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臺的劇都是啥樣的?
分水嶺是2007年。
那年兩部自制劇的不同命運,改寫了軌跡。
第一部,重金砸下的歷史巨制。
單集制作成本在當時的歷史劇中堪稱天花板。
制片人后來回憶,湖南經視為這部劇傾注了“全部資源”,從服化道到劇本打磨,無不精益求精,誓要打造一部傳世之作。
是的,《大明王朝1566》。
網友口中的“豆瓣評分第一”。
結果?
慘敗。
平均收視0.5%。
續集《大明王朝1587》劇本都寫好了兩套,卻因收視滑鐵盧胎死腹中。
欺天了
第二部,山寨偶像劇。
《一起來看流星雨》。
這部“未授權翻拍”、植入十幾個品牌廣告的雷人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火遍全網及中小學校。
贏麻了。
以1.9%的收視率,7.73%的收視份額,創下湖南衛視近年自制劇開播新高。
并成為湖南臺日后“花小錢干大事”的驕傲案例:“我們用最小的投入換來了最大的市場效應。”
美特斯邦威點頭如搗蒜。
哪個是正經玩意?
哪個是丟人現眼?
問了等于白問。
因為市場給出了不容置疑的答案:
嚴肅的玩意兒,沒人看。
湖南臺深刻領悟了這一課,品牌形象徹底轉向“年輕化、娛樂化”。而這份創作精神又如病毒般感染了一個又一個友臺,一個又一個創作者。
直到今天——
流量終于開始倒向,那個沉寂在傳說中的《大明王朝1566》。
01
“她不一樣,她懂明史”
故宮,普通游客眼里的歷史名勝,劇迷心中的“嬛球影城”。
小紅書上隨便一搜,《甄嬛傳》的飯制名場面鋪天蓋地。
都是奔著“娘娘”而來。
但在故宮必拍榜里,還有一種“豆瓣評分比較高”的玩法。
孤身站立,怒目圓睜,右手食指斜指前方,配上文字:
“攪吧!攪吧!你們就攪~吧!”
他們不是為“娘娘”而來,而是在向“小閣老”致敬。
《大明王朝1566》復火后的頂流,不是正氣凜然的海瑞,也不是老謀深算的嘉靖,而是——
工部左侍郎兼內閣常務委員、嘉靖朝著名二五八萬、嚴黨集團實權掌控者、“兩京一十三省是在我的肩上擔著”的大明朝舉重冠軍、紫禁城朗誦比賽冠軍、嘉靖朝甩鍋大賽亞軍、逢人就懟的祖安斗犬、全劇唯一功夫場面受害者——
閣老嚴嵩之子嚴世蕃,綽號小閣老。
△ 小閣老通倭鐵證
為啥是小閣老?
在這部人均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權力斗爭戲中,擁有最大反派標簽的小閣老幾乎是唯一一條見人就懟的祖安豪杰。
某種角度上,他理應算嘉靖的道友。
因為張口閉口也都是老子。
這么說吧。
全劇唯一一個“媽”字,也是從他嘴里噴出來的。
劇迷們在故宮重現的,正是被逐出權力中心、強弩之末的小閣老怒懟張居正的名場面。
Sir如今品來,是啊——
下行環境里,就需要這樣的自戀型人格障礙強大心態。
氣急敗壞?
人生哲學!
這是小閣老用瘋狗式理直氣壯,教你拒絕內耗:
即便人生下坡,即便捅了天大的簍子,即便馬上要被砍頭,即便缺德遭報應——
也請保持“老子天下第一”的自信。
△ 挨罵的張居正獲得稱號:嘉靖攪拌機
單論戲劇形象,小閣老堪稱國劇史上最有信念感的反派。
不是因為權勢滔天,而是他真心覺得自己是大明第一忠。
還記得Sir第一次看《1566》,聽到這個黨同伐異、欺上瞞下、凌虐百姓的貪中之貪親口說出:
“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都在我的肩上擔著”。
那一刻的沖擊感,我的乖。
一瞬間大腦褶皺被撫平了。
好像只有《大時代》里的“大好人”丁蟹,給過Sir類似的感覺。
人善人欺天不欺
人惡人怕天不怕
當然,小閣老成為《1566》頂流不光因為他NPD。
還得益于一場穿越時空的夢幻聯動。
嚴世蕃的扮演者張志堅,另一個代表性角色:《人民的名義》,自詡“學者型官員”的高育良,最愛的就是明史。
奸情?
