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
研讀了中科院文學所選注的《唐詩選》(上、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4月第一版),對其遴選的130余位詩人的630余首詩反復品嚼,書香君對唐詩的豐盛,對群星璀璨的唐代詩人群體都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
多年前看過茨威格的《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他寫了十幾個閃耀歷史的人和他們的故事。
就詩歌而言,大唐,正是群星閃耀的時代。
從這130余位詩人中,我根據個人喜好挑選了60位(其中有26位進士,文末有附表),以他們離世的年份為序,以他們的代表作為例,結合他們作品或流派的關聯性,概括地寫一寫個人感悟。
我挑選的這60位詩人是魏征、王績、王勃、陳子昂、杜審言、宋之問、沈佺期、張若虛、張說、張九齡、孟浩然、王之渙、賀知章、李頎、王灣、王翰、崔顥、王昌齡、儲光羲、王維、李白、高適、常建、岑參、杜甫、元結、劉長卿、錢起、張繼、韋應物、戴叔倫、司空曙、盧綸、顧況、孟郊、李賀、柳宗元、韓愈、李益、張籍、王建、元稹、劉禹錫、賈島、李紳、白居易、李德裕、張祜、雍陶、杜牧、許渾、溫庭筠、李商隱、皮日休、陸龜蒙、杜荀鶴、羅隱、韋莊、貫休、金昌緒。
當大唐的夜幕緩緩垂落,星空映入眼簾,其深邃與壯麗,足以讓任何仰望者屏息駐足。
書香君在陽臺看著星空,點上了一顆煙。
天穹雖靜寂無聲,但一千多年前大唐詩人們交相輝映的人生軌跡卻似乎并未消失——那里留有成千上萬璀璨詩星劃過的光痕,其中最耀眼的幾十顆,在歷史的幕布上刻下了不朽印記。他們以生命為筆,以靈魂為墨,共同繪就了中國詩歌燦爛的星空圖景。
從初唐破曉的啟明之辰,至晚唐亂世中倔強閃爍的微星,每顆星都以獨特的方式表達著自身的生命張力,它們與時代共振,譜寫了那場名為“唐詩”的宇宙交響。
啟明——初唐的破曉之光與星軌初定
拂曉前的天空,清冷,又充滿期待。
從隋末走來了魏征。
魏征(580~643),字玄成,魏州南館陶(今河北境內)人,隋末隨李密起兵造反;李密敗,投奔李淵;后輔佐李世民,累官至左光祿大夫。以“安國利民、犯顏正諫”(唐太宗語)、“三代遺直”(《新唐書.魏征傳》)的一代名臣著稱;對文化事業也頗多貢獻——建議唐太宗廣泛搜集、整理歷代圖籍;參與編寫《隋書》。
《述懷》(又作《出關》)是他少見的言志佳作,作品中的慷慨之氣,一掃陳、隋、唐初的柔糜格調,早于陳子昂將五言古體詩轉向雄渾健實。其詩筆簡勁,如一道冷靜的曦光——
“中原初逐鹿,
投筆事戎軒。
縱橫計不就,
慷慨志猶存。
豈不憚艱險,
深懷國士恩。
季布無二諾,
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氣,
功名誰復論。”
映照出貞觀氣象中的士人風骨與擔當,為大唐詩星序列標定起點。
來自于隋末的,還有深諳飲酒妙趣的王績。
王績(585~644),字無功,自號東皋子,太原祁地(今山西祁縣)人,一說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人。著有《王無功集》(一名《東皋子集》)。是既歸隱故鄉又歸隱醉鄉的“雙重隱士”。所以他的《醉鄉記》《五斗先生傳》《祭杜康新廟文》《獨酌》《醉后》,寫喝酒的妙處,以《醉鄉記》最為有名:“…阮嗣宗、陶淵明等數十人并游于醉鄉,沒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云。”可見他對阮籍(阮嗣宗)、陶淵明的善飲、嗜飲很是認同,心向往之。
王績認同陶淵明的好飲且詩作也受其影響,多田園閑趣,南北朝時期醞釀多時的五言律體在他手中漸趨成熟。
我們來看他的《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
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
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
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
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個賞池臺。
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
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
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
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
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后開。
羈心只欲問,為報不須猜。
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萊。
作品以連串問句表達故園之思,似有曹植《門有萬里客》、陸機《門有車馬客行》的影子。
王績如一顆特立獨行的彗星,在“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的《野望》中,投射出隱逸者凝望宇宙的孤寂身影。
叔爺王績去世的六年后,王勃出生。
王勃(650~676?),字子安,是王績的侄孫(王勃的祖父王通是王績的哥哥),著有《王子安集》。王勃《感興奉送王少府序》有:“八十有遇,共太公晚宦未遲;七歲神童,與顏回早死何益?”但沒想到自己的生命竟比顏回還短。“初唐四杰”中,后世名氣最大的應該是王勃。當然,“初唐四杰”之名可能更多地是指他們的文而言,楊炯“愧在盧前,恥在王后”;盧照鄰“喜居王后,恥在駱前”所比的也都是文而非詩。但王勃的《滕王閣序》誰能不服?
他的詩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更閃爍著星辰初升時噴薄的光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以少年豪情與宇宙意識,照亮了初唐的疆域與人心。
寫過《大周受命頌》的陳子昂登場。大周能受命,他能受命否?
