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華者,幽州人也,生于辛未年。祖業(yè)凋零,少時貧甚,拾煤核、販廢紙以活。
年十二,拜相聲名宿郭榮啟為師,入啟明茶社為雜役。
每掃除堂階,必匿柱后竊聽諸藝,以指畫地默記詞章。師嘗詰:“汝識字否?”對曰:“未也。”又問:“能御單車乎?”復(fù)搖首。師哂之,然見其眸含渴藝之光,終容留社中。
及舞象之年,始登臺。初演《報菜名》,苦于不識字,以飴糖賄童子誦文,夜則蜷廡下默誦,至雞鳴不休。同門常寶霆奇之,陰授技藝,由是藝漸精。
辛卯歲,徙天津衛(wèi),入軋鋼一廠為鉗工。晝冶鐵,夜習(xí)藝,工會堂會常為魁首。
時曲藝大家馬三立觀其演,拊掌嘆:“此子捧哏,如棉裹鐵!”遂薦入南開曲藝團。
未幾文革起,曲藝禁絕,乃隱市井。每暮夜,潛人民公園,借說革命故事暗度傳統(tǒng)段子。
有次演《開粥廠》,至“臘八醋泡蒜”句,忽振臂呼“打倒牛鬼蛇神”,座中皆悟其雙關(guān),掩口竊笑。
劫波盡渡,調(diào)入天津曲藝團,為馬三立捧哏。馬公語遲,少華承以“蔫哏”——應(yīng)聲慢半拍,目睞帶懵懂,然句句藏鋒。
合演《開粥廠》,三立問:“粥廠可濟幾人?”少華徐答:“橫豎…餓不死您老。”滿座絕倒。馬公喜謂人:“此子非捧哏,乃鏡中我也!”
越數(shù)年,為馬志明(三立子)捧哏。合演《地理圖》,志明疾誦城邑如爆豆,少華故作耳背狀:“您剛說…狗不理在哪兒?”倏然翻包袱,四座雷動。然因藝見相左,終分道。當是時,少華鬢已星霜,猶自嘲:“捧哏如秋扇,天涼自當藏。”
癸酉年,遇趙偉洲。趙氏狂狷,藝號“狗神”,見少華嘆曰:“公乃千年老樹,待吾催花!”遂作《枯木逢春》。少華飾昏聵老叟,聞“綠化造林”國策,忽瞠目呼:“我要開花!”聲若裂帛。
此句出,舉國仿效,茶館酒肆皆聞“開花”聲。其技至此大成:以遲訥掩機敏,以癡態(tài)藏世情,世稱“蔫哏”。
更有《危言聳聽》一折,諷江湖術(shù)士。趙偉洲叱:“汝能通靈乎?”少華垂首囁嚅:“昨夜見…隔壁王婆煮餃。”旋仰面正色:“三鮮餡!”哄笑間,騙術(shù)之荒誕自現(xiàn)。曲藝家評曰:“楊公蔫哏,如太極推手,柔勁破千斤。”
古稀之年,攜子楊議戰(zhàn)央視相聲大賽。議作《肉爛在鍋里》,少華飾慳吝父,訓(xùn)子語:“錢如肉,爛在鍋里才是咱的!”彩排忘詞,急書掌中,如廁竟為水滌。登臺即興編詞:“人老忘性大,只記兒時饑”,滿座動容,竟奪魁首。
翌年,《楊光的快樂生活》開鏡,少華飾楊豐年,跨欄背心蒲扇,儼然津門老叟。有場購假藥:持放大鏡覷藥盒,忽擲地頓足:“這字比螞蟻小!存心蒙老花眼?”市井狡黠,令收視率飆至廿二成八,連拍十部不衰。觀眾云:“非演也,乃活脫巷口張爺李伯!”
戊戌年,八十有七,終登春晚。小品《為您服務(wù)》中,顫巍巍存錢復(fù)取,蔡明詰:“何故折騰?”徐答:“怕…怕你們下班。”平淡一語,七十載悲歡盡在其中。謝幕后,猶執(zhí)道具存折問導(dǎo)演:“真錢乎?假錢乎?”聞?wù)呓糟?/p>
同年,與子創(chuàng)楊光相聲社。立社規(guī):“票不過百文,童叟半價。”
嘗演畢拒專車,擠公交歸,弟子勸,笑曰:“昔在茶社拾糖渣,今豈忘百姓汗味?”
及鮐背之年,猶坐鎮(zhèn)古文化街,搖扇與游人合影。客問養(yǎng)生術(shù),瞇目莞爾:“笑著忍,忍著笑,笑忍百年自開花。”
乙巳年仲夏,午憩于天津宅邸。夢中含笑而逝,壽九十有四。逝前七日,尚直播啖炸糕。網(wǎng)友憂糖害,答云:“幼時拾糖渣解饞,今朝飽啖,豈非天命?”
臨終晨,猶為新店剪彩,紅衣映白發(fā),若老樹著花。
妮妮曰:觀少華一生,如觀津門相聲史。貧賤不忘藝心,亂世暗傳薪火,衰年敢開新境。其蔫哏之道,外似榆木遲鈍,內(nèi)實鐘表精微——慢半拍非鈍也,乃待眾生笑靨同綻;佯懵懂非愚也,為刺世間荒唐。
昔司馬遷錄優(yōu)孟衣冠,今楊公以市井笑語載道,豈遜先賢?
更可敬者,終生守草根本色:為大師捧哏時不卑,攜稚子熒屏?xí)r不矜,遭藝途離合時不怨。剪彩紅衣、公交舊履、油漬蒲扇,皆其功德碑也。
諺云“大味必淡”,楊公九十四載,恰如津門老湯——初嘗似水,細品方覺百味陳釀,愈熬愈醇。
后世習(xí)藝者當記:藝之不朽,不在聲震霄漢,而在笑入閭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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