放屁。
她不一樣,她懂明史。
真是出污泥而不染吶
在哪匯總情況下能夠自學明史
對萬歷十五年有如此之深的理解
我跟她之間是愛情
△ 《人民的名義》
但育良書記話說出口的那一刻,中年的紙飛機就飛到了老年的他手里。
小閣老罵的,就你姓高的。
一個商人玩剩下的藝妓
你都當個寶貝似的娶到家里
你高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精準命中高育良。
《1566》距今450多年,平均25年一代,剛好十八代。
有人專門把兩段剪到一塊,評論區也成了《1566》名臺詞的玩梗大賽。
有人問:“這樣剪是不是太傷他了。”
低級劇迷會回復:“再傷一傷吧,罪名我來背。”
但高階劇迷心領神會:這哪里是心疼?
這只是讓他的回旋鏢,再次命中自己——
“她不一樣,她懂明史”在全網火了起來,在很多女博主二創《1566》的評論區里,量產型高育良四處可見。
△ 抖音博主@L知源
有很多博主在模仿《1566》里的著名橋段。
模仿不粘鍋趙貞吉宣誓“陛下是臣的靠山,臣是陛下的臣黨”;或是眼含熱淚模仿海瑞質問嘉靖“君父,知否?”;“兩京一十三省的重擔”被批量搭在一個又一個博主肩頭。
直播間里,身著火辣的女主播捧著《1566》小說,頭頭是道地分析角色心理、背景歷史,硬是讓黑絲成了知識的陪襯。
有衛道士彈幕指責“用歷史擦邊”,主播高調回懟:“先分清歷史和小說,再來跟我聊。”
原來這就是文化自信。
所以這部虎撲9.8分的《1566》只是男性口味?
當初湖南臺首播收視災難,事后總結失敗原因之一:湖南臺龐大的年輕女性觀眾群體,對嚴肅歷史題材并不感冒。
如今,情況也有翻轉。
小紅書有了它的一席之地。
劇中大太監呂芳為浙直總督胡宗憲頒發“小媳婦”稱號的名場面,也被姐妹們轉發。
#女性不是一種性別,而是一種處境。
他就像個媳婦
上面有公婆要孝順
中間有丈夫也得顧著
底下還有那么多兒女要操勞
辛苦命 兩頭不討好
能玩梗、能cos、能擦邊、能進步——
一部陳年神作,在今天沉冤得雪般地成為流量密碼。
它迎合了誰?
從來沒有。
是各路流量,主動涌向《1566》那始終屹立的神座。
02
“云在青天水在瓶”
在《1566》劇迷圈子里經常打架,但普遍的共識是:
如果梅長蘇活在《1566》里,必定活不過第二集......
江南才子富可敵國是吧?
扣個通倭罪名把家一抄國庫虧空立刻補齊,胡宗憲有錢打仗,嘉靖有錢蓋樓,徐階嚴嵩笑而不語,苦一苦梅宗主吧,罵名小閣老來擔......
太傷他了?
的確,《瑯琊榜》是權謀標桿。
但權謀這詞,或許不適用《1566》。
小了。
準確地說,權謀所聚焦的個人智慧與權力爭奪,僅是政治生態的冰山一角,在這之上,《1566》更深入地反思了制度的痼疾,并以深刻的哲學視角探討人性。
前者審視歷史,后者映照當下。
除了抖機靈玩梗,正經的干貨解析是《1566》二創的常規賽道,一直是影視區的王牌內容。
有學術派,分析歷史中明代官場;有技術流,教你如何職場生存;也有分析文化,論述儒墨道法的具體運用......系列視頻往往都是在數十小時以上,有的比原片還長,都證明了《1566》經得起,甚至必須被仔細解析,才能解其全意。
為什么經得起這樣的研究?
