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9月22日，夜，濃墨般的黑暗沉沉地裹住了整個魯西南平原。夜風(fēng)貼著成片的高粱地掠過，卷起陣陣的土腥氣，連空氣中都充滿了一絲沉甸甸的味道。

東明縣縣長兼東南獨立團團長張岸，站在五營（現(xiàn)屬菏澤市東明縣小井鎮(zhèn)）以東的一片荒野之中，看著眼前戰(zhàn)士們帶回來的這名“村民”，既吃驚又感到一陣隱隱的后怕。

今晚，張岸帶領(lǐng)該團一個排的人員，負責(zé)將幾十名縣委干部及家眷，從黃小屯悄然撤往五營以東的村莊之內(nèi)。

眾人在這無星無月的混沌中摸索了大半宿，漸漸迷失了道路，眼瞅著不遠處有片村落的暗影，張岸隨機派出兩名戰(zhàn)士——龐銀良、李紅宇，前去村內(nèi)打聽問路。

龐銀良、李紅宇沿著田埂一路疾行，當(dāng)兩人將要進村，來到靠近村口那幾棵被風(fēng)蝕得筋骨嶙峋的老棗樹附近的時候。

李紅宇突然悄悄戳了戳龐銀良的胳膊，向?qū)Ψ绞疽猓嬨y良順著李紅宇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見黑夜之中，不遠處的樹影之下，有個鬼鬼祟祟的影子正朝他們倆這邊張望著。

兩人見狀，相視一眼，當(dāng)即撲身竄了過去，雙方相距不遠，李、龐兩人行事果斷，對方壓根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剛想轉(zhuǎn)身逃跑，已然來不及了。

龐銀良一個猛虎撲食，將那黑影死死按在冰冷的土地上，粗糙的手掌及時地捂住了對方意圖呼救的嘴。幾下捶打下來，那人便再也不敢反抗，只是渾身篩糠般抖著，在李紅宇的短促而嚴厲的逼問之下，那人的意志如同朽木般，頓時便被輕易地折斷了：

“……饒命！我是……是還鄉(xiāng)團派來的！他們知道你們要過……在前頭亂墳崗子里，悄悄埋了一百多號人……就等著今晚打你們伏擊啊……”

這斷斷續(xù)續(xù)的供詞像一把冰涼的刀刃，猛地一下子，捅進龐銀良與李紅宇的心窩。

兩人一刻也不敢耽擱，押著俘虜，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了隊伍之中。

見到張岸后，龐銀良帶著風(fēng)箱般的急喘，趕緊匯報：

“團長！前面的亂墳崗！有一百多號還鄉(xiāng)團的人！正準(zhǔn)備打咱們的埋伏呢！”

張岸瞳孔驟然收縮，讓兩人先平復(fù)一下情緒，仔細講明情況。陳、龐兩人隨后便將自己進村，無意中抓到這名還鄉(xiāng)團的耳目經(jīng)過，對張岸仔細地說了一遍。

張岸聽罷，拿起腰間掛著的那半舊水壺，仰頭猛地灌下幾口冷水，冰涼的水液滑過喉嚨，短暫地壓住了心頭猛然竄起的灼熱。

他迅速環(huán)顧了一圈：自己身邊只有一個排，三十幾條槍，護送的這些干部和家屬們手無寸鐵，沒有任何戰(zhàn)斗力。

張岸向著前方望去，前面的那片看不見的墳地之中，此時，埋伏在其中的敵人們，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毒蛇，光是數(shù)量已是三倍于己。

硬拼？

我方恐怕會損失慘重，況且上級下達的護送任務(wù)，使命重于泰山，當(dāng)下必須另尋生路！

可生路在哪兒呢？

張岸的目光掃過身邊戰(zhàn)士們年輕而緊張的臉龐，最終落在一名戰(zhàn)士腰間掛著的、在黯淡夜色里隱約泛著金屬冷光的銅號上。

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電般滑過了他的腦海——敵人伏于暗處，只聞情報，不知我虛實。

何不借這沉沉夜幕，演一出千軍萬馬的虛張聲勢？

他立即召集幾位縣委負責(zé)同志，語速快而沉穩(wěn)：“敵強我弱，不可硬拼。但他們藏身暗處，正因不明我們底細才不敢貿(mào)動。我的想法是——咱們敲桶吹號，放聲吶喊，造出大軍壓境之勢！趁敵人驚疑不定，護著大伙兒迅速過去！”

他目光炯炯掃過眾人，“這是一步步險棋，行是不行？就看大家敢不敢跟我干了。”

短暫的沉默如繃緊的弦。

幾位負責(zé)同志迅速交換著眼神，隨即大伙兒紛紛點頭，眼神里燃起了決絕的火焰：“干！咱們聽團長的！”

張岸立即展開部署，聲音斬釘截鐵：“陳科長！你帶干部、家屬，以最快速度，貼南邊那條溝坎，隱蔽前行！一班長，你帶全班兄弟，護住他們兩翼和隊尾，眼睛給我睜大點！” 陳科長和一班長用力點頭，眼神凝重如鐵。