陳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人。武后時曾任右拾遺。屢屢切直言事、觸忤權貴。武三思令人構陷他,下獄致死。著有《陳拾遺集》。他標舉“風雅比興”、“漢魏風骨”,取法古代散文的樸實暢達,韓愈贊他“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杜甫、白居易也稱道他不屑雕琢、革新風氣的寫實精神。其三十八首《感遇詩》感懷身世、諷諫朝政,慷慨憂郁的情緒類似阮籍的《詠懷》詩。
陳子昂最具代表性且為后人一再引用、激賞的《登幽州臺歌》,如一聲劃破長夜的吶喊,“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以其磅礴的宇宙孤獨體驗,宣告著詩歌個體意識的真正覺醒。
說杜審言,可能有人不太了解;但是說杜甫大家一定都知道。對了,杜審言是杜甫的爺爺。
杜審言(646~708),杜甫祖父,字必簡,原籍襄陽(今湖北襄陽),后遷鞏縣(今河南鞏縣)。咸亨元年(670)進士。曾任國子監主簿、修文館直學士。著有《杜審言集》。青年時即與崔融、李嶠、蘇味道被時人并稱為“文章四友”。他的五言律詩較為成熟;而他的七言律詩則仍處在“發展—成熟”的過渡階段,從他的作品可以看出當時詩歌的發展狀況。
作為“文章四友”的核心,其《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以精工富麗的筆觸,為律詩定型貢獻了重要星光。
下面出現的這個人,歷史對其有不同評價,他就是宋之問。眾所周知,他與其外甥劉希夷的事件是無法繞過去的。但是,就詩論詩,還是要提到他。
宋之問(?~712),字延清,一名少連。虢州弘農(今河南省靈寶縣)人,一說汾州(今山西省汾陽縣)人。與杜審言一同入選修文館學士。
提到宋之問,必然要介紹與之齊名并稱的沈佺期。
沈佺期(?~713),字云卿,相州內黃(今河南省內黃縣)人,高宗上元二年(675)進士。中宗神龍時期修文館直學士。著有《沈佺期集》。沈佺期與宋之問齊名,同為宮廷文人。沈、宋之詩用詞、著色尚有齊梁余風,沈詩之靡麗更過于宋。沈宋相較,宋勝于五言而沈長于七言。就全集而言,沈詩之數量及內容均比宋詩稍薄。
沈宋詩屬對精密、音韻協調,并稱“沈宋體”。沈宋體格律嚴謹工整且文字技巧高超,人們逐漸以沈、宋作為初唐成熟律詩的詩人代表。
宋之問《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微妙心理;沈佺期《獨不見》(一作《古意呈補闕喬知之》)“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的哀婉律韻,皆如精密運行的星軌,為律詩格式奠定坐標,使繁星運行有跡可循。
初唐的星光里,不能沒有“得騷人之緒”的張說。
張說(667~731),字道濟,一字說之,洛陽人。歷仕武后、中宗、睿宗、玄宗四朝。著有《張燕公集》(玄宗朝為中書令,獲封燕國公)。張說與許國公蘇颋齊名,時稱“燕許大手筆”。作為開元文壇領袖,其碑志剛健朗暢,而抒情之作又常見凄婉,頗“得騷人之緒”。《鄴都引》“君不見魏武草創爭天祿,群雄睚眥相馳逐。晝攜壯士破堅陣,夜接詞人賦華屋。…試上銅臺歌舞處,惟有秋風愁殺人”的慷慨之氣;《幽州夜飲》“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軍中宜劍舞,塞上重笳音。不作邊城將,誰知恩遇深!”的邊塞情懷,為盛唐氣象鋪設了政治文化基石。
為初唐詩壇華麗收尾的,大概可以說是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張若虛(660~720)揚州(今江蘇揚州市)人。文學與賀知章齊名。《全唐詩》僅收錄了他的兩首詩作:一首《代答閨夢還》水平一般;而《春江花月夜》則突破了宮體詩僅寫貴族歌女的局限,是初唐星空景情交織的華美樂章,后世贊其“孤篇壓全唐”。“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在春江花月夜的永恒流轉中,生命與宇宙的哲學對話響徹云霄,成為初唐星群中的不朽絕唱。
星漢燦爛——盛唐的銀河傾瀉與巨星輝映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張九齡(678~740),字子壽,韶州曲江(今廣東韶關市)人。進士。玄宗朝有聲譽的宰相之一。著有《曲江集》。他的詩作繼承了魏晉的優良傳統,張說贊其“如輕縑素練,實濟時用”,更有人認為他開創了“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韋應物)一派”。
他的《感遇十二首.其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高潔情操;《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闊大境界,為盛唐星空鋪展了宏遠背景。
孟浩然(689~740),襄陽(今湖北襄陽市)人,著有《孟浩然集》。不甘隱淪但卻隱淪終老。其實還不能算終老,他死于“食鮮疾動”——性情中人的他,與好友王昌齡歡聚,飲食不忌,致背上毒瘡發作而離世。他早期求仕,最終歸隱。既與張九齡、韓朝宗這類達官顯宦交往,也與王維、李白、王昌齡酬唱,還和隱者、上人、法師談玄論道。所以他的詩更多地關照自身、抒發個人懷抱,給開元詩壇帶來清新氣象的同時,也博得時人的贊美傾慕。連李白都愛他、夸他——“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王維把他的肖像繪制在郢州刺史亭,該亭遂得名“孟亭”。首位為他編輯詩集的王士源贊美他“文不按古,匠心獨妙”。他可能是唐代第一位創作“山水詩”的詩人,早于王維但比不上后者的精致完整,色彩、構圖也遜于王維。
王維(699~761),字魔詰,蒲州(今山西永濟)人,開元九年(721)進士。曾奉使出塞,做過尚書右丞。著有《王右丞集》。王維的名、字取自《維摩詰經》,他的輞川別業購自宋之問。王維的詩歌成就涵蓋邊塞詩和山水詩;律詩、絕句都有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詩人兼畫家的他,對大自然觀察細致、感受敏銳,有謝靈運的影子但造詣超過后者。
