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美譽的《史記》,既是史學經典,也是文學經典,對后世產生了重要且持久的影響。其中的名言佳句,不論是太史公司馬遷采擇的當時習語,還是所載人物的語言,抑或歷史評價,以其高度的凝練性和照徹古今的穿透性廣為人知,到了我們“日用而不覺”的程度。復旦大學陳正宏教授的《史記百句》,便是對這些嘉言妙語的一次系統梳理和精到講解。作者條分縷析,將這些句子中蘊含的幽微,熨帖周到地呈現在了我們面前。
《史記》“三家注”書影
這些名言佳句,在漫長的歷史中多有一個流變的過程,《史記百句》對此多有剔抉。比如今天我們熟知的“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說(悅)己者容” ( 卷八十六 《刺 客列傳》) ,是著名刺客豫讓對被刺殺對象趙襄子說的報仇原由。他要為曾被趙襄子“漆其頭以為飲器”的“知己者”智伯報仇,盡管最終并未成功,但這句名言卻流傳了下來。相同的意思,不同的版本,見于《韓詩外傳》,春秋時齊國大名鼎鼎的管仲,因“知己者”鮑叔得病而不吃不喝,正是這位鮑叔,曾推薦管仲給后來的齊桓公,幫助其成就霸業。別人問管仲何以如此,管仲回答:“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士為知己者死,馬為知己者良。”有意思的是,從春秋初到春秋末,后半句從“馬為知己者良”,變為了“女為說(悅)己者容”。關于這一點,陳正宏的分析是:“‘士’和‘馬’放在一塊兒說,反映的還是春秋前期貴族階層的價值取向——私誼與私物兼重;‘士’跟‘女’并列對舉,顯現的就是春秋末的世俗社會里普遍重視人際關系的實況了。”語言演變的背后,是社會的變遷。
豫讓刺趙襄子(漢畫像石)
更為曲折的是“眾口鑠金”“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國語》中已可見。到了《戰國策》的“魏策一”里,記張儀言曰“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而《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張儀這句話又擴充為“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們今天也常把“積毀銷骨”與“眾口鑠金”一起連用。迄今我們見到的此句的最早出典,基本上都是漢代文獻,所以陳正宏合理推測道:“《史記》張儀所說名言中,‘積毀銷骨’四字,也許是司馬遷根據情節和現實添加的,亦未可知。”因為同書《魯仲連鄒陽列傳》,鄒陽中讒言下獄而寫給梁孝王的申訴信,其中就引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的成語。這八字成語,宋代以前常用,宋代開始,人們才逐漸用“人言可畏”來表達同一意思,直到今天。陳正宏進而辨析道:
從張儀口中說出的“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跟我們熟悉的“人言可畏”,在意思上還有一點細微的差異:前者主要陳述“人言”的慣性力量,并不針對具體的個人而言,基本上還是中性的;后者轉為指示“人言”的破壞性威力,一般專指針對某一個體的群體性發言,已經呈現其灰色的貶義。
作者還用今本《風俗通》已見不到,但被《史記》“三家注”之一的司馬貞《史記索隱》記錄下來的一則漢代故事,賦予“眾口鑠金”這個成語一個完整而且富于戲劇性的情節:
或說有美金于此,眾人或共詆訿,言其不純金。賣者欲其必售,因取鍛燒以見其真。是為眾口鑠金也。
再如我們熟知的“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 ,在戰國時肯定廣為流傳,《韓非子》《呂氏春秋》和《史記·楚世家》里都有記錄,不過并沒有固定為“一鳴驚人”,《韓非子》是“ 鳴必驚人”,《呂氏春秋》是“鳴將駭人”,《史記·楚世家》里則是“鳴將驚人”。《滑稽列傳》記載的,就是“喜劇演員”淳于髡給齊威王講的隱語(謎語),以起諷諫之效,因為廣為流傳,所以齊威王肯定聽過,這樣就“既保證了自己不會因為君王無知而招殺身之禍,又以一種游戲的形式,降低了君臣間的對抗程度,最終不僅在當時達到了勸諫的目的,還為悠長的中國文化史定格了一個著名的成語”。
司馬遷像
陜西韓城司馬遷祠
但作者在書中想傳遞給我們的,遠遠不止于此。
歷史是人的歷史,人是歷史的主角。歷史舞臺登場的各色人物,往往就憑一兩句話“脫穎而出”,被后世永遠記住,這當然離不開歷史編纂者敏銳的感受力與捕捉力。太史公寫楚漢相爭中落敗的項羽,用了兩句話就活脫脫摹勒出這位楚霸王。一句是“彼可取而代也”,一句是“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前一句是其見到秦始皇時的下意識反應,與同樣見到秦始皇時劉邦的感慨“大丈夫當如此也”,以及陳涉揭竿而起時的呼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對比,更顯其躁急直率的個性。而后一句“衣繡夜行”中,其浮夸好面子的性格顯露無遺。《史記百句》對這些塑造人物的點睛之句的擇取并觀,亦顯示出作者對于歷史及太史公體察的深度。
