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我人生最潦倒的時候,決定搬回那棟祖宅的。
公司倒閉,負債累累,女友也分了手。我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除了回那個據說沒人敢住的老家,再沒有別的去處。
那棟宅子在江南一個古鎮的深處,是我太爺爺手里傳下來的。我爸對它諱莫如深,只說氣場不好,早就想賣,可每次掛出去,不是中介出事,就是買家變卦,邪門得很。
對我來說,邪門總比沒地方睡要好。
踏入宅子的那天,是個陰雨天。高大的馬頭墻上爬滿了青苔,像一張張老人的臉。
我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潮濕、霉菌和舊木頭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嗆得我直咳嗽。
院子里的石板縫里長滿了雜草,一切都顯出一種被時間遺棄的頹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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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子是兩進的院落,很大。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正房的西廂房,作為自己的臥室。
說實話,住進來頭幾天,除了過分的安靜,我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
我甚至開始享受這種與世隔絕的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對著院子里的荒草發呆,盤算著怎么把剩下的債務還清。
聲音,是在我住進去的第七個晚上第一次響起的。
當時我正躺在床上,雨剛停,窗外的芭蕉葉上還“滴答、滴答”地往下淌著水。夜很深了,萬籟俱寂。就在這片寂靜中,一個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嗒。”
一聲,很清脆,像是木頭珠子撞在一起。
我以為是老鼠碰掉了什么東西,沒在意。可沒過多久,那聲音又響了。
“嗒,嗒,嗒……啪!”
這次不是一下,是連續幾下快速的、細碎的撞擊聲,最后跟著一聲清脆的響指似的動靜。我猛地坐了起來。這聲音……太像了。
太像小時候看爺爺打算盤的聲音了。快速撥珠,然后“啪”的一聲,清盤。
我的后背開始發涼。這棟空了幾十年的老宅里,怎么會有人打算盤?
我屏住呼吸,仔細聽。那聲音是從院子另一頭傳來的,好像是東邊的那個小跨院。
那個院子據說是我太爺爺的賬房,后來就一直鎖著。我爸給我的鑰匙串里,有一把銹得最厲害的,應該就是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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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算盤聲斷斷續續地響了很久,像一個永遠不會疲倦的賬房先生,在計算一筆永遠算不完的賬。我用被子蒙住頭,一夜沒睡。
第二天,我頂著黑眼圈,找到了那把生銹的鑰匙。賬房的門鎖早就銹死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門推開。
一股比院子里更濃重的霉味和塵土味沖了出來。
房間里很簡單,一張落滿了灰的八仙桌,一把椅子,還有一個靠墻立著的高大柜子。聲音的源頭,應該就是那里。
我走過去,拉開柜門。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副算盤。
那是一副很考究的算盤,紫檀木的邊框,包著銅角,算珠是玉石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它太干凈了,和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仿佛有人每天都在擦拭它。
我把它拿了出來,很沉。我試著撥了一下算珠,“嗒”,發出的聲音和昨晚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心里發毛,把它拿回我的臥室,鎖進了我帶來的行李箱里。我想,這樣總該安靜了。
可我錯了。
那天晚上,算盤聲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清晰了。它不再是從東跨院傳來,而是直接在我房間里響起的。
就是那個鎖著的行李箱。
“嗒,嗒,嗒……啪!”