孟浩然和王維,田園牧歌般的雙子星。《春曉》于“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想象、擔憂中,捕捉自然脈動;《山居秋暝》在“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情境里,構筑空靈禪境。
王之渙(688~742),字季淩,并州(今山西太原)人。《全唐詩》僅存其六首。王之渙性情豪放,常與樂工制曲歌唱,名動一時。他的詩作雖僅存六篇卻光芒萬丈。其五絕《登鸛雀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哲思與七絕《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的雄渾,已成為盛唐之音最凝練的符號。
賀知章(659~744),字季真,秉性放達,晚年更甚,故自號“四明狂客”。越州永興(今浙江蕭山)人。少以文詞知名,后以“清談風流”為人艷羨。做過禮部侍郎和秘書監。去世的天寶三年(744)歸隱鏡湖。有趣的是,因“秘書監”賀知章的歸隱,鏡湖也曾叫“賀監湖”,北宋初期才改稱“鑒湖”(腦海里飄過秋瑾了嗎?)。《全唐詩》存其詩十九首,其中的六首絕句不尚辭藻、不避俗語,無意求工卻卓有新意。
《詠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的天真妙喻與《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滄桑之嘆,折射出盛世人生的多重光影。
崔顥(?~754),汴州(今河南省開封市)人。開元十一年(723)進士。《全唐詩》存其詩四十二首。其中描寫婦女生活的作品有十多首。其邊塞詩慷慨豪邁;而小詩《長干行》又淳樸生動、多用口語、近似民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家臨九江水,去來九江側。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下渚多風浪,蓮舟漸覺稀。那能不相待,獨自逆潮歸”;“三江潮水急,五湖風浪涌。由來花性輕,莫畏蓮舟重”。
代表作《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以時空浩渺之嘆,竟令李白擱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啊!
王昌齡(698~757),字少伯,京兆長安(今陜西西安)人。開元十五年(727)進士。天寶初年被貶江寧丞,后再貶龍標尉,故世稱王江寧、王龍標。安史之亂中被濠州刺史閭丘曉殺害。《全唐詩》存其詩作四卷一百八十余首。與王之渙、高適、岑參、王維、李白有交往、唱酬。
王昌齡擅長七絕,可與李白比美。名重一時,有“七絕圣手”、“詩家夫子王江寧”之稱。相較于李白的絕句寫景、情寓景中,王昌齡卻是抒情為主,寫景于他只是對情感的渲染和加持;李白脫口而出、信手而就、自然流走;王昌齡則是通過錘煉洗琢而達致完美的。
《從軍行》“不破樓蘭終不還”、《出塞》“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邊塞豪情與《芙蓉樓送辛漸.其一》“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清廉重情、《閨怨》“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深閨幽怨間架起了藝術虹橋。
李頎(690~753),世稱李東川。開元二十三年(735)進士。與高適、王維、王昌齡均有酬唱。擅五古及七言歌行,以“流暢奔放、慷慨激昂”的邊塞詩著名。殷璠《河岳英靈集》贊李頎詩“發調既新,修詞亦秀。雜歌咸善,玄理最長。”
《古從軍行》“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的冷峻反思與《送陳章甫》“腹中貯書一萬卷,不肯低頭在草莽”的士人氣骨,豐富了盛唐的精神光譜。
王翰,生卒年不詳。并州晉陽(今山西太原市)人。出生豪貴,能寫歌詞且能自歌自舞。王翰很受后世詩人的尊重,杜甫就將他與李邕并提,以“王翰愿卜鄰”為榮幸。他的歌行寫得風華流麗,以諷刺王室的《飛燕篇》最為有名。擅長絕句,代表作《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以狂歡寫悲壯,堪稱盛唐精神的絕妙注腳。
王灣,生卒年不詳。洛陽人。先天年間(712~713)進士。與綦毋潛交好,文名早著。《全唐詩》存其詩十首。《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聯,張說激賞并親手題于政事堂,讓朝中文士學習。其意象中蘊含的新舊代謝之力,恰是盛唐氣象的預言。
儲光羲(707~760),兗州(今山東兗州)人,開元十四年(726)進士。著有《儲光羲集》。其五言古體效法魏晉;其田園詩受陶淵明《歸田園居》影響,專寫安靜淳樸的農家生活,借以表達對隱逸閑適的向往。后人常把他與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并稱。客觀地說,他的詩作水平不及上述各位。但其代表作《田家即事》、《釣魚灣》以淳樸的田園視角,還是為盛唐星空增添了一抹溫潤底色。
常建,生卒年不詳。長安(今陜西西安)人。開元十五年(727)與王昌齡同年進士。詩作題材以田園山水為主,意境清寂幽邃,風格類似王、孟一派;邊塞詩則流露出對現實既感憤又期望的矛盾心態。殷璠的《河岳英靈集》對常建評價極高,收錄其作品也較多。
《題破山寺后禪院》“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空寂禪意與《塞下曲》“玉帛朝回望帝鄉,烏孫歸去不稱王”的和戰理想,展現了盛唐精神的另一維度。
現在,終于到了李白,盛唐璀璨星空中那顆耀眼的亮星!