至于像“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 (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傳》) ,“物至則反,冬夏是也;致至則危,累棋是也” (卷七十八《春申君列傳》)這樣極富哲思和歷史經驗概括力的語句,更顯示出一種對于古往今來歷史長河中萬事萬物普遍規律的思考。而第一句,還是我們上面提到的淳于髡說的,這是在對齊威王介紹喝酒的五種境界后,猛然棒喝的總結語,以期達到勸諫的目的,與隱語勸諫的路徑一模一樣。莊言若諧,非如此不能入耳,這大概也是一條歷史經驗吧。
世界如此不堪,人性如此卑污,但總有些人格典范熠熠生輝,讓凡庸的我們心馳神往。《史記》卷一百《季布欒布列傳》記載了一條漢初梁楚間的諺語:“得黃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諾。”季布先后為項羽、劉邦效力,他的好名聲就在于信守然諾,以至后來演化出“一諾千金”的成語。《史記》并未具體說明季布是如何信守然諾的,不過《吳太伯世家》中另一則吳公子季札掛劍的故事卻更令我們心動:
季札之初使,北過徐君。徐君好季札劍,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為使上國,未獻。還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寶劍,系之徐君冢樹而去。從者曰:“徐君已死,尚誰予乎?”季子曰:“不然。始吾心已許之,豈以死倍吾心哉!”
季札掛劍(漢畫像石)
《趙世家》中記錄了一則戰國時的諺語:“ 死者復生,生者不愧。”其實是另一個向度的關于信守諾言的表述。這句話是趙惠文王的丞相肥義說的,當年惠文王的父親趙武靈王把兒子托付給了肥義,他做了認真的承諾,現在惠文王跟他哥哥的矛盾激化,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有人勸肥義明哲保身,他就引了這句諺語,并且用生命守護承諾——凡有事召惠文王,他必先至,結果有一次,他去了再沒回來。
《史記》中記錄更多的,還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人性,因為這才是世界本來的底色。這其中,司馬遷很少寄寓褒貶,顯示了對于人性的充分了解和理解,在這方面,太史公完全是超越時代的。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這是孔老夫子早有的感喟。喜好漂亮的容貌,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所以“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 (卷八十五《呂不韋列傳》) 便成了亙古不變的鐵律。這個故事的女主角華陽夫人,在呂不韋的操控下,以之為鐵律,做了精明的政治投資,最終結局還算不錯,但我們回頭來看:
女性被裹入人生博弈里的無奈,頓時畢現無疑。沒別的,這位夫人參與博弈的本錢,太少,而且太單一,就一個“色”字。
《史記》倒數第二篇《貨殖列傳》中“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名言被人們反復稱引,并演化成了成語“ 熙熙攘攘”,無他,就在于“ 刻畫人性,數此語最為深刻”,“ 仿佛是司馬遷身處高空,俯視紅塵所攝的一卷長鏡頭。這段名言,又冷峻異常,把人生一切的溫情面紗,徹底撩開”。司馬遷只是客觀陳述,盡管對于人必然逐利的本性還是有些無奈。他還說過“千金之子,不死于市”這樣的話,即有錢人家的子弟犯法,往往因為有錢贖罪,而不會被處死。自己因為無錢贖罪而不得不接受腐刑這樣屈辱的對待,卻能如此冷靜地陳述人世間的這種常態,實在是出于司馬遷作為一名優秀史學家的素養。
可以看作《史記》總結的《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提出了有名的“發憤著書說”,說真正的好作品“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這可以說也是太史公的夫子自道。陳正宏就此歸結說:“《史記》之所以不朽,正是因為,它書寫的雖是往事,而尋求的真正讀者,是異代知音。”陳正宏無疑就是這樣的“異代知音”,為我們奉獻了一系列有關《史記》的優秀著作,幫助他的讀者也能成為太史公的異代知音。
來源:中華讀書報微信公眾號
新媒體編輯:宗敏
如需交流可聯系我們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