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羊肉，向來是手扒著吃的。那肉塊大得驚人，油光水滑，橫陳在鐵盤上，竟有些像古戰場上的殘肢斷臂。食客們便也如戰士一般，擼起袖子，五指為兵，向那肉山進發。

韭花醬盛在小碟里，青不青，黃不黃的顏色，頗似某種不祥的膿液。然而蘸了它，羊肉的腥膻便悄然隱退，反倒生出一種奇異的鮮香。這韭花醬的制法，據說是祖傳的秘方，無非是韭菜花搗爛了，和鹽巴攪在一處，裝在壇子里發酵。發酵這勾當，向來是難以言說的，正如那些在暗處滋長的念頭，誰知道會釀出什么滋味來。

蒙古包外，風過草原，掀起一陣陣綠浪。包內卻彌漫著羊肉的蒸汽，混著人們的汗味，構成一種暖烘烘的渾濁。食客中有穿西裝的，有穿蒙古袍的，各自為政，互不相擾。西裝者用刀叉，小心翼翼地將肉切成小塊，顯得極是斯文；蒙古袍者則直接上手，吃得滿嘴流油，倒也痛快。

奶茶在銅壺里翻滾，茶色如血。炒米浮浮沉沉，時而探頭，時而隱匿，活像人生際遇。這奶茶初入口時咸得古怪，再品卻回甘，三杯下肚，竟有些離它不得。炒米脆生生的，咬在齒間咯吱作響，仿佛在咀嚼草原上的風聲。

鄰桌坐著一對父子。父親是個粗壯的蒙古漢子，兒子卻瘦小蒼白，戴著眼鏡，活像個書生。父親大手一揮，撕下一塊羊肉丟進兒子碗里。

"吃！"他只說這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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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躊躇著，終于還是用手指拈起羊肉，蘸了韭花醬，慢條斯理地送入口中。父親看他這般吃相，眉頭擰成了疙瘩，卻也沒說什么，只是自顧自地大嚼起來。

我想，這大約是一種沉默的角力。父親想用羊肉的野性滋養出兒子的血性，兒子卻以文雅的吃法抗拒著草原的召喚。羊肉還是那塊羊肉，吃法不同，意義便也兩樣了。

窗外日頭西斜，將蒙古包的影子拉得很長。食客們陸續散去，只剩下幾個醉漢在角落里哼著長調。服務員開始收拾殘局，那些啃剩的骨頭被掃進垃圾桶，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草原的夜來得很快。轉眼間，星光便灑滿了天空。遠處的敖包上，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訴說著什么，又仿佛只是無意義的抖動。

羊肉吃完了，奶茶喝干了，連炒米也一粒不剩。人們帶著滿身的煙火氣鉆進汽車，駛向霓虹閃爍的城市。草原重歸寂靜，只有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吹著，吹過那些被啃噬過的羊骨，吹過那些空了的碗碟，吹過那些來了又走的足跡。

明天的太陽升起時，又會有新的羊肉被端上桌，新的食客摩拳擦掌。草原的風味，不過是浮世中的一粒炒米，時而浮起，時而沉下，終究會被消化殆盡，不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