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的名字
「25劃。」45歲的燕珍對自己名字的筆畫數幾乎是脫口而出。
隨即,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地放下正在穿珠子的尼龍線,用手指在腿上快速比劃著「驗證」。沒錯,是25劃。
2023年,燕珍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小黃香蕉手鉤」外包裝的卡片上——「這件手作是由 燕珍 阿姨為您手工完成」,「燕珍」兩個字是手寫,看起來工工整整。
那是一條只有少許鉤織元素的花朵項鏈。
每個能簽名的女性,都要有獨立的作品。燕珍原先只負責串珠、手繡、包裝等配合性工作,不通手鉤。但她好強,羨慕別的手鉤阿姨。
在廣東省潮州市湘橋區秋溪村,已經有40多個手鉤阿姨的名字,在那些芭比粉的卡片上出現過。
「小黃香蕉手鉤」主理人黃嘉榆(香蕉)從小就跟這群阿姨打交道。小學一年級時,爸媽開了鉤花廠,她放學后會幫著挨家挨戶去收貨,順帶跟阿姨們學鉤織。但她從不知道,阿姨們的名字其實是那么漂亮——
▲ 香蕉和阿姨們在一起
隱身于「松輝嫂、嘉榆媽......」背后的,是舜香、舜卿、佩娥、巧珍、巧花、秋蓮、雪芝、月紅、麗瑩、楚純、玉卿、白妹、妙芬、清花、素卿、惠梅、秋瑩、細妹、麗麗、岳琴……一個比一個靈動。
這讓她深受觸動。
香蕉是一名時尚鉤織設計師,從小對日常之美、對色彩就有超乎常人的感知力。2014年畢業后,她跟弟弟創辦獨立品牌「小黃香蕉」,以傳統的潮汕通花技藝為原點,設計各種鬼馬精靈的首飾、包包和衣服,然后交由阿姨們手工鉤織。
傳統平面鉤織的杯墊、桌布、毛衣等物,當代年輕人往往嫌「土」;但在阿姨們的手中,毛線被織成多巴胺比基尼、波西米亞帽子、奇趣外星人耳環、藍色地球耳環、熒光小魚冰箱貼等兼具巧思與立體感的作品。
憑借充滿蓬勃生命力的設計風格和精巧工藝,「小黃香蕉」迅速躋身淘寶神店,并參加了淘寶造物節。
2019年,參加淘寶造物節后「小黃香蕉」爆單,身居大理的香蕉趕回潮州「救場」,并留在了家鄉。天天與阿姨們打交道的過程中,她萌發一個新的想法:讓阿姨們在手作上署名,「她們的作品值得被更多人看見和贊賞。」
許多阿姨最開始并不了解「署名」的用意。她們大多七八歲就開始學鉤織,以此養家、養娃、蓋房子,僅此而已。她們覺得自己沒那么厲害。
生活的重壓早已把生命變成陀螺,把手藝簡化成機械的肌肉記憶,至于在工作中追求價值感、追求成就感,那好像是遙遠的大城市精英才需要思考的事。
甚至起初有阿姨因為寫名字影響鉤織效率,并不愿參與其中。
燕珍的顧慮點不同。她會代入式地想,自己之前網購時也經常收到店鋪小卡片,一般看也不看都直接扔掉。燕珍擔心自己的名字卡片,也會被人家扔在垃圾桶。
陸陸續續出現的買家評價改變了偏見。一些買家會特意提到「感謝XX阿姨為我編織的耳環」。燕珍動了心。
得知燕珍渴望獨立署名的想法后,香蕉為其量身設計了一款花式簡單的項鏈。 香蕉自己鉤出一版,燕珍對著樣品復刻。
她做事極認真,包括署名。一想到喜歡作品的陌生人可能會把這張卡片也收藏起來,她的「偶像包袱」瞬間就來了,「那個得認真寫,盡量寫漂亮一點。」
年輕人對手鉤手藝的喜愛,香蕉媽媽秋月是有直觀感知的。今年五一,在淘寶「中國寶貝」泉州站,香蕉把秋溪村阿姨們的作品帶到非遺市集上,「小黃香蕉」成了人氣打卡蓋章攤位。負責蓋章的秋月,既疲憊又開心。
▲圖源:淘寶官微
她那一輩,手鉤只是潮州農村女性的重要收入來源,是當地出口創匯的產業之一;手鉤花只是服飾、家居裝飾的輔料。到了女兒這里,手鉤不僅成了時尚手工藝品,阿姨們也成了被關注對象。
