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前夕,我約朋友小聚,地點選在延安路高架下一家寧波餐廳。都說年節中的上海宛如空城,車流稀疏像中年人的頭發,店鋪慵懶似上班族的心情。寧波餐廳的冷清,預告了年之將至。
銀發短須的老板循例坐在某張餐桌邊看報,后廚交給“家主婆”打理。我們點了糟蛋、熗蝦、蒸三臭、雙鲞紅燒肉、墨魚蛋蒸肉餅,面對如此高咸重味的一餐,還假模假式地拒絕了米飯。
在適口的鮮美和復雜的氣味里吃完這一餐,朋友提議,就近再喝一杯。于是我們轉身向愚園路走去。
一家頗有名氣的葡萄酒館,把昏暗的黃光暈染在人行道上,對回頭客來說,這是最親切的招攬方式。空蕩蕩的大堂,服務員比顧客還多一個。素凈清爽的侍酒師沖我們甜美一笑:“要不去酒窖看看?”別誤會,這里的房租容不下隱匿地底雕欄玉砌的磚木建筑。侍酒師說的不過是店里幾平米見方的玻璃房。和外邊陳列的瓶裝葡萄酒相比,“酒窖”的選品更精致貴氣。
“吃飯的時候喝過了,就杯賣吧。”朋友提議。為滿足不勝酒力或小酌怡情的客人,多數葡萄酒館會提供按杯售賣的選項。銷路好的葡萄酒直接開瓶,分成5杯還是8杯純憑良心。當然,“小份裝”的單價要貴上一些。
“我們的杯賣都在那里。”侍酒師平靜如水地指向吧臺左側。那是一塊黑板,粉筆手寫了當日杯賣酒單。我和朋友從上看到下,又從下回到上,不夸張地說,6款酒,不到一百字,花了得有5分鐘。最便宜的,188元。
“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趁侍酒師走遠,我和朋友吐槽。“這就是‘滬幣’嗎?”常年在京滬兩地奔波的朋友回我。我知道她是說笑,卻還是想起每次看美食紀錄片,特寫鏡頭里的西餐、日料、中式點心仿佛工藝品,彈幕列隊飛過的都是:“給上海老表端上來。”
“滬幣”是這兩年的流行語。按“匯率”折算,1滬幣約等于6元人民幣,或者25東北幣。這自然是玩梗,作不得真。但以食物衡量當地的物價水平,早已是常態。
《經濟學人》雜志早在1986年發布的“巨無霸指數”,構成了全球化的標準注釋。一個在世界每個角落都近乎一致的單品,價格橫向一比,哪種貨幣虛高,哪種又被低估,清晰可辨。拿今時今日的“巨無霸”售價對照,上海比之發源地美國實在便宜太多。
由此我頓悟,原來滬幣也分對象。去鬧市區的餐廳“摘星”,點上一杯葡萄酒,難免要為店家分攤房租、人力和其他成本。要是耐得下性子自己做,家門口的超市買個娃娃菜、肉絲和年糕片,20元也能吃上兩頓。在這兩個極端中間,是人均30元一餐的廣闊天地。
仔細想來,能在吃飯這件事上迅速地接受進與退,應該得益于我半數的寧波“血統”。大概在學齡前,我就真切領略了“豐儉由人”四個字的含義。
爺爺和奶奶都是從寧波來的上海。爺爺少時清苦,身為家中第一代“新上海人”,先是在水果行當小工,后來轉去船廠做修理活。奶奶家薄有資產,卻因江亞輪船難傷了元氣。兩個階層的人,意外中帶些必然,走到了一起。
從我記事起,廚房里都是父親忙碌的身影。爺爺和奶奶曾經誰來掌勺,至今都是個謎。但我見過爺爺做菜。冬瓜切塊去皮,挖去內瓤,焯水后冷卻,抹上大量鹽花,盈盈凈凈,像上海罕有的細雪。稍待干燥,爺爺會從櫥柜深處捧出瓷壇,將冬瓜放進去。初見這法寶,貪吃的我湊上去嗅聞,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瀕死體驗。
大概半個月后,密封的冬瓜結束“閉關”,通體塌軟,周身泛綠。吊詭的是,差點將我熏到暈厥的臭鹵,卻為冬瓜披上一層奇異的香氣。爺爺用筷子挑起一小撮,遞到我嘴邊,我鼓起勇氣吸了一口:咸,咸到發苦,幾秒之后,從舌頭到口腔內壁都有禮花在綻放。當時的我哪里理解什么是氨基酸,也不懂發酵帶來的“醇”“厚”為何物,單純是好奇,平價的冬瓜在壇子里待半個月,什么都不用干,怎么就成了美味的咸“果凍”?