一個戲劇寫作的境界是:
反派不知道自己是反派,配角也不知道自己是配角,他們每個行動都有充沛的因果動機和道德立場。
——這正是《1566》超越“權謀”概念的核心。
至少,它在以下三點上與傳統權謀劇截然不同。
一、正邪并不分明。
黑與白、忠與奸,實際并不存在。
比如劇中“反派”。
劇中的“反派”,嚴黨這個龐大的貪腐體系,收一兩銀子,能分走四錢,看似罪大惡極。
但細究之下,他們不過是嘉靖橫征暴斂的“黑白手套”。
貫穿前半部“改稻為桑”,實際上是受到“清流”一派刁難財政問題,才以搞亂自己地盤為代價,推行的下策。
當浙江鬧災,反倒是“清流”一派不愿救災民于水火,還說出了最缺德的“大謀略”——
“索性讓浙江亂起來。”
說話人,恰恰是未來的萬歷首輔張居正。
在這個爛到骨子里的系統中,并無忠奸之分,人人身不由己。
二、爭權不外乎人情。
《潛伏》中吳站長的名言——“沒有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在《1566》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它其實說清了政治的本質:
人與人的妥協與斗爭。
《1566》便是如此,兩黨之爭打得不可開交,但偏偏黨首之間,卻能以禮相待,以心相交。
首輔嚴嵩與次輔徐階同寫青詞,徐階刻意放慢腳步,等候嚴嵩。
無論徐階是出于官場規則,還是人情冷暖。
嚴嵩那一句“你是在等我啊”。
是真正動了情的。
他們本是嘉靖“左右互搏”的棋子,無冤無仇,不過是道長那句“云在情山水在瓶”的注腳。
一次御前會議后,嘉靖命“清流”一黨赴太子府赴宴。
留下嚴氏父子。
和皇上吃飯,不香嗎?
可嚴嵩癡癡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眼神中盡是落寞——未來的牌桌上,已沒有他的位置。
各為其主,各謀其事,唯余一聲嘆息,身不由己。
嚴嵩望著他們發癡。
嘉靖也是。
是的——
三,這場游戲也沒有贏家。
即使是操縱一切的嘉靖,也不過是維護自己所造系統的奴隸,為了維穩他下放了嚴嵩,支走了呂芳,連黃錦也......
最后也不過孤家寡人,身邊再無親信。
更孤獨的是——
臨死之前才發現,只有狠狠打他臉的海瑞,才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人。
“大明朝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只是無人敢去觸及而已。”
但縱使海瑞這般為民做主的至忠至良,也只能成為一介為諫而死的直臣。
而非治世能臣。
他離開了浙江,浙江還是那個浙江,送走了嘉靖,大明還是那個大明。
駕崩前,太子含淚追問:還有誰是賢臣。
嘉靖仰面長嘆:只有天知道了。
這是《1566》與當下權謀劇的最大差別:
它有權有謀,卻無自由。
更無希望。
不過一群聰明絕頂、手段高明之人,在各自的獨木橋上,走向注定的水深火熱。
在《1566》的粉絲討論中,最大的爭議莫過于:海瑞,這位道德頂點的直臣,究竟是不是一個“有用”的官?
反方認為,海瑞缺乏政治智慧,忽視體制性問題,也提不出切實的改革方略。
是“無用的圣人”。
正方則主張,評判歷史不應只從權力視角出發,唯有海瑞真正心系百姓。
是“必要的良心”。
在Sir看來,無非是代入的視角不同。
而這,恰恰是《1566》作為頂級中國歷史劇該有的模樣——
盡管是個虛構故事。
但無論是君主、忠臣奸佞,還是天下蒼生。
在這個精密運轉的系統中,你都能找到代入的視角,而《1566》總能以最飽滿的筆觸,展現每一方的立場與掙扎。
因為《紙牌屋》只不過表達了一個掌握話語權的黨鞭。而中國人的哲學是平衡哲學,中國的政治,就是在求最大公約數,這點最難。
編劇劉和平
它與歷史研究本身一樣,能夠提醒我們從古至今:
什么改變了,什么沒有。
03
當初,我們向上看
我們還會有優秀的歷史劇嗎?
