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一種同道無人能及的“謙卑”,而謙卑就會有超強磁場。
我寫的濮存昕濮哥,一鱗半爪,掛一漏萬。但是,我對他的謙卑認知,感受至深,似有開悟。他處處禮讓,唯把一片有待開墾的藝術原野留給自己。這幾年,從表演到導演,七十歲開外,還在深耕劇壇。別開生面的新版《哈姆雷特》《雷雨》等亮相舞臺,令人刮目相看。昂揚的創造力,屬于孜孜不倦的謙卑者。
濮哥不僅是上海,也是全國演藝界喜歡的“好朋友”。幾個月前的第33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頒獎慶典,名伶齊聚,場面輝煌。
然而,有誰知,就是這場頒獎盛典的舞臺幕后,曾一度出現秩序“混亂”。那天,組委會安排濮哥與陳少云先生一起,為十位主角獎得主頒獎。
按英國戲劇行規,大幕開啟之前三十分鐘,稱為“候場時間”。濮哥正在副臺候場,忽然涌來一群俊男靚女,要求單個與他合影。二十多位獲獎者爭先恐后,一眾舞臺工作人員也乘勢而上,場面瞬間失控。濮哥有點招架不住了,他一邊點頭應允,一邊略帶自責地說:“啊呀,啊呀,我破壞秩序了!我破壞秩序了!”
獲獎者畢竟都有高度文明素養,立刻排起了長隊,依次逐個上位,與自己仰慕的偶像合影,個個臉上泛出滿足的笑容。
凡是追著明星要合影的,一般是影迷、戲迷的做派。可現在這些搶著要與濮哥合影的,大都是各個劇種領軍人物,也是被粉絲寵慣的名家,有的甚至是被稱為“國民男神”的大咖。憑什么,濮哥成為名家追逐的名家?
前些年,我在上海制作了幾場專題詩歌朗誦音樂會,多次去北京觀摩、探討與邀請,與濮哥過從甚密。我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同道無人能及的“謙卑”,而謙卑就會有超強磁場。有幾件往事,留在心上。
1 鉆進末排角落里
濮存昕與蔣雯麗在秋·思朗誦音樂會上
八年前的10月3日中午,我在虹橋機場岀口,等候濮哥與蔣雯麗。他們倆是首屆秋·思朗誦音樂會的特邀名家。開演前一天,我帶了兩輛車趕到虹橋機場迎接。一輛是GL8七座商務車,擬安排濮哥與雯麗及她姐姐雯娟就座,我作為向導與他們同車;另一輛車,準備裝載幾位的行李。
大約12點半,接到三位貴客,幾乎同時,我身后穿出兩位姑娘,走向雯麗獻花;并表示要護送雯麗到酒店。文娟輕輕告訴我,她們是上海影迷代表。我當然表示歡迎,心里卻一沉。增加兩位不速之客,商務車勢必要滿座,而且坐者間距局促,大有不敬之嫌。
就在這個時候,濮哥搶先一步,跨上了商務車,鉆進末排三人座的左角,幾乎是蜷縮在角落里。他對兩位影迷招招手,示意請她們坐到他身邊。兩位姑娘有點猶豫。雯麗忙說:“濮哥,別,別,你不能在那里。”
“挺好的,挺好的。”就這樣,他坐實了。
商務車末排滿座三位,幾乎是肩并肩、腳碰腳,動彈不得。雯麗與文娟沒得選,“被迫”落座在靠近車門第二排的座位上。中間有過道,左右各一座,上下便捷,應該是車上最舒適的位子。濮哥坦然把它讓給了雯麗姐妹。她們不斷回頭與濮哥交流,主動找話題,看得出姐妹倆的內心不安。
我也如坐針氈,總覺怠慢濮哥,暗怨自己沒有做好十足準備。可是,他一路談笑風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絲毫沒有架子。這決不是“作秀”,是他的處世真相早成為他呼吸般的自然存在。
2 把C位讓給前輩
濮哥在秋·思朗誦音樂會上
我在東藝開了個“秋·思”新聞發布會,邀請濮哥與尚長榮先生一起出席。尚先生是濮哥的前任,現在是“中國劇協”榮譽主席。這次我請他出演朗誦毛澤東的《浪淘沙·北戴河》與曹操的《觀滄海》,南北兩位領銜主演相遇,交談甚歡。
在離開貴賓室的時候,濮哥執意請尚先生先走,尚先生橫跨一步,請濮哥先走,他硬是不肯。兩位主席推來推去,相持不下。主持人奔過來催場。濮哥對尚先生說了聲:“長者為先,請——。”他的禮讓,總有令人無法拒絕的理由。
新聞發布會安排在東藝B1的一個空間,媒體座位五六排。第一排九個位子,怕嘉賓坐錯,座位上貼了名字。按禮儀常規,同等職務,以現任為先。所以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貼上了濮哥的名字。尚先生座位在他左邊。兩位主席進場的時候,當(演)過“公安局長”的濮哥動作敏捷,他一眼看見座位上的名字,連忙把正在與幾位領導打招呼的尚先生,請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待尚先生看清座位名字,濮哥已經一屁股落座尚先生左邊。待尚先生上臺發言結束,回到座位的時候,驀見濮哥名字,恍然大悟,欲調換已經來不及,只能接受這樣的“錯位”。濮哥對前輩都是這樣謙卑與敬重。奠定藝術家的文化地位的,不是“席位”,而是理智與自律的修為。