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天水附近),先世于隋末流徙中亞,他就出生于中亞的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托克馬克),五歲隨父遷居綿州昌隆縣(今四川江油)清廉鄉。李白自敘青年時代生活闊綽,那他可能是生在富商家庭。幼年受過父親的傳統教育,青年時接近過戴天山的道士和縱橫家趙蕤,還受過儒家思想的影響,思想比較豐富、復雜。總體上似乎更偏向于縱橫家和道家。所有這些,使得他的生活道路既浪漫傳奇,又坎坷跌宕。二十五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南窮蒼梧,東涉溟海”。后寓居安陸。此后的十余年,北上太原、西入長安、東至魯郡,交游寫作。賀知章驚其人為“謫仙人”,嘆其詩可“泣鬼神”。使其譽滿京華。天寶元年(742)又得玉真公主舉薦,供奉翰林。但不到兩年便被“賜金放還”,其后長期漂泊流浪,遍歷梁宋、齊魯、幽冀,多次往返于東越、金陵、宣城、池州。安史之亂參加永王李璘幕府,受牽連坐罪發配夜郎,行至巫山遇赦得還。六十二歲病死于唐代著名篆書家、時任當涂縣令的李陽冰處。李白與年輩相近的岑參、高適、杜甫、李頎一樣,作品中都有蓬勃向上的精神,但李白更充沛更昂揚。他自視甚高,對自己的文學才華頗有自信,“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暗指自己若謝脁之清發多奇;當他的才華終被認可,便有“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揚眉吐氣;他希冀有朝一日能“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并能像孔子那樣有所立——“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一再表達“何時騰風云,搏擊申所能“的志向,并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羨慕張良“能為帝王師”,贊嘆魯仲連“談笑卻秦軍”,欣賞酈食其“片言下齊城”,但入翰林兩年卻寸功未建也不能建。不失天真的李白直到在永王幕府時還幻想“為君談笑靜胡沙”。
但是,李白,我們的李白,究竟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而不是一位政治家(幸好他不是,否則我們就沒有一個偉大的詩人李白了)。李白雖然不是合格的政治家但是他關心政治也敏感于時局,在他的許多詩篇中都可察見他對帝王的諷刺、警告和批判;對權貴的直斥和揭露;在安史之亂時還曾深入幽燕之地窺探叛軍虛實。對國家危亡和百姓苦難抱有深切的憂慮和同情。奔騰的黃河,崎嶇的蜀道,天降的瀑布,夢幻的天姥,無不在他的筆下呈現出神秘、浪漫、深遠和奇幻…,給了后世一千多年以降的讀者美妙的感覺、美好的感動。“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的曠世才情與生命浩嘆,光芒萬丈、萬丈光芒!就要灼穿歷史的天幕了。
高適(706~765),字達夫,一字仲武,渤海蓨(音tiao陰平,今河北景縣)人。肅宗朝受賞識官至散騎常侍。著有《高常侍集》。自嘆遭逢不遇的詩篇較多,但以邊塞詩著名。
岑參(715~770),江陵(今湖北江陵縣)人,天寶三年(744)進士。幾度出塞、久佐戎幕的他,對塞外有長期而深刻的觀察,其詩作描寫風光、戰事、官兵情緒,豐富、激越、磅礴、奇峭,遠播異域,是盛唐的重要詩人,陸游盛贊他“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去世前擔任過嘉州(今四川樂山)刺史。著有《岑嘉州集》,存詩三百六十首。
我們今天提到唐代的邊塞詩,首先想到的必然是高適岑參。
高適《燕歌行》“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深刻批判與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奇麗想象,共同鑄就邊塞詩派的巔峰。
杜甫,又一顆閃亮的明星!李白杜甫雙星閃耀!
杜甫(712~770),字子美,出生于河南鞏縣(今河南省鞏縣)。杜審言之孫。開元中,“裘馬輕狂”的杜甫曾南游吳越,北游齊趙;天寶五年(746),杜甫到長安求取功名,經十年困頓僅獲小官。安史亂起,他顛沛流亡曾被叛軍俘獲。脫險后投奔肅宗獲授左拾遺。直言獲罪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乾元二年(759)棄官西行,度關隴、客秦州、寓同谷,抵達四川,定居成都浣花溪畔,建草堂自住。曾任西川節度使嚴武幕府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也稱杜甫杜工部、杜拾遺。杜甫受儒家傳統教育,以稷、契自許,立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信心滿滿。但玄宗昏庸、李林甫楊國忠相繼弄權的殘酷現實,使他仕途無望生計困頓。十年困守長安、長期流離失所,使他能近距離了解百姓,貼身感受底層。杜甫詩歌的現實主義精神得以產生和發展。他和李白是盛唐詩壇璀璨星空中的兩顆超級亮星!
