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寫過反駁西方偽史論方面的文章,因為不值得,你跟一幫反智的人去爭什么呢。不過這幾天許多長期宣傳西方偽史論的賬號被封禁,我倒覺得這并非一件好事,恰恰說明他們那套歪理邪說不是無人附和,而是形成一定規模,一定影響了。
這才是我想說的問題。也就是,為什么西方偽史論會這么有市場?搞明白這點,才能理解這為什么未必是好事。
原因當然有很多,比如對批判性思維的曲解、公眾史學的缺位、流量經濟的推波助瀾,等等。
但我認為,更深層次的原因來自于教育方面。
首先在我們的歷史教育中存在實用主義傾向。比如過分強調“四大發明”的成就,卻閉口不談古代中國沒有產生過邏輯化的、系統的科學體系。比如過度強調“四大文明古國”的獨立起源,卻淡化環地中海文明交流網絡的傳播鏈。
這些民族主義教育中隱含的文明對立敘事,忽視全球科技交流史,容易造成學生“東西方文明割裂”的認知錯覺,給偽史論者造就了市場。
其次是歷史教育存在結構性缺陷。
其一是方法論缺位。我們初高中的歷史課幾乎不需要什么互動課件演示,只要照本宣科;不需要對史料原始文獻去進行分析,以結論記憶為主。歷史課也幾乎不教授史料批判方法,學生長大以后自然也無法理解碳14測年原理如何驗證死海古卷,地質層析成像對金字塔內部結構的掃描驗證等方法,也就無法通過簡單的方法論,來識破偽史論的一些常用手法。
其二是我們缺少跨學科的整合。比如偽史論常質疑某某國外青銅文物出土像新的一樣,像上周的一樣,實則地中海氣候低濕度加上青銅合金耐蝕性,使青銅含錫10%以上就能形成保護層。比如偽史論者說“莎草紙不可能存世2000年”,卻不說埃及干燥環境的保存作用。這些知識需要地理/物理/化學學科結合人文案例進行跨學科的整合教學,我們是缺失的。
這些結構性缺陷,使公眾缺乏文物鑒定或文獻學的基本概念,從認知根源上限制了人們對偽史論的辨別能力。
但是你說,初高中學歷無法辨別也就罷了,我們的高等教育率可是達到59.6%了呀,為什么那么多上過大學的人還無法辨別呢。
這或許是更重要的一環,即邏輯學的缺失。
西方偽史論的常見套路,是孤證不立=全部造假,這違背了邏輯學原理的否定后件式推理。比如他們說希羅多德記載金字塔建造于公元前2500年,但沒有當時工程日志,就說這一定是19世紀殖民者所建。
金字塔有證據嗎?當然有很多。現代在吉薩西墓地工人營地遺址發現了 4500年前的面包房與醫療記錄;開羅大學檢測采石場工具痕與紅海沿岸銅鑿成分匹配;胡夫太陽船木材年輪斷代為公元前2600年±50年等,數十類證據指向同一結論。
西方偽史論者常以未發現某類史料否定其他所有證據類型,如果掌握邏輯學知識,使用邏輯學中的否定后件式推理,“如果P則Q,非Q,所以非P”,就能很容易辨別。即如果金字塔是19世紀偽造的,那必然留下工程報告、工程日志、詳細檔案等文獻。而19世紀沒有任何相關記錄或證據,因此R為假——金字塔不是19世紀所造。
當然,“真實古代建筑必須留下工程日志”。這假設本身是瞎掰的,偽史論者的論點是從“非 Q”直接跳到“非 P”,忽略了其他證據類型。
另一種是無法完美復現=虛構。一個例子是說現代人用石油+樹脂無法復現拜占庭希臘火“水澆不滅”的特性,就聲稱希臘火是近代小說杜撰。
這混淆了邏輯學的實證主義內核:所有命題必須能被經驗檢驗——但檢驗方式因對象而異。理解這一差異,就能看透偽史論以實驗標準苛責歷史的悖謬,無異于要求用望遠鏡聆聽貝多芬,或用聲吶解析《論語》。
在這個例子里,偽史論者混淆的是技術失傳/配方保密與技術虛構的概念。他們無視拜占庭手稿中記載的機械圖,無視公元678年阿拉伯艦隊被焚的多國史書記載。苛刻地要求歷史技術可以100%的重演,但歷史科學的正確邏輯是接受部分技術失傳,如同接受越王劍的菱形暗紋鍍鉻技術失傳、大馬士革鋼冶鐵秘法斷絕、西漢透光銅鏡技術細節不明一樣。
當然,到了近些年來,希臘火技術已經先后被劍橋大學和黎巴嫩大學模擬成功,打臉偽史論者。
而邏輯學缺失更大的危害,在于對批判性思維的正確辨別與認識。許多支持西方偽史論的人,將其歸為批判性思維。可是抱歉,還真不是。
雖然表面上有些許相似性,但批判性思維和西方偽史論本質是完全不同的,是實證精神與反智傾向的根本對立。批判性思維接受歷史研究的模糊性,使用概率評估。偽史論將證據不完美等同于不存在,差點就直接說除非全程錄像否則就是假的。
比如同樣面對古希臘文獻,批判性思維會問:希羅多德記載的波斯軍隊人數是否夸張?如何用巴比倫泥板檔案交叉驗證?
偽史論卻直接宣稱:所有希臘文獻都是15世紀教士偽造的。
比如碳14測年發現《荷馬史詩》成書年代晚于特洛伊戰爭,批判性思維合理推斷其含傳說成分。
偽史論卻直接宣稱,《荷馬史詩》不是當時所作,直接斷言特洛伊戰爭完全虛構。
批判性思維是學術研究的基石,就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精準解剖問題。而偽史論更像一把大錘,砸碎整棟建筑只為了證明某塊磚有問題。
批判性思維承認“我不知道”,是學術嚴謹的表現;而偽史論用“不可知”作為“不存在”的證據,這種邏輯自殺恰恰暴露其非理性。
胡適曾有名言“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到了偽史論者這里,只剩下了“大膽假設”,完全不需要求證。批判性思維以“我可能錯”為前提,在證據更新中逼近真理;偽史論以“我絕對對”為教條,用陰謀論屏蔽反思。
為什么出現這種狀況呢,歸根結底還是邏輯思維薄弱的癥結。日本小學設有推理俱樂部,德國中學必修哲學辯論課,法國初中開設邏輯推理工作坊,美國高中開設高級邏輯學課程,并設法庭辯論聯賽,需拆解對方論點的邏輯結構。在注重邏輯訓練的國家,偽史論市場接近為零。我們中小學沒有這些,我們大學里的邏輯學課程,也是愈加式微,僅靠調劑的存在。所以高等教育率再高,也不能解決偽史論橫行的問題。
回到開頭,再重復我的結論,封禁西方偽史論的幾個賬號,完全無法杜絕這種反智行為,反而會助長其支持者的心態,并不是什么好事。在我看來,偽史論是教育異化的鏡像。當教育長期忽視實證精神培養、邏輯思維訓練和文明互鑒視野,必然催生非理性的對抗性史觀。
其根治之道,不在于批駁偽史論本身,我們更應該做的,是進行全球史觀的啟蒙、真正批判性思維的培養。也應該有更多中國學者出來主動發聲,在國際框架中確立文明的價值,在人類共同遺產中定位中華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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