“穆中奇！” 張岸轉(zhuǎn)向那位身材敦實、眼神銳利的排長，“你帶兩個班，就釘在原地！給我把動靜鬧翻天！”

穆中奇胸膛一挺，沉聲應(yīng)道：“明白！”

陳科長立刻低聲催促，干部家屬們緊張而有序地動了起來，匯成一條無聲的暗流，沿著南面那道被野草和低矮灌木覆蓋的溝坎，急速向預(yù)定方向潛行。隊伍末尾，一班的戰(zhàn)士們持槍警戒，身影在夜色中緊繃如弓弦，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面八方沉沉涌動的黑暗。

幾乎在陳科長他們身影沒入溝坎陰影的同時，穆中奇猛地揚起手臂，狠狠向下一劈！命令如驚雷般在平地猛地炸開。

兩個班的戰(zhàn)士瞬間爆發(fā)出震裂夜空的咆哮：“沖啊——！殺——！” 聲浪排山倒海。號兵奮力鼓起腮幫，嘹亮、急促、帶著金屬撕裂感的沖鋒號聲，像一把尖刀猛地刺破濃稠的夜！

幾名戰(zhàn)士掄起槍托，對著幾只臨時找來的洋鐵桶和空水桶，發(fā)瘋似地狠命敲砸！“哐！哐、哐、哐！……”

那雜亂狂暴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原野上瘋狂震蕩、疊加、轟鳴，驚得附近枯樹枝頭的宿鳥撲棱棱亂飛，發(fā)出凄惶的哀鳴。

這驚心動魄的聲浪，如同無形的巨浪，猛烈地撲向前方那片墳塋累累的亂葬崗。

潛伏在冰冷墳包和半人高蒿草間的還鄉(xiāng)團匪徒，上一刻還屏息凝神，如同等待噬人的毒蛇。下一瞬，這驟然炸響、鋪天蓋地的沖鋒號、喊殺聲和鐵桶的狂響，如同九天驚雷在他們頭頂炸開！匪徒們魂飛魄散，仿佛看到千軍萬馬正踏破夜色，排山倒海般碾壓過來。

“我的娘啊！情報有誤，獨立團主力殺來了！”
“跑！快跑啊——！”
“別擋道！滾開！”

墳地里瞬間炸了營！驚駭欲絕的嘶喊、絕望的咒罵、互相推搡踩踏的混亂聲攪成一鍋沸粥。

幾個嚇破了膽的匪徒，對著茫茫黑暗胡亂扣動了扳機。“砰！砰！”幾聲零星、倉惶的槍響，如同垂死的哀鳴，非但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加劇了潰逃的恐慌。

一百多條黑影從墳包后、草叢里驚恐萬狀地躍起，隨后丟盔棄甲，像一群被沸水澆灌的螞蟻，沒命地向西北方向抱頭鼠竄。

武器碰撞聲、腳步踐踏枯枝敗葉的碎裂聲、粗重的喘息和哭嚎聲，匯成一股污濁的洪流，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震耳欲聾的“沖鋒”聲浪持續(xù)了短短幾分鐘，卻在穆中奇又一個果斷的手勢下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聲響，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和遠處潰匪倉皇遠遁的微弱余音在夜風(fēng)中飄散。

穆中奇警惕地豎起耳朵，仔細聆聽著亂墳崗方向的死寂，確認敵人確已遠遁無蹤，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肩背松弛下來。

他留下一個精干的戰(zhàn)斗小組原地警戒，如同釘子般楔入黑暗，監(jiān)視著亂墳崗的方向。自己則帶著其余戰(zhàn)士，循著陳科長他們轉(zhuǎn)移時留下的細微痕跡——幾片被匆匆腳步踩倒的野草，幾處松軟泥土上模糊的腳印，向著東南方向疾追而去。

當(dāng)穆中奇一行在拂曉前最濃重的黑暗里，終于追上正在一片隱蔽的楊樹林邊緣短暫休整的隊伍時，他看到了張岸。

團長正站在林邊，背對著微露的東方，身影挺拔如松。他目光沉靜地注視著西北方——那是亂墳崗的方向，也是驚濤駭浪剛剛平息的地方。

陳科長和一班長低聲向他報告著干部家屬安然無恙的情況。

清點人數(shù)，一個不少。幾十名干部家屬或倚樹而坐，或席地而眠，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劫后余生的松弛。

晨光熹微，正努力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在林梢涂抹上第一層極淡、極柔和的灰白色光暈。風(fēng)掠過林間，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博弈，不過是天地間一個短暫的噩夢。

隊伍重新整裝，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向著最終的目的地堅定前行。張岸走在隊伍最前方，步伐沉穩(wěn)有力。陽光終于艱難地刺破云層，萬道金光潑灑在魯西南廣袤而剛毅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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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東明文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