《春望》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凝練家國血淚與天地仁心,其沉郁頓挫的光芒穿透亂世塵埃,燭照后世。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星云彌漫——中唐的星群重組與多元光譜
安史之亂的巨震后,星群結構為之重組,銀河呈現多元光譜。
元結(719~772),字次山,號漫叟。河南魯山(今河南魯山縣)人。天寶十二年(753)進士。著有《元次山集》。編選了《篋(qie去聲)中集》。元結對民歌頗有興趣,曾作船工歌唱的《欸乃曲》。
《舂陵行》、《賊退示官吏》這兩首得到杜甫極高評價的詩作,以樸質詩筆直刺苛政,如寒星映照血淚人間。
劉長卿(709~780),字文房,河間(今河北河間縣)人,官終隨州刺史。著有《劉隨州集》。雖與杜甫大體同時期,比元結、顧況年長十余歲,但他的詩作主要在中唐時期,氣韻流暢、音調諧美,風格與盛唐詩風不盡相同,倒是與其后年輩稍晚的大歷十才子較為接近。他的詩,五言占很大比例,不乏佳篇,自詡“五言長城”;七律也以工秀見稱,稍缺雄渾蒼勁,寫景方面,顯受王維孟浩然的影響。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以簡淡筆墨勾勒亂世飄零。
錢起(722~780),字仲文,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天寶十年(751)進士,官至尚書考功郎中,著有《錢考功集》。和王維有過酬唱,與劉長卿齊名,也與郎士元并稱錢、郎。擅長寫景,很多佳句為人稱道。“大歷十才子”之一。
司空曙,生卒年不詳。字文明(《新唐書》、《全唐文》均作“文初”,但同時期詩人與其唱和多稱“文明”)。“大歷十才子”之一。其詩作常有樸摯真率的詩句,對人們概括的“大歷十才子”集體性的習慣風格有所突破。
盧綸(748~799),字允言,河中蒲(今山西永濟縣)人。“大歷十才子”之一。工于寫景,其小詩《塞下曲》的蒼老、長篇《臘日觀咸寧王部曲娑勒擒虎歌》的雄放,是其他大歷才子的作品中少見的。
以上三位均名列“大歷十才子”。
錢起《省試湘靈鼓瑟》“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空靈余韻,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的衰颯意象,盧綸《塞下曲》“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的英武剪影,共同織就了感傷時代的蕭颯星云。
張繼,生卒年不詳。字懿孫,襄州(今湖北襄陽)人。天寶十二年(753)進士。詩風爽利激越,風姿清迥。用詞不假雕琢,頗有禪味。
《楓橋夜泊》的“月落烏啼”和“夜半鐘聲”襯托了無數游子和羈旅之客的不眠愁緒。
韋應物(737~789),長安(今陜西西安)人。曾任滁州、江州、蘇州刺史。著有《韋蘇州集》。韋應物早年放浪,安史亂后潛心讀書。詩風恬淡偶露豪放,詩境平和時有憤激。他對陶淵明極其向往,生活上“慕陶”,寫作上“效陶”。時人也把他的詩與陶詩并舉。謝靈運的煉字、王維的含蓄也對他產生過影響。
《滁州西澗》“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蕭散意趣,成為中唐清流一脈的審美坐標。
戴叔倫(732~789),字幼公,潤州金壇(今江蘇金壇縣)人。德宗貞元年間進士。曾任撫州刺史。晚年上表自請出家為道士。詩作多農家詩和邊塞詩。詩風婉轉真摯,詞句清麗,有余味遠韻。他認為“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這對后來的神韻派產生了影響。
《女耕田行》關注女性苦難,《蘭溪棹歌》“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則清新如畫,折射社會關懷與自然詩心的雙重光芒。
顧況(725~814),字逋翁,晚年自號悲翁。蘇州(一說海鹽)人。至德二年(757)進士。因詩作諷刺權貴而被貶,后隱居茅山。雖受道家出世思想的影響,但詩作卻很接地氣,同情百姓、批評惡政。他的詩,不避俚俗口語,句法錯綜流動。皇甫湜贊他“偏于長歌逸句,…非常人所能及”。
《宮詞》“長樂宮連上苑春,玉樓金殿艷歌新”暗含諷喻,其詩風奇峭不拘一格。
韓愈(768~824),字退之,河陽(今河南孟縣)人。貞元八年(792)進士。韓愈自謂唐代望族“昌黎韓氏”后人,郡望昌黎。著有《韓昌黎集》。與柳宗元共同倡導古文運動。韓愈的詩,別開生面,突破了大歷詩人的狹小天地,以文為詩,宏偉奇崛。
孟郊(751~814),字東野,湖州武康(今浙江武康縣)人。貞元十二年(796),46歲中進士,寫了一首揚眉吐氣、志得意滿的《登科后》:“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他性格耿介固執,詩風樸直深摯,寫景抒情多用白描手法,境地深刻而生動,有意識地矯正了大歷以來內容空洞、格調平庸的詩風。蘇軾贊他“詩從肺腑出,出輒愁肺腑”。著有《孟東野集》。
賈島(779~843),字閬仙,范陽(今北京附近)人。曾經做過和尚,法名無本。后以詩投韓愈,并與孟郊張籍姚合等詩人往還酬唱,名氣大增,還俗應考,元和五年(810)中進士。賈島詩名常與孟郊并論,他以清淡樸素的平常用語創造了似易實難的詩歌境界,受人激賞并影響了其后南宋的江湖派。但其詩作的廣度、深度尚不及孟郊。
韓愈、孟郊、賈島如奇崛的星叢,韓愈《南山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以雄怪奇崛拓展詩之疆域;孟郊《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如寒星般清冷而深摯;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的苦吟精神,如微星,執著閃爍于幽僻天域。
李益(748~827),字君虞,姑臧(今甘肅武威)人。大歷四年(769)進士,憲宗聞其詩名,任為秘書少監,官至禮部尚書。著有《李君虞詩集》。作品中較多長短歌行,諷時吊古,筆鋒多變。尤其邊塞詩常被譜曲,弦歌流傳,時與王昌齡七絕比美。
《夜上受降城聞笛》“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鹽州過胡兒飲馬泉》“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以邊塞絕唱延續盛唐余響。
張籍(768~830),字文昌,祖居蘇州,后移居和州(今安徽和縣)。貞元十四年(798)進士。終官國子司業,著有《張司業集》。他生活的代宗、德宗時期內憂外患。他的樂府詩,篇幅不長、韻腳屢換、活潑圓轉,有直用古題古義的,有借古題喻今義的,繼承了漢魏樂府反映現實的傳統,揭露罪惡、同情底層,推動了元白新樂府運動。其近體詩不事雕琢、輕快近白居易;其五古感深意遠,不乏佳作。白居易贊曰“張君何為者?業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
王建(766~830后),字仲初,穎川(今河南許昌)人。曾任陜州司馬。著有《王司馬集》。王建和張籍年歲相仿,詩作上也同聲相應,其樂府詩簡括爽利,與張籍相似,但比張籍更細致、含蓄。同為“元白新樂府“先導。當時的詩壇,有韓愈孟郊一派和元白一派,王建張籍都是這兩派的詩友。王建的七言近體接近元白,五言古詩接近韓孟。
張籍《節婦吟》“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倫理困境與《野老歌》“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的民間疾苦;王建《宮詞百首》的宮廷秘影與《水夫謠》“到明辛苦無處說,齊聲騰踏牽船歌。…我愿此水作平田,長使水夫不怨天”的纖夫血淚,共同構成樂府精神的現實主義星鏈。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號香山居士,下邽(gui陰平,今陜西渭南)人。生于河南新鄭,少年時避亂江南。貞元十六年(800)進士(在劉禹錫柳宗元中進士的七年后)。著有《白氏長慶集》。詩作近三千首,數量之多在唐代詩人中當執牛耳。其新樂府創作,后發于友人李紳、元稹,但成就超過了他們。他的最大特點是通俗平易而無雕琢拼湊。后世文人評價到位:“香山詩語平易,疑若信手而成者,間觀遺稿,則竄定甚多。”白居易作品多,流傳廣,讀者眾,元稹贊曰:“禁者、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自篇章以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信然!