此后,在我持續貪嘴又百無禁忌的三十多年吃飯歷程中,先后嘗到了莧菜梗、臭茭白、臭芋艿、臭菜心。霉千張和糟蛋這樣獨樹一幟的食物,也是時常想起的滋味。不遺余力地推薦給朋友,卻換來千變萬化的反應,擊節贊嘆者有之,更多還是皺眉、回避甚至嫌惡。
百科搜索“臭冬瓜”,詞條的“官方”解釋讓我直接笑場:“浙江寧波的地方傳統風味名菜。它風味獨特,奇香味美,健脾開胃,老少咸宜。”“獨特”和“奇香”這種修辭,一如朋友帶了一支葡萄酒,不是典型風味,透著古怪,又不便明說,只好枯腸搜遍,甩出一句:interesting(有意思)。如此說來,朋友們對“臭”菜的反應,也就再尋常不過。
這些拒斥,我早有準備。因為三十年前,對臭霉糟醉的寧波菜,家里也有一位反對者。母親承襲了外公外婆的泰州“味蕾”,喜紅燒,喜清鮮。奇峰突起的咸顯然不是她的偏愛,考慮到制作過程,就更難敞開懷抱。她一度向我描述爺爺手底下的霉冬瓜,“長了密密麻麻的白毛,鏟掉了又長,最后竟然還吃下去。”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食物不僅是食物,背后還藏著情感與態度。
“一塊冬瓜三碗飯,沒見過這么摳的人家。”母親是用玩笑的口吻對父親說的,想必也是怕激化矛盾。但我記下了這句話,也在關于美食的學習中,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在食物稀缺,要為吃肉犯愁,饑饉也時有發生的年代,通過腌制、發酵、風干、熟成或任何手段來延長食物的壽命,都是了不起的智慧。
大可不必為“一塊冬瓜三碗飯”感到慚愧,只要瓜鮮米香,旁人的評價又何足道哉。君不見,這些年北上廣深的城中熱店里,甬菜卷土重來。主打寧波風味的小酒館門口,“醉糟嗆腌霉臭醬鮮”寫成書法,登堂入室。網友推薦菜的頭名是華麗的十八斬,“榜眼”則是乍看平平無奇的臭豆腐炒毛豆。群眾的舌頭和眼睛一樣,都是雪亮的。
說回我和朋友在寧波餐廳那頓飯。老板以愛搭客人話頭和“堅固”的服務標準聞名。“我們店有五百多個菜”(參見下圖),“點好了待會兒就不能加菜咯”,“這個菜我們不做的”,是我聽他說得最多的三句話。
等我們吃到中途,一對情侶模樣的年輕人走進來,對著寫滿小字的菜單犯難,顯然是新客。糾結半晌,男生要了道蒸魚。“能放點辣嗎?”他補了一句。空氣突然凝固,我和朋友面面相覷,擔心老板當場發作。但他咬了咬腮幫子,猶豫了幾秒,轉身走到廚房門口,喊了一句:“魚里廂幫伊放兩塊干辣椒。”
我沒問過老板的身世,但那一刻,我肯定他是寧波人。和營業范圍無關,只因他深知,餐飲不易做,形勢比人強。“一塊冬瓜三碗飯”,大環境再起伏,日子總要過,最好還過得出彩、有味,這是寧波人的腔調品格。
誰能穿越“滬幣陷阱”?我的答案是,每一個人——只要你擁有一顆寧波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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