不好說。
但還會有《1566》嗎?
......應該不會了。
不會再有這么瘋的錢,去信任這么瘋的一群主創。
是的,瘋子。
《1566》殺青前的最后一場,幾乎所有主要演員登場,大雪中百官奔喪,開拍前橫店皇宮前的廣場上已經鋪好了厚厚的雪。
這時壞消息來了:天氣預報有雷陣雨,一旦下雨布景就會被一洗而空。
現在沒人敢負這個責任。
編劇、總制片人劉和平接住了。
遠在北京的他吩咐劇組照計劃拍攝,而自己前往了嘉靖帝的永陵,這邊點好香一個頭磕下去,便吩咐另一邊開機。
跪得昏天黑地,不知多久,才收到另一邊殺青的電話。
劉和平起身后10分鐘,橫店大雨傾盆......
這也是他寫劇本時養的習慣:要掛上嘉靖與海瑞的畫像,沐浴焚香后,才動筆創作。
像請神上身。
我一定要附到他身上去
我就是他
很耗神
所以這句話說不說得出口
這個行為能不能做得出來
這個行為準不準確
我都演過一遍了
與其說一種專注,不如說。
一種虔誠。
對歷史的虔誠,對創作的虔誠。
有了它在所以比誰都有底氣,比誰都狂,甚至眼中沒有普通觀眾。
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
《1566》的確卻存在較高的觀賞門檻。
大段大段的文戲、復雜的角色關系、晦澀的潛臺詞,都需要觀眾閱讀級的專注度。
數據很現實:2017年《1566》上線流媒體,它前三集的播放量,是減半式下跌......
它挑觀眾。
但當時允許它挑觀眾。
現在夸一部電視劇好用詞是“良心”,可當初是“野心”。
在《1566》開播前夕,劉和平參加湖南臺的宣傳,他說,“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文學藝術作品”。
這是一個文學藝術被邊緣化的時代,我就有這么一個野心,率領一支文學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電視劇的地盤里去,安營扎寨、開疆拓土。
我們這個戲出來,標志著中國電視劇的成熟。
讓任何藝術門類的人看了之后,不敢小看電視劇。
滿足市場口味?
不。
2007年前誰下沉?
做夢就要做大一點。
那就是允許流行文化審美,隨著經濟一起向上看的年代。
市場允許創作者向上挑戰。
而觀眾也樂意向更高處追隨。
《1566》之于中國電視劇,就像是《黨同伐異》之于好萊塢影壇:同樣是巨額投入,同樣的藝術野心,同樣來自屬于創作者主導的,為了品質不顧一切(包括市場)的激情時代。
但最終。
同樣慘敗收場。
它們的失敗,也都間接影響了行業。
夢醒得太快......
劉和平的另一部神作《北平無戰事》,從07年就開始創作。
同樣因為線索復雜、改變難度大、觀賞門檻高,且涉及近代史。
前前后后拍了七年,歷經七次投資七次撤資,最后在艱難的斗爭與妥協中——包括劉和平經歷了一次心肌梗塞——才有了最后的播出版本,豆瓣9.0分。
《1566》難以復制。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們不會再有允許做夢、允許犯錯的時代。
前幾天看陳思誠路演,聊現在影視創作的難。
要對投資方有交代。要對觀眾有交代。也要對關注我們的領導們,有交代。
現在經濟環境這么不好,我們依舊在拍電影,因為要對自己有交代。
路,越來越難走。
低頭太久。
忘了曾抬頭看天。
忘了曾經有人攥著筆,要對天有個交代。
事實上《1566》每隔幾年,都會火那么一陣,一次次地被劇迷們搬出來,見見光、撣撣土。
當然不只玩梗那么簡單。
像是一次次的小聲提醒——
別忘了,中國歷史劇有過這樣的絕響。
別忘了,中國電視劇也有過燃燒理想的日子。
也別忘了羅大佑的那句歌詞:
“我未曾珍惜的,我不再擁有。”
很遺憾,《1566》再難復制,甚至歷史劇一詞都將成為歷史。
但也很幸運。
《1566》是面懸崖,也是最高的峰頂。
之后,還有來者嗎?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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