白居易的諷喻詩學習杜甫,閑適詩受陶淵明、韋應物影響。他在“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兩方面也平衡得很好。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府(今河南洛陽)人。貞元十九年(803)年進士(元白同為進士,元晚白三年)。他的詩有不少被配樂在宮廷中演唱,宮中稱他“元才子”。年輕時即與白居易齊名。著有《元氏長慶集》。與白居易同為新樂府運動倡導者。但他的諷喻詩“罪尤是懼,固不敢陳露于人”,相對膽小、畏葸,比起白居易“不懼賢豪怒,亦任親朋譏”的壯直,尚有差距。其于古體樂府頗下功夫,“寓意古題,刺美見事”,著力于內容的充實和形式的完美。總體上元白詩風相似,但白勝于元。
白居易《賣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與元稹《連昌宮詞》“祿山宮里養作兒,虢國門前鬧如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揭露政治黑暗、體恤百姓苦難,直抵人心,以平易之光照亮社會角落。元白!
李紳(772~846),字公垂,無錫(今江蘇無錫市)人,曾為宰相。原籍亳州。他的新題樂府詩創作早于元白“新樂府運動”。著有《追昔游詩》三卷。
《憫農二首》(一作《古風》)“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以最凝練的警句,成為新樂府運動的宣言式星光。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東(今山西永濟縣)人。貞元九年(793)進士,與劉禹錫同年進士,比劉禹錫小一歲。著有《柳河東集》。柳宗元又是散文家,與韓愈同為古文運動倡導者,他的文名甚至高過詩名。他描寫山水景物的古詩,受謝靈運影響頗深,峻潔、澄澈,體現了枯與膏、淡與濃的統一。近體詩則情致纏綿、絢麗和諧,比其古詩又別具風格。元好問贊他:“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蘇軾評曰:“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洛陽(今河南洛陽市)人。貞元九年(793)進士(與柳宗元同年,比韓愈晚一年)。曾官檢校禮部尚書兼太子賓客。著有《劉賓客集》(又稱《劉夢得集》《劉中山集》,因其自謂河北中山人、中山王劉勝后裔)。劉禹錫與韓愈、白居易交情深厚,但詩風獨立并不附和韓白的鋪放,其新樂府詩簡括、節制,接近張籍、王建。他受民間歌謠啟發,寫出了《竹枝詞》《楊柳枝詞》等新體裁佳作(《竹枝詞》體雖被歸入詞類,但后世詩集中常有而少見于詞集)。
柳宗元、劉禹錫可謂命運相連的雙星。柳宗元《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如寒江孤星;劉禹錫《西塞山懷古》“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則如穿越滄桑的智慧星光。柳劉!
