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7月12日上午，我騎著一輛老永久自行車，后座上綁著工具箱，沿著鄉(xiāng)間土路往柳樹屯蹬。

　　車鏈子嘎吱嘎吱響，汗珠子順著脊梁溝往下淌，襯衫早就濕透了，黏在后背上像糊了層漿糊。

　　"這鬼天氣，真是熱死個人！"我嘟囔著，抹了把臉上的汗。

　　那時，我還是鎮(zhèn)上楊師電器修理鋪的學徒，師傅派我去給柳樹屯的老張家修收音機。那時黑白電視機都開始普及了，可鄉(xiāng)下人節(jié)儉，收音機壞了照樣舍不得扔。

　　路兩邊的玉米地綠得發(fā)亮，熱浪裹著泥土和莊稼的腥氣往鼻子里鉆。

　　轉(zhuǎn)過一個彎，到了梨樹屯，我忽然看見路邊幾棵梨樹，青皮梨子掛滿枝頭，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我咽了口唾沫，嗓子眼干得冒煙。

　　四下張望沒人，我支好自行車，踮腳夠了個最大的梨子。

　　剛咬下一口，汁水就溢了滿嘴，甜中帶酸，涼絲絲的直沁到心里去。

　　真爽啊！

　　我正有些愜意，忽然——

　　"哪來的賊娃子！敢偷我們家的梨！"

　　一聲尖利的呵斥嚇得我差點噎住。

　　猛地一轉(zhuǎn)頭，我就看見個穿紅襯衫的姑娘從旁邊的玉米地里鉆出來，手里還拎著個竹籃子。

　　看她年紀，約莫十八九歲，扎著兩條油亮的大辮子，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臉蛋曬得黑里透紅。

　　我嚇得慌忙把啃了半個的梨子丟在了地上："我、我不是賊，我就是口渴難耐了——我給錢......"

　　"給錢？"她三兩步?jīng)_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衣領(lǐng)，"偷就是偷，裝什么大尾巴狼！"她個子不高，力氣卻不小，我被她拽得一個趔趄。

　　這時，玉米地里又轉(zhuǎn)出個老漢，扛著鋤頭，褲腿卷到膝蓋，露出兩條黑瘦的腿："小桃，咋回事？"

　　"爺爺！這人偷咱家梨！"叫小桃的姑娘扭頭告狀，辮子梢掃在我臉上，帶著股皂角的清香。

　　我臉上火燒似的，趕緊從褲兜里摸出一塊錢："大爺，我真不是故意的，天太熱......"

　　老漢接過錢，瞇著眼打量我："你這后生面生啊，你是哪個村的？"

　　"我是鎮(zhèn)楊師電器修理鋪的，去柳樹屯給人家修收音機。"我指了指自行車上的工具箱。

　　小桃松開我，撇撇嘴："修電器的就能隨便摘人家梨??？"她彎腰撿起被我丟掉的那半個梨，心疼地擦了擦，"多好的梨，讓你糟蹋了。"

　　“我——我——”我尷尬得腳趾摳地，忽然瞥見她籃子里裝著幾本破舊的課本，封皮上寫著"殷小桃"三個娟秀的字。

　　"你會修電視機？"老漢突然問。

　　"會！黑白彩電都行！"我趕緊點頭。

　　老漢咂咂嘴："俺家電視壞了半個月了，雪花嘩嘩的。你要有空......"

　　"有空！下午我空了就來修！"我搶著說，眼睛卻瞟向小桃。她正低頭擺弄那個被我咬過的梨，睫毛在臉上投下兩片陰影。

　　"誰要你來......"小桃小聲嘀咕，抬頭瞪我一眼，"再來偷梨打斷你的腿！"

　　“是是是！”我吃了一嚇，推著自行車落荒而逃，背后傳來老漢的呵斥："小桃！姑娘家家的說啥渾話......"