一下一下,精準,冰冷,充滿了某種不容置疑的邏輯。我渾身的血都快凍住了。我感覺它不是在算賬,它是在算我的命。
我逃出了臥室,在院子里的石階上坐了一夜,直到天亮。
我決定去找我姑婆。她是我爺爺的親妹妹,是整個家族里最年長的人,也是唯一一個,還愿意跟我說起這座老宅過去的人。
姑婆住在鎮子的另一頭,已經快九十歲了,耳朵有點背,但腦子還很清楚。我把算盤的事一說,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瞬間就變得煞白。
她沉默了很久,才顫巍巍地端起茶杯,說:“那不是算盤,那是孽鏡臺……它又開始算賬了。”
在姑婆斷斷續續的講述里,一段被家族刻意遺忘的往事,像一幅泛黃的畫卷,在我面前緩緩展開。
我的太爺爺,陳世安,并不是什么善人。
他靠做絲綢生意發家,精明,也狠。當年和他一起闖蕩的,還有一個姓林的伙伴,叫林兆南。
兩人情同手足,生意也一起做。林家擅長養蠶織造,陳家擅長經營算計。那副玉石算盤,就是林兆南在太爺爺四十歲生日時,送給他的賀禮。
變故,發生在一場席卷江南的大水災里。
那場水災毀了林家所有的桑田,絲廠也被淹了,一夜之間,林家傾家蕩產。林兆南走投無路,來找我太爺爺,想讓他看在多年情分上,拉他一把。
我太爺爺“幫”了。
他拿出一份契約,說愿意出資重建絲廠,但林家要用剩下的所有家產,包括那棟祖宅,作為抵押。
林兆南沒有懷疑,簽了字。可他不知道,我太爺爺在契約里動了手腳。
那是一份“死契”,無論林家將來是否還得起錢,抵押的家產都將歸陳家所有。
我太爺爺,用那副林兆南送他的算盤,一筆一筆,算計了自己的兄弟。他不僅吞了林家所有的產業,還用極低的價錢,把林家的祖宅也收了過來。
林兆南知道真相后,萬念俱灰。在一個雨夜,他帶著他唯一的女兒,在被我太爺爺奪走的絲廠房梁上,上吊自盡了。
據說,林兆南死的時候,眼睛都睜著,直勾勾地看著賬房的方向。
他死后的第七天,怪事就開始了。
我太爺爺正在賬房里盤賬,那副玉石算盤,突然自己響了起來。算珠在上面瘋狂地跳動,發出的聲音又急又響,像狂風暴雨。
太爺爺嚇得當場就病倒了。
從那天起,每到深夜,算盤就會自己響起來,像是在清算一筆血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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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爺爺請過很多法師,做法、驅邪,都沒用。那算盤像是生了根,扔不掉,也毀不壞。有一次,太爺爺命人把它扔進河里,第二天一早,它又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了賬房的柜子里。
最后,一個云游的老道士告訴我太爺爺,這不是鬼,是怨。是林家父女的怨氣,附在了這算盤上。
這算盤,已經成了因果的法器,它在算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除非,這筆債被還上。
怎么還?
道士說:“怎么欠下的,就怎么還。只是,這利息,可就不好說了……”
太爺爺被這算盤折磨得半死不活,生意也一落千丈。他到死,都沒能讓那算盤停下來。
后來,我爺爺繼承了宅子,再后來是我爸。他們都受不了那夜夜響起的算盤聲,逃一樣地搬了出去,從此再不回來。
姑婆說:“我們都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那怨氣也該散了。沒想到,你一回去,它又響了……”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憐憫,“它不是在算舊賬,它是在找新的債主啊。”
我如墜冰窟。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搬回來之后,公司破產,債務纏身。那不是巧合。是這棟宅子,這副算盤,在用它的方式,向我這個陳家的后人“討債”。
我不能再坐以待斃。
我開始發瘋一樣地尋找關于林家的一切。我翻遍了老宅里所有的舊文件,終于在一個夾層里,找到了一本我太爺爺的舊賬本。
賬本的紙頁已經發黃,上面用工整的毛筆小楷,記錄著每一筆生意。我翻到最后幾頁,看到了那筆關于林家產業的記錄。我太爺爺詳細地列出了他“盤下”林家所有東西的花銷。
在總數的下面,他用朱砂筆批了四個字。
“一本萬利”。
那四個字,張牙舞爪,透著紙背的,是無盡的貪婪和得意。
而在賬本的最后一頁,我看到了一行用鉛筆寫的、字跡很輕的備注:“林家女,名婉君,年七歲。”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林婉君。那個跟著父親一起吊死在房梁上的七歲女孩。