李賀(790~816),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人。因父親名“晉肅”,晉、進同音避諱,而不得舉進士。有《李長吉歌詩》,存詩241首。李賀所處的詩壇,正是韓柳元白竟起爭鳴之時,李賀的作品,繼承《楚辭》的浪漫精神,汲取漢魏六朝樂府及蕭梁艷體的有益養分,以豐富的想象、新穎又詭異的語言、幽奇神秘的意境,別開生面、自成一家。這顆早逝的“妖”星,以《李憑箜篌引》“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在短暫燃燒中迸發出最詭譎奇麗的焰火。
星辰余暉——晚唐的微星閃爍與末世挽歌
晚唐天幕漸暗,詩星之光或幽微或凄艷。
李德裕(787~849),字文饒,趙郡(今河北趙縣)人。宰相李吉甫之子。著有《李文饒集》。做過太尉,被貶潮州、崖州。
《謫嶺南道中作》“嶺水爭分路轉迷,桄榔椰葉暗蠻溪”的遷謫之痛,折射出皇權統治、朝政紛爭下的士大夫悲劇命運。
張祜(792~854),字承吉,南陽(今河南南陽)人,一作清河(今河北清河縣)人。元和、長慶年間,為宰相令狐楚所知。張祜自薦進獻三百首詩作謀求中書門下供職,為元稹所抑,且白居易薦徐凝而屈張祜,由是寂寞而歸。其詩作《宮詞》頗受賞識。
《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以數字濃縮人生況味,《題金陵渡》“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則空靈渺遠。
張祜與杜牧在池州(今安徽省池州市)有酬唱。
雍陶(805~?),字國鈞。成都(今四川成都市)人。大和年間(827~835)進士。雍陶游歷豐富,多次越秦嶺、過三峽、到塞北,足跡遍及今山東湖南湖北福建。這些經歷成為他詩作的主要題材。與張籍、王建、賈島、姚合、殷堯藩關系密切,也常自比謝脁。其律詩受杜甫啟發,著意通過形象來表達感情,語言精煉、對仗工整。
《題君山》“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的精致寫景,代表了晚唐唯美一脈的星光。
許渾,出生年月不詳。字用晦,潤州丹陽(今江蘇鎮江市)人。大和六年(832)進士。他在潤州丁卯澗自己的別墅里自編詩集,故名《丁卯集》,凡五百篇,皆近體,以五律七律為多。其詩句法圓潤工整,為杜牧、韋莊所重。陸游推為晚唐杰作。清人贊其“詩律之熟,無如渾者。七言拗句亦自挺拔,兼饒風致。”許渾的詩以撫跡寄慨的懷古之章最為傳誦。其《咸陽城東樓》“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以壯闊意象隱喻時代危機,《金陵懷古》“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則低回著歷史虛無的挽歌。
李商隱(813~858),字義山,號玉谿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開成二年(837)進士。著有《玉谿生詩》。在晚唐詩人中,他與杜牧的絕句都非常突出,被人合稱“小李杜”。他的七律繡織麗字,意境朦朧,新語巧對,有聲有色,秾麗又時露沉郁,流美而不失厚重。與溫庭筠合稱“溫李”。看他的詩作,庾信、李賀的色調,杜甫、韓愈的句格對他都有所影響。政治上受排擠,使其“一生襟抱未嘗開”,對他“欲回天地”的雄心打擊很大,他的詩因此哀傷抑郁,常帶感傷;而吐韻鏗鏘、工于唱嘆的藝術特點又使他的詩有很強的感染力,易被讀者認可、傳揚。
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萬年(今屬陜西西安市)人。大和二年(828)進士。著有《樊川文集》。杜牧既有理想又有才華,注釋過兵書《孫子》,對賦稅、戰爭、治亂都有較深研究,希望一展抱負,但并不遂意。他藝術上追求高絕、不學奇麗、不滿習俗,不今不古,主張“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兵衛。”他的古詩,豪健跌宕,流麗之中骨氣遒勁,這是他政治上的識見和抱負所決定的;他的近體詩,情致俊爽、風調輕利;他抒情寫景的絕句,意境深遠、富有情韻,是同時期其他詩人不能企及的;他的詠史絕句的藝術水準,堪稱晚唐同類作品的天花板。
溫庭筠(或作“溫庭云”,約812~866?),本名岐,字飛卿,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著有《溫飛卿詩集》。與李商隱齊名,合稱“溫李”。他的詩設色濃麗,辭藻繁密。他的樂府詩受吳歌、西曲和梁陳宮體的浸潤,也受李白、李賀的影響。其作品的聲調色彩之美正是吸引讀者之處。他有些近體詩,吊古傷今、述懷寄憤;他的山水詩,體物工細、感慨深切、氣韻清澈。他同時也是著名的詞人,詞風秾麗,與其詩風類似。
李商隱的《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如一團迷離星云,以朦朧幽深的意象織就無題宇宙;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如一道冷峻的彗尾,掃過衰頹的末世圖景;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則如晨星在薄霧中清冷閃爍,其秾艷詞風另開新境。小李杜!溫李!
皮日休,生卒年不詳。字襲美,一字逸少。外號閑氣布衣、醉飲先生、鹿門子。湖北襄陽人。咸通八年(867)進士。自編《皮子文藪》十卷。與陸龜蒙并稱“皮陸”,兩人唱和詩收于《松陵集》。其《正樂府》十篇,反映現實、諷刺上層。皮日休推崇李白和白居易,認為李白是真正放達之人,白居易是真正有才名臣。
陸龜蒙,生卒年不詳。字魯望,自號天隨子、江湖散人、甫里先生。吳郡(今江蘇蘇州市)人。著有《甫里先生集》。作品多寫水鄉隱居生活,語句纖巧冷僻。也有少量憤慨時事、憂念民生的詩作。以七言絕句為長。推崇楊雄,常承襲楊雄的詞句。
羅隱(833~909),本名橫,字昭諫。新城(今浙江富陽)人。著有《羅昭諫集》,晚唐高壽的詩人之一。羅隱的七言律詩,音調悠揚,摹寫個人的哀世感傷也很真切動人。
杜荀鶴(846~907),字彥之,號九華山人,石埭(今安徽池州市石臺縣)人。大順二年(891)進士。著有《唐風集》。其詩作直率勇敢地描述民生疾苦。對社會現象觀察之細微真切,對底層百姓同情之深厚真摯,超過了同輩詩人。他的近體詩繼承張籍、白居易的風格而題材又有拓展,語言通俗淺近,頗有白居易作品“老嫗都解”的平易誠樸之味。
皮日休《橡媼嘆》“幾曝復幾蒸,用作三冬糧”的沉痛控訴;陸龜蒙《新沙》“蓬萊有路教人到,應亦年年稅紫芝”的犀利諷刺;羅隱《雪》“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的冷峻反諷;杜荀鶴《山中寡婦》“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的血淚書寫;如倔強的微星群,以現實主義鋒芒刺破末世黑暗。
韋莊(約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屬陜西西安)人。乾寧元年(894),近六十歲時中進士。唐亡后,在王建(不是詩人王建)稱帝的蜀國做過宰相。著有《浣花集》。韋莊的一生,先逢黃巢起義,后遭軍閥混戰,為避亂、應試、求官,輾轉多地,傷時、懷鄉、感舊,是他詩作的主題。他的詠史詩充溢吊古傷今的悲憫。他的絕句豐滿包蘊,發人深思。韋莊同時也是花間派的著名詞人,詞風清新流暢。他的《秦婦吟》以長篇史詩記錄時代崩塌的煙塵,《臺城》“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物是人非之嘆,則成為唐王朝的墓志銘。
貫休,生卒年不詳。俗姓姜,字德隱,婺州蘭溪(今浙江蘭溪)人。七歲出家。定居西蜀時被王建賜號“禪月大師”。他曾為吳越王錢镠寫賀詩:“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東南永作金天柱,誰羨當時萬戶侯。”,錢镠時有稱帝野心,命貫休將詩中“十四州”改為“四十州”才肯接見。貫休答曰“州亦難添,詩亦難改”,遂拂袖而去。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的豪氣與《酷吏詞》“寧知一曲兩曲歌,曾使千人萬人哭”的憤懣,在亂世中閃爍最后的悲憫之光。
金昌緒,生卒年不詳。臨安(今屬浙江省)人。《全唐詩》僅存一首《春怨》,卻流傳千古。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的惆悵憂傷,如一顆倏忽而逝的流星,以其瞬間的明亮牽動人心,在大唐詩星序列中哀婉閃現。
星空的閉合與永恒的照耀
當金昌緒《春怨》的微光最終融入歷史長夜,大唐的星空完成了其壯闊的史詩性閉合。
群星閃耀!星光燦爛!