秋月的名字曾經也是被淹沒的。村里人都喊她「阿月」、「嘉榆媽媽」,知道她手鉤厲害、人也好相處,但時間久了,大家似乎忘了她的本名,直至看到卡片才恍然大悟。
秋月其實并不識字,「秋月」是她僅能書寫的幾個漢字之一。為了幫父母養家,她只讀了一年小學便開始鉤花賺錢。此后,無論是16歲獨自到汕頭承攬手鉤訂單,還是30多歲到學校開家長會,出發之前她都要反復練習自己的名字,生怕簽名時露怯。
現在,她再也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
壓力來到了女兒這邊。盡管淘寶618大促讓「小黃香蕉」環比增長100%以上,但若要手鉤阿姨的名字被更多人知曉,品牌還要創造更高的銷量,比如設計出更多爆款,又或者去到更多的線下市集、戲劇節做自我推廣。
只有「小黃香蕉」走得足夠遠,手鉤阿姨們才能見到更廣闊天地。
02
「鉤織女團」出道
「希望小黃以后多拍拍給我們鉤織耳環的阿姨們,現在每次收貨就只收到阿姨的手寫卡片,也很想知道每位阿姨的樣子!」2023年「小黃香蕉」創立9周年時,一名老粉在品牌公號下留下這樣的心愿。
手作是有溫度的。或許只有了解背后的人、了解她們的人生狀態和經歷,使用者與物品的連結才能更為深入。
如果早上出現在秋溪村,你會看到,在一排黑黢黢的老房子對面的祠堂臺階上,70歲的岳琴阿姨戴著老花鏡,正在鉤一條克萊因藍三角巾,腳邊的塑料盆里放著半卷毛線。
這是香蕉為618和阿那亞戲劇節設計的新品,主打海邊度假場景。
村里的中青年都在沿街蓋起了三層樓房,大多數時候,這片村道盡頭的老房區就像被人遺忘似的,寂靜,鮮少有人經過。留下的幾戶都是老年人。
岳琴的兩個女兒都不在身邊,一年只能回來探望一兩次。同村里所有老人一樣,她不想成為女兒的負累,50歲時還曾勇闖東莞市區,并找到一份保潔員的工作。65歲那年,公司不再續約,她又回到村里。
老伴種著100多棵楊桃,他們還接下早晨打掃本村街道、公廁的活兒,平均每個月能有3000元收入。但岳琴還是停不下來,鉤織讓每天的生活目標很具體,時間過得也很快。她開心的是,在「小黃香蕉」一個月還能有1000元收入。
一卷毛線用光了,她就騎上門口的電動車,飛馳電掣般去香蕉家里領線,一眨眼就消失在巷尾。有時,她要同秋月以及正在工作室忙碌的另外幾位阿姨聊上幾句。
岳琴目前是「手鉤女團」中年齡最大的一位。此前這一紀錄的保持者是75歲的巧花。做完白內障手術后,兒孫不讓巧花再接鉤織活計,生活的時鐘仿佛被人為調慢了節奏。
包括玩霞、素卿在內的許多阿姨都喜歡結伴鉤織,一把板凳、一個塑料盆,幾個人約在巷子口陰涼處,鉤針飛速鉤挑翻拉,然后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清花喜歡一邊唱潮劇一邊鉤織。更年輕的燕珍、秋蓮都喜歡獨自在家里做工。她們會在桌子上放一個手機支架,有時候眼睛盯著手機視頻,手下的鉤織卻從未降速。
▲阿姨們有時會拿籃子當手機支架
鉤花、串珠都比較費眼,聽說綠色護眼,燕珍還在自家院子里種了十多盆綠植,此刻純白的茉莉花開得正盛。她在小院串珠時,會時常抬頭看兩眼那些綠植。
▲燕珍上午會在自家小院串珠
在淘寶評論區高頻出現的小妹阿姨,最近出活兒有點少。照顧女兒坐月子是她當下最重要的事務。
小妹今年54歲,有一張舒展的臉,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松弛的狀態。她愛大笑,笑聲極具感染力。
