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曾祺
龔星北家的大門總是開著的。從門前過,隨時可以看得見龔星北低著頭,在天井里收拾他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劍蘭。他用花剪修枝,用小鐵鏟松土,用噴壺澆水。他穿一身紡綢褲褂,趿著鞋,神態(tài)消閑。
龔星北在本縣算是中上等人家,有幾片田產(chǎn),曰子原是過得很寬裕的。龔星北年輕時花天酒地,把家產(chǎn)揮霍殆盡。
龔星北娶的是楊六房的大小姐。楊家是名門望族。這位大小姐真是位大小姐,什么事也不管,連房門也不大出,一天坐在屋里看《天雨花》《再生緣》,喝西湖龍井,嗑蘇州采芝齋的香草小瓜子。
前年她得了噎嗝。不知花了多少錢,拖了小半年,終于還是沒能治好。龔星北賣了四十畝好田,買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辦了喪事。喪事辦得很風光。路邊看的人悄悄議論:“龔星北這回是盡其所有了。”
喪偶之后,龔星北很少出門,每天只是在天井里面弄石條上的三四十盆花。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穿著紡綢褲褂,趿著鞋,意態(tài)消閑。
他玩過樂器,琵琶、三弦都能彈,尤其擅長吹笛。他吹的都是古牌子。上了歲數(shù),不常吹,怕傷氣。
龔星北有二兒一女。大兒子龔宗寅,在銀行做事。二兒子龔宗亮,在上海念高中。女兒龔淑媛,正在讀初中。
龔宗寅已經(jīng)訂婚。未婚妻裴云錦,是裴石坡的女兒。裴云錦的漂亮,在全城是出了名的。
裴云錦女子師范畢業(yè)后,沒有出去做事。她得支撐裴家這個家。裴石坡可以說是“一介寒儒”,賦閑在家,已經(jīng)一年。裴云錦有兩個弟弟,都在讀初中。裴家的值一點錢的古董字畫,都已經(jīng)變賣得差不多了。
出嫁那天,裴云錦換了一身衣裳,水紅色的緞子旗袍,白緞子鞋,鞋頭繡了幾瓣秋海裳。這是幾年前就預備下的。云錦幾次要賣掉,裴石坡堅決不同意,說:“裴石坡再窮,也不能讓女兒賣她的嫁妝。”
新婚宴爾,小兩口十分恩愛。
進門就當家。三朝回門過后,裴云錦就想摸摸龔家究竟還有多少家底,好考慮怎么當這個家。檢點了一下放田契房契的匣子,只有兩張?zhí)锲趿耍釉谝黄鸩坏剿氖€。有兩張房契,一所是身底下住著的,一所是租給同康泰布店的鋪面。看看婆婆的首飾箱子,有一對水碧的鐲子,一只藍寶石戒指,一只石榴米紅寶石的戒指。這是萬萬動不得的。裴云錦吃了一驚:原來龔家只剩下個空架子。
同康泰交的房錢夠買米打油,但是龔家人大手大腳慣了,每餐飯總還要見點葷腥。公公每天還要渴四兩酒,得時常給他炒一盤腰花,或一盤鱔魚。
老大宗寅生活很簡樸,老二宗亮在上海讀啟明中學,收費很貴。小姑子龔淑媛初中沒有畢業(yè),就做了事,在電話局當接線生。薪水很低。她很自卑,整天耷拉著臉。她和大嫂的感情也不好。她覺得她落到這一步,好像裴云錦要負責。她懷疑裴云錦“貼娘家”。
“貼娘家”也是有之的。逢年過節(jié),裴家實在過不去的時候,龔宗寅就會拿出十塊、八塊錢來,好讓裴石坡家混過一段。裴云錦不肯,龔宗寅說:“送去吧,這不是講面子的時候!”
龔家到了實在困難的時候,就只有變賣之一途。裴云錦把一些用不著的舊錫器、舊銅器搜出來,把收舊貨的叫進門,作價賣下。她把一副鄭板橋的對子,一幅邊壽民的蘆雁交給李虎臣賣給了季匋民。
嫁過來已經(jīng)三年,裴云錦沒有懷孕,她深深覺得對不起龔家。
有人說她得了嚴重的憂郁癥。她一天不說話,只是搬了一張椅子坐在房門口,木然地看著檐前的日影或雨滴。
龔宗寅下班回來,看見裴云錦沒有坐在門口,進屋一看,她在床頭欄桿上吊死了。
裴云錦面目如生,死前還淡淡抹了點脂粉。她穿著那身水紅色緞子旗袍,腳下是那雙繡幾瓣秋海棠的白緞子鞋。
龔星北做主,把那只藍寶石戒指賣了,買了一口棺材。不要再換衣服,就用身上的那身裝殮了。這身衣服,她一生只穿過兩次。
龔星北把天井里的山茶、月季、含笑、素馨的花頭都剪了下來,撒在裴云錦的身上。
送葬回來,龔星北看看天井里剪掉花頭的空枝,取下笛子,在笛膽里注了一點水,笛膜上蘸了一點唾沫,貼了一張“水膏藥”,試了試笛聲,高吹了一首曲子,曲名《莊周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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