本文所擷取的這六十顆詩星,只是大唐璀璨星群中的一部分,由于觀察角度的不同,我們很難列出所有值得記住的詩人,有些星辰可能被我們忽略了;而有些列在其中的,也不一定比未列入的星辰更閃亮,只是被我們在某一個緯度注視到了。我想說的是,這些閃耀的詩星,它們的生命軌跡并不孤立,而是彼此輝映、交織、承遞,共同構建了唐詩的璀璨星系:
從時間看:魏征的貞觀風骨(“功名誰復論”)開啟了士人的精神高度,杜甫的“詩史”筆法(“國破山河在”)記錄了大唐的盛衰劇變,杜荀鶴的亂世實錄(“也應無計避征徭”)則為其落下沉重的帷幕,形成跨越近三百年的精神史詩。
從風格看:李白的天馬行空(“黃河之水天上來”)代表了想象力的極致,王維的空靈禪意(“空山新雨后”)抵達了靜謐的巔峰,李賀的詭譎奇麗(“昆山玉碎鳳凰叫”)拓展了審美的邊疆,李商隱的朦朧幽深(“藍田日暖玉生煙”)則探入了心靈的秘境,共同構訴說著詩風宇宙的無限可能。
從哲思看:陳子昂的曠世孤獨(“念天地之悠悠”)叩問“存在”的本質,白居易的民生關懷(“心憂炭賤愿天寒”)彰顯士人良知,羅隱的冷峻批判(“為瑞不宜多”)體現理性鋒芒,貫休的亂世悲憫則是宗教情懷的升華,多維精神輝映成民族心靈的深邃圖景。
這六十顆星辰的光芒,已經超越了個體生命與所屬年代,內化為中華文化的精神基因。它們不僅照亮了唐詩的時代,更持續為后世提供著關于生命、宇宙、社會、歷史的思考與啟示。仰望這片古老的“大唐”星空,我們不僅是在追憶一個逝去的王朝,更是在確認自身文化血脈中那份不滅的詩性光輝——那穿越千年的星光,正是我們民族靈魂中最深邃的胎記與永恒的航標。
附表:
書香君搜索梳理,本文中所列60位詩人中,有進士26人(未必準確,各資料也有不同表達,權作參考)。
名字及中進士年份:
一、初唐至盛唐(618-755年)
十位進士:
沈佺期(675)
賀知章(695)
張九齡(702)
王 灣(712或713)
王 維(721)
崔 顥(723)
王昌齡(727)
常 建(727)
李 頎(735)
元 結(753)
其中兩位狀元:
賀知章
王 維
二、中唐(756-835年)
另有說法,把“755年12月17日開始至763年2月16日結束的七年又兩個月的“安史之亂”時期單列,則中唐就從“安史之亂”后起算,至835年)
九位進士:
李 益(769)
韓 愈(792)
劉禹錫(793)
柳宗元(793)
孟 郊(796)
張 籍(798)
白居易(800)
元 稹(803)
賈 島(810)
三、晚唐(836-907)
七位進士:
雍 陶(827~835間)
杜 牧(828)
許 渾(832)
李商隱(837)
皮日休(867)
杜荀鶴(891)
韋 莊(894)
杜甫雖為盛唐巨匠,但多次落第(如736年、747年),終生未中進士。
李白未參加科舉,以薦舉入仕。
唐代進士錄取率不足2%(年均約30人),寒門如孟郊、韓愈憑借科舉躋身仕途,但杜甫、羅隱等大家則屢試不第。
感謝瀏覽、閱讀、指正!
鐘國駿2025年6月21日夏至,于池州。
作者簡介:
鐘國駿(書香君),安徽池州人。書香公益文化沙龍發起人、組織者和主持人。
他熱愛古典文學,潛心研讀《詩經》十余年,網絡發表《致敬<詩經>之駿注駿譯》兩百余篇,四十五萬字。受邀在曉劍書齋論壇、瓊州文化大講堂、海南省文化館、海南師范大學、海南中學、文昌中學、多家讀書會等場合做《詩經》講座四十余場。
八年來,他舉辦書香公益文化沙龍已達175期。
圖片來源:網絡
編輯: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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