她的生活在外人看起來并不輕松:拉扯大三個女兒后,又在家里幫她們照看孫輩:大女兒的兒子12歲了,小妹一手帶大,至今還養在身邊;三女兒前年生了龍鳳胎,其中的兒子由小妹幫帶;就在上個月,二女兒生了女兒,回家坐月子,小妹的時間更少了。
▲小妹阿姨最滿意的一件手鉤作品
秋月想讓她先緩緩,但小妹還是過來領了一些活兒,準備利用碎片時間鉤。手鉤工費,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私房錢。
從二十年多前跟著秋月夫妻鉤織9米2的「長帶子」,到后來跟著香蕉鉤比基尼,小妹也見證了黃家兩代人鉤織生意的起伏。
香蕉其實屬于被迫創業。2014年大學畢業前夕,她回了一趟家,驚詫發現鉤花廠變了景象:絡筒機停止卷繞棉線,阿姨們也都不在了,爸爸只能同朋友泡茶閑聊。
2006年鼎盛時期,黃家鉤花廠年銷1500萬元,秋溪村80%的鉤花阿姨都跟著黃家干。每次姐妹們都要黃家門口排隊取毛線。小妹記得,人數最多時能有100多人,大家經常需要晚上加班。
沒想到,2013年,手鉤花訂單突然斷崖式下滑。市場的惡性競爭、鉤花機器的大規模推廣,讓手鉤行業遭遇滅頂之災。
稍微年輕的阿姨開始外出打工,年齡大的、需要照顧家庭的留在家里,但幾乎斷了收入。
香蕉畢業即創業的想法很簡單:讓父母不至于失業,讓跟著她家干了10多年的6個手鉤阿姨在家門口還能接到活,「我很懷念以前那種一群阿姨坐在樹下鉤織,大家嘻嘻哈哈的場景。」
鉤花廠倒閉時,庫房積壓了很多毛線,她能做到的就是把線用起來,「不要浪費。」
香蕉8歲就開始跟媽媽學鉤織,這是當地同齡女孩子幾乎共同的經歷:學手鉤,然后放學幫媽媽鉤花、鉤更多花。
比如秋蓮,她小學交的學費全是自己鉤花賺來的錢,到了初中,靠鉤花攢齊幾百塊學費難度太大,她選擇了輟學。
秋月7歲學會鉤花,因為不想干農活,她16歲一人到汕頭尋攬訂單,組織村里女孩、阿姨們一起鉤織。她的創業經歷,也讓香蕉很小就意識到,女性也可以做生意,可以自己賺錢。
等到香蕉學鉤織的時候,家里經濟條件已經很好,她的學習熱情單純來自熱愛,比如給自己的芭比娃娃織「娃衣」。就連考大學時,她選的專業都是服裝設計。
做畢業設計時,她憑借一件融入醒目手鉤的服裝作品,獲得高分。在這種情況下,利用手鉤創業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平均50多歲的「手鉤女團」剛剛出道。
03
精神合伙人
其實創業之初并沒有那么順利。
「小黃香蕉」有一段時間庫存壓力很大,小妹、岳琴們會安慰香蕉:沒事,你加油去賣,我們慢一點鉤。
但香蕉知道,她們內心是有期盼的,希望「小黃香蕉」快點做大做強,做到每天都可以回到以前巔峰期的那種狀態。
香蕉會盡量照顧到每個人的需求。比如給年紀大的阿姨多分配亮色款,因為深色不容易看到針腳,不如亮色好鉤。每次單品研發,她要結合每個阿姨的擅長點做平衡,盡量照顧到每個人的工作量。
平衡在某些時刻意味著妥協。比如一些簡單款的推出,并不是因為好賣,而是為了讓一些年紀大的阿姨持續有活干。
目前,根據產量手快的鉤織阿姨一個月可以拿到四五千元,做得少的也有上千元。
善意是雙向傳遞的。「手鉤女團」們甚至比香蕉姐弟更緊張數據。像燕珍,雖然內向、話少,但一到產品上新那天晚8點,她會掐點上淘寶看新品賣得怎么樣。如果銷量增長比較快,她就很開心,然后馬上給香蕉打電話,提醒她安排補貨。
香蕉直播的時候,包括燕珍在內的許多阿姨都會從頭到尾不停去點那顆小紅心,想著這樣可以「拉高」人氣。她們還會參與網友互動,有直播間粉絲懷疑手工做不出如此精致的飾品時,她們會現身說法。
香蕉對燕珍的用心印象深刻,「她是可以幫你做得一模一樣。可能下一批再做我都忘了,她還是記得怎么做。」
燕珍聽后卻有點不好意思,「肯定要執行嘛,一定要照這個做好了,給顧客一個好的產品。」