　　那天晚上我躺在鋪子里，翻來覆去睡不著。

　　月光從窗戶縫漏進來，在地上畫了道白線。

　　我腦子里全是小桃瞪眼的樣子，還有她辮梢掃過臉頰的觸感。

　　師傅鼾聲如雷，我卻數(shù)到一千只羊還精神得很。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把工具一樣樣檢查好。

　　師傅叼著煙卷笑我："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支吾著沒敢說實話。

　　師傅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又笑著打趣道，“小子，這一個月還沒休假吧？是機器也得有熄火的時候——今天你就休息一天吧！”

　　“好勒——謝謝師傅！”我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精神，立即背上工具箱，騎上自行車就往梨樹屯趕。

　　我尋思著：今兒找個機會幫那老漢修下電視機，說不定還能再見到小桃呢。

　　她雖然對我兇巴巴的，但是她長得好看啊！

　　就算被她罵了，我心里也是高興！

　　那天早上的風涼絲絲的，吹得我格外愜意。

　　我到梨樹屯的時候，路邊的野草上還掛著露珠。

　　可到了我摘梨子的地方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知道那老漢家在哪。

　　不過我尋思著，他的家應(yīng)該就在梨子樹附近。

　　正發(fā)愁呢，我聽見"吱呀"一聲，路邊一戶人家的木門開了。

　　小桃拎著泔水桶出來，看見我愣了一下，扭頭就往回走。

　　"哎！等等！"我趕緊喊住她，"我是來修電視的......"

　　她站住腳，沒回頭："誰請你來了？"

　　"你爺爺昨天......"我話沒說完，院里傳來老漢的聲音："小桃，來者是客，快讓人家進來！"

　　小桃不情不愿地側(cè)身讓開路。

　　我推車進院，看見三間瓦房，院子里種著月季花，晾衣繩上飄著幾件衣裳。

　　屋檐下掛著成串的紅辣椒，墻角堆著金黃的玉米棒子。

　　老漢蹲在堂屋門口抽煙："電視在里屋。"

　　我跟著進屋，看見臺老舊的"長虹"牌黑白電視擺在條案上。

　　小桃站在門邊，手絞著衣角。

　　我打開工具箱，取出萬用表開始檢查。

　　"顯像管老化，高壓包也有問題。"我邊說邊拆后蓋，"得換零件。"

　　"貴不？"老漢皺眉。

　　"我包里帶了根舊的，能用，可以不收錢——"我偷瞄小桃，她正盯著我手上的動作，眼睛亮晶晶的。

　　為了能多看她幾眼，我故意放慢了修理速度。

　　殷老漢一聽不收錢，笑得嘴巴都快合不上了。

　　正所謂天公作美，差不多一個小時后，外面突然下起大雨。

　　雨點砸在瓦片上噼啪響，院子里很快積了水洼。

　　小桃跑去收衣服，回來時劉海都濕了，貼在腦門上。

　　"小伙子，時候不早了——吃了午飯再走吧。"殷老漢突然說。

　　小桃驚訝地看了她爺爺一眼，沒吱聲。

　　我趕緊點頭，“好勒，謝謝爺爺！”

　　就這樣，我贏得了跟小桃多待一會兒的時間，我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

　　午飯是玉米面貼餅子、炒茄子和咸菜，都是小桃做的。

　　小桃悶頭吃飯，我注意到她左手腕有道疤，像是燙傷的。

　　"你們家的梨子真不錯——"我沒話找話。

　　"那可不，"爺爺來了精神，"祖上傳下來的老樹，結(jié)的梨又甜又脆。小桃她爹在的時候......"

　　"爺爺！"小桃突然打斷，起身收拾碗筷。

　　爺爺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吃過午飯，雨停了，我也修好了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清晰的畫面。

　　小桃蹲在旁邊看，忽然問我："你叫啥？"

　　"陳志強。"我受寵若驚，"你呢？"

　　她白我一眼："不是看見我課本了么？"說完自己先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

　　電視里正放《渴望》，小桃看得入神。

　　我鼓起勇氣："明晚公社有露天電影，放《少林寺》，要......要一起看不？"

　　屋里突然安靜得可怕。

　　爺爺咳嗽一聲，拎著煙袋出去了。

　　小桃的臉紅得像院里的月季花，手指絞在一起。

　　"誰要跟你......"她聲音越來越小，"......幾點？"

　　我高興得差點碰翻工具盒："晚上7點開始！下午5點我來村口接你——"

　　“那行！”小桃紅著臉點頭。

　　我高興極了。

　　回家的路上我騎得飛快，風吹在臉上像小桃的手拂過。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請了假，換了件干凈的藍布褂子，頭發(fā)抹了水梳得溜光。

