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史上，用生命書寫愛情的人屈指可數(shù)，納蘭性德便是其中最深情的人之一。

納蘭性德，字容若，滿洲正黃旗人。他的父親是權(quán)傾朝野的武英殿大學士明珠，母親是英親王阿濟格的嫡出第五女，屬于正兒八經(jīng)的皇親國戚。可他卻沒活成紈绔子弟。

他自幼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17歲進入國子監(jiān)，18歲中舉，22歲參加殿試，康熙皇帝親自圈點他為二甲第七名進士，之后成了扈從康熙的御前侍衛(wèi)。

這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想進的職位，可納蘭內(nèi)心卻在喊：“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而這一切，和他的感情經(jīng)歷脫不開關系。

納蘭性德一生經(jīng)歷了三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與青梅竹馬、情投意合的初戀因入宮而天各一方，與溫柔聰慧的發(fā)妻盧氏的生離死別，和才女沈宛的相知因滿漢之別無疾而終。

其中第二段感情，也是最刻骨的一段。

盧氏出身書香門第，溫柔聰慧，和納蘭簡直是“靈魂伴侶”。他們婚后春天一起看海棠，秋天共賞明月，感情甜蜜，生活幸福。

可命運最殘忍的地方就在于：越珍貴的東西，越容易失去。

康熙十六年（1677年）的春天，盧氏因為產(chǎn)后患病，永遠離開了納蘭，年僅21歲。

這一年，納蘭23歲，正是人生最濃烈的年紀，卻被抽走了生命里最溫暖的光。他們共同度過的三年時光，成為納蘭余生反復咀嚼的甜蜜毒藥。

盧氏去世后的某個深夜，納蘭在夢中見到亡妻，兩人“相逢”說了很多話，可好夢由來最易醒，等納蘭醒來后，細節(jié)大多記不清了，只記得最后一句話：“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這句話像一根細針，扎進了納蘭的心臟。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夢，是盧氏的魂魄在跟他告別，是在訴說生前未說盡的遺憾。于是他含著淚，提筆寫下一首絕唱《蝶戀花》。

《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

最讓我心疼的，是天上那輪辛苦的月亮。它一年到頭都在天上辛苦轉(zhuǎn)動，只有一夜圓滿如玉環(huán)，其余夜夜都是殘缺的玉玦。

玉玦是古代半環(huán)形，有缺口的玉佩。

這里的“月”是核心意象。在中國詩詞里，月亮常用來象征團圓，但納蘭偏要寫它的“辛苦”——圓滿只有一夜，剩下的都是殘缺。

這像極了他和盧氏的婚姻：婚后他們有過短暫的甜蜜，可大部分時間自己要扈從康熙，兩人還是聚少離多，更何況如今盧氏已經(jīng)不在了，那更是天人永擱。

月亮越圓滿，越反襯出現(xiàn)實的殘缺；月亮越“辛苦”，越像他自己日復一日的思念。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要是這月亮能一直像今晚這樣皎潔圓滿，就算讓我置身冰雪之中為你取暖，我也心甘情愿啊！

這兩句是全詞最熾烈的誓言。“不辭冰雪為卿熱”用了《世說新語》里的典故：荀粲的妻子冬天生病發(fā)燒，他就在大雪天脫光衣服站在院子里，等身體暖和了再回屋給妻子降溫。

納蘭化用這個典故，說就算要我像荀粲那樣受凍，只要能換你永遠圓滿，我也愿意。這里的“熱”不是身體的溫度，是愛到極致的癡狂，是這種超越生死的癡情。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

可無奈的是，人間的情感太容易斷絕了。看那燕子還像從前一樣，輕輕踩著簾鉤，嘰嘰喳喳說著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前面七個字道盡天人永隔的無力感，后面兩句則是借自然界的生靈不解人間悲歡，反襯出詞人的形單影只、內(nèi)心的肝腸寸斷。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我對著秋日的墳頭唱完挽歌，愁緒卻一點也沒消散。惟愿在來年的春花叢中，找到那雙宿雙棲的蝴蝶。

“秋墳”呼應盧氏去世的季節(jié)，唱罷秋墳是說納蘭為她寫了無數(shù)悼亡詞，可悲傷從未停止。

最后一句“春叢認取雙棲蝶”，化用了“梁祝化蝶”的傳說，將無法實現(xiàn)的廝守，托付給神話中的永恒。

這不是迷信，是一個失去愛人的人，對“生死相隨”最浪漫的想象，情深意重讓人想哭。

王國維說納蘭詞“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正是因為他寫情不矯飾、不造作，把最真實的生死之痛、相思之苦，用最干凈的文字寫了出來。

這首《蝶戀花》里沒有“我愛你”的直白，卻有“不辭冰雪為卿熱”的赤誠；沒有“生死相隨”的口號，卻有“春叢認取雙棲蝶”的浪漫，完美了表達出了納蘭對對亡妻那刻骨銘心的哀念。

每讀一次，便感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