括著名的其塔木戰斗,也不是一點問題沒有。事后,101把師長們召集到雙城總部,總結經驗,從具體教訓中上一上高度。
講到進攻應當做充分的準備,重點是了解敵情與地形時,101說:
軍事上最重要的是主動被動問題,而決定這點的除力量外,是知己知彼。
講到一切戰斗準備完成之后,要開火了,這時的重點又是什么呢?101再說:
一切戰術中最重要的戰術是死打!堅決的犧牲才能換得更少的犧牲。
看到沒,又是“一切”這樣的詞。
當你盡說確定無疑的話,把具有力量的詞統統懟到自己的觀點上時,聽眾聽了就記得住,讀者看了就不散神。
如果在接下來闡述這個觀點時,還能使用簡潔生動的語言、恰如其分的修辭,那就更是high level。
101的闡述在什么的時候最有神采呢?在論戰法的時候。
1948年他有一次問答(大概是個采訪),主題是圍繞運動戰。我們知道運動戰是我軍的傳統優勢,從蘇區時就建立起來。那到底該怎么解釋運動戰呢?101是這么說的:
運動戰就是實行大踏步的前進,大踏步的后退,集中優勢兵力,采取包圍迂回,從運動中殲滅敵人。
別人再問,那什么叫集結優勢兵力呢?101再答,每次進行戰斗時,盡量集結我方的兵力,凡能集結的兵力都把它集結起來,使我方兵力超過當時當地敵人兵力的五六倍,就是說:
以我們的五六個打敵人的一個。
我看到這段對答時,有點樂了。五六個打人家一個。
現在對這種簡單直白的語言,有一個形容叫接地氣。我常琢磨,寫文章要怎樣做才能接地氣呢?也不復雜,就是根據對象的不同,采取他們聽得懂的語言。假如對象是老太太,就用穿針引線的語言;是老大爺,就用抽煙喝酒的語言。
當年部隊的戰士多是農村的年輕人,最喜歡吃、最熟悉吃,因此要用干飯的語言。
有一次,101論說“一點兩面”的戰法,講到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如何分割包圍、逐個吃掉,他談到,嘴巴不要張得太寬,不要想一口把敵人吃完:
在條件未成熟前,我們不主張大吃大喝。想一家伙解決問題以圖痛快,十有八九是危險的,是不痛快的;我們主張是吃一口是一口,細啃爛嚼才易消化,才是真正痛快。
這些話聽起來既不高深也不威嚴,但實際上是有功夫和技巧在里面的,并非天然的大白話。
101后來向其女兒傳授過寫文章的經驗,在那個特殊年代,曾被整理成一篇文章發表過。我也是最近才看到,里面所提到的要點,我看了有一種醍醐灌頂的共鳴感。這里撿幾個重點的說。
一、寫文章要有自己的風格。
作為初學者,各種風格和體裁都可以學一學。但這種學習不是漫無目的,101認為:
特別要抓住一個較好的作家,一種較好的體裁,一篇較好的文章,反復學習,多讀精練,集中力量打殲滅戰。
我告訴大家,在我個人的寫作過程中,到今天為止一直是在“偷師”幾位作家的。寫評論的是一位,寫傳記的是一位,寫小說的又是一位......每個人“偷”一點,久而久之就有了自己的。
寫作但凡遇到瓶頸,我仍然會把他們的作品找出來讀一讀,對癥下藥,很快見效。
二、怎樣對待靈感?
我個人的體會,寫作是非常依賴靈感的。靈感來的時候,就像坐云霄飛車,就感覺到快;沒有的時候,就像蹲在馬桶上的便秘患者,姿勢擺得再漂亮,內心也是煎熬的。
101也承認,“好的思想,往往如同電光石火稍縱即逝”,因此對靈感一定要“抓住不放”,立刻用不上沒關系,“一滴一滴連成線”,然后再“使這些零件逐漸裝配起來,綜合成為一個完整的東西”。
三、在寫作時,不要陷入到內耗之中。
寫作是一件容易產生內耗的東西,不管是寫文章、報告,還是講話,都容易內耗,因為最終都是要交給人來評價的。
同時還免不了與人比較。拿我自己來說,有時看到別人的東西,尤其名家的東西,擊節叫好,某一瞬間就會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是了,寫的什么玩意兒啊。這就是寫作內耗。
101是這么看的,“世界上的文學作品多得很,一火車也裝不完,哪一篇也不一樣,沒有什么固定的寫作方法。不像數理化,出一個題目有一個答案。”所以,“不要迷信什么框框,要敢于創造。”
那么,該如何對待自己的風格呢?他說:
對自己的風格,不要自慚自穢輕易拋掉,要自覺地把它鞏固起來,并在實踐中不斷錘煉、提高。
四、寫文章的“三個過硬”
對寫文章,101總結了一套相對完整的方法論,像他的戰法一樣,可簡單歸結為思想過硬、生活過硬、技巧過硬。
思想和技巧我們大概能理解,那生活過硬是什么意思呢?這里面有兩個含義。首先他說,生活在實踐中的人,不是每個人都能發現問題,想出辦法,寫出作品的:
還要有勤用腦的習慣,就像搞調查,光調查不研究不行,還要有抽象概括,提高的本事。
其次他認為,平常要注意接觸社會上的各種人,豐富感性知識,“用聊天的方法往往可以發現很重要的問題。通過聊天,聯想問題,發現思想,對寫作有很大好處。”
在101傳遞的經驗中,他不認為寫文章是一件難事。只要“三個過硬”,就可以寫出比別人高一手的文章:
像制造糖果一樣,基本原料無非是糖、蛋、奶那么幾種,但做出的花色品種卻是豐富多彩,美不勝收的。
我看到這里,忽然更能理解寫文章的難與易。
有時候,不是文章太難,而是生活不夠啊。
參考資料:
第四野戰軍戰史,解放軍出版社
決戰:東北解放戰爭1945-1948,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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