　　小桃穿了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衫，辮子重新編過，還別了朵小黃花。

　　電影場設(shè)在場鎮(zhèn)中央的露天大壩里，掛塊白布當銀幕。人擠人的，汗味、煙味、瓜子味混在一起。我買了包五香瓜子，小桃接過去時，手指尖碰在一起，像過了電似的。

　　差不多晚上9點的時候，電影結(jié)束了。

　　我還想約小桃再玩一會兒，她卻說，“我該回家了，不然爺爺會擔心的，志強哥，送我回家吧！”

　　“嗯！”我點點頭，老實地騎上自行車，搭上小桃往梨樹屯趕。

　　大約9點40的樣子，到了小桃家門外。

　　小桃跳下車，忽然對著我笑了："你那天偷梨的樣子，真像個猴兒。"

　　"那你就是看桃園的仙女。"我脫口而出。

　　她臉一紅，"砰"地關(guān)上門就跑進了屋。

　　我聽到遠處傳來的狗叫聲，才想起該回家了。

　　那之后我常往梨樹屯跑。

　　小桃家電視其實沒那么多毛病，但我總能找出理由去看看。有時帶本《故事會》雜志，有時帶包水果糖。

　　小桃從最開始的橫眉冷對，到后來會給我倒碗糖水，再后來會送我出門，站在梨樹下看我騎遠。

　　八月中旬的一天，我剛到村口就看見小桃在等我，臉色不對。

　　"咋了？"我跳下車。

　　她咬著嘴唇："劉媒婆來給我說親了，是后屯張木匠的兒子......"

　　我腦子"嗡"的一聲："你答應(yīng)了？"

　　"我爺爺覺得挺好......"她低頭玩辮梢，"張家有瓦房，還有拖拉機。"

　　我急得抓住她肩膀："那你呢？你想嫁嗎？"

　　她抬頭看我，眼睛水汪汪的："你偷我家的梨，還沒賠夠呢......"

　　我愣了兩秒，突然明白過來，一把抱住她轉(zhuǎn)了個圈。

　　小桃捶我后背："放我下來！讓人看見......"

　　"看見就看見！"我放下她，從兜里掏出個絲絨盒子，"給你。"

　　小桃打開一看，是對銀耳環(huán)。她鼻子一皺："亂花錢......"

　　"我漲工資了。"我撓頭，"師傅說我能出師了。"

　　小桃把耳環(huán)戴上，在陽光下晃了晃腦袋："好看不？"

　　"好看。"我看著她黑亮的眼睛，"比梨花兒還好看。"

　　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我正式去小桃家提親。帶了兩瓶洋河大曲、四條大前門，還有一條豬腿，外加六十元見面禮。

　　殷爺爺抽著煙沒說話，小桃躲在里屋不肯出來。

　　最后殷爺爺嘆口氣："小桃命苦，她爹和她娘都走得早。志強，你一定要待她好啊。"

　　“嗯！爺爺，我不僅要待她好，還要待您好，從今以后，您就是我的親爺爺了?！蔽抑刂攸c頭。

　　小桃聞言，笑著從里屋走了出來。

　　殷爺爺則滿意地點了點頭。

　　出門時，小桃送我到梨樹下。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揉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誰。

　　"知道我為啥看上你不？"她突然問。

　　"因為我修電視技術(shù)好？"

　　"呸！"她掐我胳膊，"是因為你偷了梨知道給錢，是個實誠人。"

　　我笑著摟住她，樹上的梨子"啪嗒"掉下一個，砸在我頭上。

　　小桃笑得直不起腰，我趁機親了她一口，梨子味的，好甜！

　　第二年梨花開時，小桃成了我媳婦。我們的婚禮簡單熱鬧，師傅做主婚人，鄉(xiāng)親們來吃席。

　　小桃穿著紅嫁衣，戴著那對銀耳環(huán)，比滿樹的梨花還耀眼。

　　如今我們孫子都會爬梨樹了。每次看見他偷摘別人家果子，小桃就拎著掃把追著打。

　　我就在邊上笑，想起很多年前那個夏天，一個青梨引發(fā)的緣分。

　　哦對了，我們家現(xiàn)在種了二十畝梨樹。品種改良過，比當年的梨子更甜。小桃說，這叫"梨"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