在新聞發布會的講壇上,尚先生說,戲曲表演是“千斤說白四兩唱”,稱朗誦是自己學習說白的好方法。濮哥則說自己文化不高,16歲去農村鍛煉,朗誦是自己補習文化、提高話劇臺詞能力的路徑。兩位劇壇“頂流”,都是這樣謙遜好學。藝術創作無止境,只有謙卑者才能登頂。
東藝音樂廳的后臺有大小化妝室六間,我把VIP單人套間留給濮哥,他堅決不要。大化妝間里的幾位上海名家,也都表示應該請濮哥進VIP。后來,是因為幾家媒體記者要采訪他,怕影響他人化妝與深入角色需要的安靜,濮哥才接受了我的安排。但是他提了一個條件,必須請比自己年長的“佐羅”童自榮一起進VIP。雖說他是個“主席”,可他不愿意接受這些特殊的待遇。在大家眼里,他就是個十分隨意的鄰家兄弟。
3 空等一個多鐘頭
2025年7月6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內心底色的曝光,總是在防不勝防的意外場景。第二屆秋·思朗誦音樂會,是在一年之后的10月14日。事先,說好我開車直接去虹橋機場迎接濮哥。計劃他上午11點到達。
上午8點鐘,我從楊高南路出發,備足了路上時間。冷不防,右側車道的一輛大卡車沖上來搶道,撞掉了我車右邊的反光鏡。交通事故處理結束,我坐了同事的車直奔虹橋。一場飛來橫禍,害我“晚點”。
偏偏濮哥的這個航班提早到達,加上我遲到,他在彩虹橋上足足等了一個多鐘頭。彩虹橋在機場到達大廳的二樓,沒有行李托運的旅客,可以從這里出站。我奔進一樓大廳,抬頭向橋上招手。手勢類似致敬,實際上是深深致歉。
只見他頭戴一頂鴨舌帽,一身藍色的卡其外套,背后一只雙肩包,右手一個行李箱,不修邊幅,佇立橋上。他出行時身邊從來沒有助理之類。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儼然是一個普通行者。
其實他不普通。濮哥23歲入行,先后榮獲中國電影華表獎優秀男演員獎、華語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中國電視金鷹獎觀眾最喜愛的男演員獎、中國戲劇梅花獎、中國話劇金獅獎等。獎項之多,不勝枚舉。
他在舞臺上塑造的李白、白嘉軒、李爾王、哈姆雷特、林則徐等,將錄入中國話劇表演的圖譜。電視熒屏上年輕“公安局長”英俊、果敢的帥氣,“英雄無悔”的豪氣,被全國觀眾追捧;演藝界曾稱其為“濮帥”。“普”與“濮”諧音,意思是說生活中的濮哥,身上有一種并不引人注目的樸素帥氣。
他在文藝界獨得“全國道德模范”稱號、入選年度“感動中國十大人物”。德藝雙馨,一身榮耀。濮哥的謙卑,源于內斂的自信與清醒。
彩虹橋上一見面,我連聲說明“晚點”情由。“沒事,沒事,正好熟悉一下虹橋機場。”他笑笑說。
剛進大廳的瞬間,心底曾掠過一絲“恐懼”,我怕見常人久等之后難免的面有慍色。然而,濮哥卻還是如此和顏悅色、氣息溫潤,我如釋重負。我感謝他的寬恕,留給我無損的尊嚴。謙卑者總是那樣善解人意、仁慈善良。
4 把光彩讓給他人
前些年,濮哥創造了一個“聽見美”的誦讀品牌。我連年赴京去保利大劇院觀摩、學習。首場演出,濮哥邀請了中阮大師馮滿天。策劃團隊提議這場演出的標題為“昕光滿天”。他們認為濮哥的社會地位高一些,又是這個品牌的創始人。這些理由都被濮哥否定了。他把標題改為“滿天昕光”。濮哥對合作伙伴,都是那樣敬重,總愿意把自己置于他人之后。
在首屆秋·思朗誦音樂會謝幕的時候,觀眾把熱烈的掌聲獻給這位遠道而來的領銜主演。然而,他請出了我,并領頭唱起了兒童歌曲《我是公社小社員》,全體演職人員齊聲附和。我是這首歌的詞作者,濮哥把演出的成功歸于制作人。把榮譽禮讓他人,這也是濮哥在舞臺上的一種常態。
藝術,對于藝術家既是一種精神文化的補給,也是輸送一種人生價值的認同。然而,藝術的這種補給與認同的輸入,需要一個謙卑者才有的曠達心境。濮哥半世紀藝術生涯,創造無數崇高的人物;同時,也凈化了自己。已成為北京人藝“鎮院之寶”的《李白》,他演了35年,出神入化,深度浸淫詩仙魂牽山河的大義與超世脫俗的澄澈情懷。那部他主演、榮獲多項大獎的電影《一輪明月》,照亮了他心靈的曠野。弘一法師歷經燦爛之極又歸平淡的空寂,成為他仿效的楷模。角色與演員,都是一種冥冥之中的相遇。濮哥感恩這種相遇,在一次次創造人物的過程中,鉛華洗盡,珠璣不御,追求愈發純粹。
在崇尚個人的現代社會,濮哥的謙卑是對俗世的無聲警醒。好在他的謙卑,產生了非對抗性的吸附。“勞謙虛己,則附之者眾。”許許多多中青年藝術工作者都在走近他,愿與他為伍。這些自覺追隨,顯現出榜樣真正的力量。
在京城,在圈子里,無論長幼,都稱他“濮哥”。無論是過去他在北京人藝當院長的時候,還是現在當劇協主席,都這樣稱呼他。這個稱呼,是對他人格的認同與尊崇。
白巖松說,也許多年以后,沒人知道他本名“濮存昕”了。
(攝影 /杭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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