互相為對方著想,讓她們結成了精神合伙人。
香蕉堅持讓阿姨們署名,也是想讓她們知道,手鉤真的有很高的價值,她們可以很自豪,也可以欣然地接受大家的贊美。
自小生長在潮汕農村,她發現許多女性的任何付出都會被忽略掉。手鉤阿姨自己也沒有想要被記住、被夸贊的意識,她們只是覺得鉤花是份工作,不應該被夸獎什么,甚至別人夸獎她,還會覺得害羞。
▲香蕉在社交平臺分享和阿姨們一起工作的日常
香蕉想要打破這種傳統的束縛。她想告訴阿姨們:你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可以以一個很外放的姿態與外界互動。
許多手鉤阿姨從未走出過潮州,小妹去過汕頭,燕珍年輕時到過廣州打工,但她們對「外界」的想象大致止步于此。
燕珍一直向往大海,但她只去過汕頭南澳島。珠港澳大橋剛通車那陣子,燕珍一家倒是計劃搞個港澳游,但計劃因疫情被耽擱。今年4月,港澳通行證過期了,還是沒成行。
在這種情形下,一群嘴上說著不在乎署名的人,私下卻經常湊在一起數淘寶店的買家評價,有時也比比誰的名字在評論區的出現得次數多。
▲消費者們在評論區感謝阿姨們
燕珍有時候需要趕工,讀高中的女兒會幫著她及幾名不識字的阿姨在卡片上署名:「媽媽,我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寫多點?」
受媽媽工作影響,在冬奧會期間女兒央求燕珍給鉤一個冰墩墩。盡管手鉤基礎幾乎為零,燕珍還是鉤出了一個軟乎乎的玩偶,「看起來沒那么像。」
▲燕珍阿姨給女兒手鉤的冰墩墩
說不清從哪一天起,阿姨們也開始關注自己織的作品美不美。有阿姨問香蕉:「我勾出來的怎么沒有你的那么靈呢?你的花有一個曲線,但我覺得自己鉤得硬邦邦的。」
香蕉會手把手拆解要領:不要一味的鉤緊,這一針松、那一針緊,立體感就出來了。
04
柔軟的柱子
從大理回到潮州,香蕉的藝術創作也從自由熱烈開始轉向溫暖和覺察。
手鉤阿姨們的生活狀態、她心疼自己媽媽的心情,都被變成了毛線作品。
比如堪稱「小黃香蕉」代表作的女性主題藝術裝置《新柱式》,那根五彩毛線拼織的柱子既可以撐到6米多,也可以被壓縮到3米多,象征著媽媽在家庭里的角色——一個非常柔軟的支撐力。別管天大的事,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媽媽總是默默支持孩子。
秋月一直扮演這樣的角色,在香蕉姐弟的創業過程中,她不僅負責統籌阿姨,還藥把香蕉天馬行空的想法變成一件件可落地的產品。她跟女兒幾乎從不爭執,最常說的就是「好好好」、「對對對」、「改改改」。
只有在聊到女兒的未來時,她會紅了眼圈,固執地重復自己的擔憂:「我死了,她怎么辦?」
秋月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照顧孩子和家人,但香蕉卻在心疼她的付出。《新柱式》其中兩面分別有5個小圓球、12個小圓球,那是秋溪村媽媽們的作息——早上5點起,晚上12點睡。
香蕉還跟手鉤阿姨們共同創作過一條粉紅色的「哇哇龍」,「哇」是不加掩飾、真實自然的贊美。今年6月17日,當這條龍在上周第一次被運往秋溪村時,首次見到自己作品的阿姨,真的兩眼放光,「哇」聲一片。
讓手鉤從服飾配角走到時尚主角的阿姨們,也從家里那個時常被忽視的角色走到自己作品的主角。
那一刻,她們不再掩飾內心的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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