我合上賬本,做了一個決定。我不能像我父輩那樣逃走。我要還債。
可怎么還?林家已經沒人了。
我盯著那行字,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林兆南死了,可他的宗族呢?在那個年代,家族是很重要的概念。
我拿著林兆南的名字,去了鎮上的圖書館,查閱舊的地方志。幾天下來,一無所獲。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我想起了互聯網。
我試著在一些尋根問祖的論壇上,發布了尋找“江南林氏,祖上曾經營絲廠”的帖子。
沒想到,一個星期后,我真的收到了回復。
回復我的人叫林雪,她說她的太爺爺,就是林兆南的親弟弟。當年林兆南出事后,他弟弟一家悲痛欲絕,也受到了陳家的排擠,在鎮上待不下去,就舉家遷往了北方。
她在帖子里說,她們家一直有個祖訓,就是告誡后人,要本分做人,永遠不要和姓陳的做生意。
看到這句話,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和林雪加上了微信。我沒有立刻說出真相,只是旁敲側擊地了解她們家現在的情況。我知道了,她們家幾代人,過得都很清貧,但家風很好,都是本分善良的讀書人。
我下定了決心。
我聯系了中介,把那棟祖宅掛了出去。也許是那東西也知道我要做什么,這一次,出奇地順利。不到一個月,一個外地來的富商就看中了這棟宅子,用一個我沒想到的高價,買了下來。
拿到錢的那天,我沒有絲毫的喜悅,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沉重。
我給林雪打了個電話,約她見面。我沒有說原因,只說有一件關于我們兩家祖輩的舊物,要還給她。
我們在一個茶館見了面。林雪是個很文靜的女孩,眉眼間,有一種淡淡的愁緒,像極了江南的煙雨。
我把那個裝著所有房款的銀行卡,和我太爺爺那本記錄著罪惡的賬本,一起推到了她面前。
“這是什么?”她很驚訝。
我把那個被我們家族隱藏了近百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從我太爺爺的背信棄義,到林兆南父女的慘死,再到那副夜夜作響的算盤。
我講得很慢,很艱難。每說一個字,都像是在鞭笞我自己。
林雪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她的臉色越來越白,端著茶杯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
等我講完,茶館里一片寂靜。
她看著我,看了很久,眼睛里有淚光在閃。
“所以,那算盤……”她輕聲問。
“它在算賬,”我說,“算我們陳家欠你們林家的。本金,還有這近百年的利息。”
我把銀行卡又往前推了推:“我不知道這筆錢,夠不夠還清這筆血債。但這棟宅子,本來就是你們的。現在,只是物歸原主。”
林雪沒有去碰那張卡。她只是看著我,輕聲說:“我替我太爺爺,還有那個我素未謀面的姑奶奶,謝謝你。”
那一天,我們聊了很久。我們沒有再提那些沉重的往事,只是像兩個普通朋友一樣,聊著各自的生活。
離開茶館時,天已經黑了。我把她送到車站,她上車前,回頭對我說:“陳輝,我們兩家的恩怨,到此為止了。你不要再背著了。”
我點了點頭。
回到那棟即將易主的老宅,我收拾好我簡單的行李。這是我在這里的最后一晚。
說來也怪,心里再沒有了之前的恐懼。
那天深夜,我又聽到了算盤聲。
我沒有躲,也沒有怕。我靜靜地坐在床上,聽著。
那聲音,不再像之前那樣急促、冰冷,充滿了怨氣。它變得緩慢,清晰,充滿了儀式感。
“嗒,嗒,嗒……”
一聲,又一聲。
最后,隨著一聲清脆的“啪”,像賬房先生算完了最后一筆賬,滿意地合上了賬本。
一切,都歸于了寂靜。
是一種我從未在這棟宅子里感受過的,安寧的、徹底的死寂。
第二天,我離開了古鎮。
離開時,我沒有回頭。
后來,我的生活慢慢走上了正軌。我用剩下的一點錢,做了點小生意,居然也順風順水。
我再也沒有見過林雪。我們默契地沒有再聯系對方。我知道,我們兩家的緣分,隨著那筆舊賬的還清,也走到了盡頭。
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那副紫檀玉石的算盤。我想,它應該不會再響了。
因為這世上,所有的債,無論是錢債,還是血債,終歸,都是要還的。
一筆一筆,利滾利,直到清盤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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