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當代最具國際影響力的科幻作家,劉慈欣作品常以宏大的宇宙視野與深邃的技術想象著稱。從《三體》中提出“黑暗森林”法則,到《球狀閃電》對量子現象的哲學思辨,其敘事重心始終圍繞“技術—人性—文明”的張力展開。《夢之海》是科學普及出版社于2025年2月推出的劉慈欣中篇小說集,收錄《夢之海》《詩云》《歡樂頌》《山》《纖維》五篇作品,集中展現其對科技發展、生態危機、藝術理性以及社會結構之間復雜關系的長期關注。《夢之海》所搭建的不僅是一個科學幻想世界,更是一面照見我們今日所處的技術現實與精神困境的鏡子。
劉慈欣
《夢之海》所塑造的“低溫藝術家”形象,正是技術理性脫離倫理之后的人類鏡像。為追求一場極致的“宇宙冰雕”,他以近乎極權的技術手段將整個地球海洋冰凍,并將之運送至太空,在軌道上構建出一圈宏偉冰環。“低溫藝術家”講解了冰塊在太空不融化的原理:“我在每個冰塊的表面覆蓋了一層極薄的透明濾光膜,這種膜只允許不發熱頻段的冷光進入冰塊。”
起初,低溫藝術家的“冰凍海洋”技術并未引發人類的警覺。相反,這一壯舉因其前所未有的規模與精度,被視為技術奇跡。人們驚嘆于技術居然能操控整個地球海洋,并將其雕刻為太空冰環。人類沉浸于技術所帶來的凌駕感之中,將對自然的馴服視為文明的勝利。在驚嘆尚未褪去時,生態的連鎖崩塌在這份“人力所不能及”的贊嘆中悄然孕育。水循環系統的崩潰引發了生態系統的全面瓦解:“焦黃的大地、一點綠色都不剩、樹木全部枯死、黃沙遮天蔽日、鐵軌上的樹枝像‘死尸的手臂’……”技術手段在摧毀生態秩序的同時,也摧毀了自然的自我調節能力,使修復變得幾乎不可能。正如冰雕不可逆地改變了海洋形態,技術也不可逆地破壞了地球原有的生態邏輯。更令人絕望的是,人類并未從這場浩劫中汲取教訓。在“回收海洋”工程中,世界各國再次調動所有剩余資源,試圖用更強大的技術來“修復”因技術造成的災難。這是一場由技術開啟、又寄望技術彌補的災難輪回——人類文明的重建不是基于倫理重估,而是一次更徹底的技術加碼。
在《夢之海》中,技術不再是服務于生態的手段,而是直接導致生態系統崩潰的破壞性力量。它在制造災難的同時,也讓災難演變成常規化的生態毀滅進程。
在這場全球生態浩劫后的“十年重逢”中,人類悄然重啟那套曾帶來災難的技術邏輯。人們復辦冰雪藝術節,甚至啟動更宏大的太空取水工程,妄圖再度向宇宙索取資源,以彌補地球系統的崩壞。這種“災難之后的歡宴”表明,人類并非未曾感知技術的破壞性,恰恰相反,正是在清楚地意識到生態已然崩潰的前提下,他們依然選擇用技術來修復技術所造成的后果。這種依賴掩蓋了最根本的問題:災難并非偶發,而是技術邏輯在失控狀態下的必然結果。
小說尾聲的設定極具諷刺意味:松花江早已回暖五年,卻在“夏天被人為冰封”,顏冬帶著那套保存了十幾年的油鋸,走上江面,重操舊業,只為了“藝術”。這一行為很快獲得了周圍人的熱烈回應,他們像節日聚會一般,重新圍爐取暖,生火燒酒,恢復“冰雕節”。在這片剛剛蘇醒的土地上,人類沒有選擇療愈自然、反思錯誤,而是用節慶和觀賞行為將創傷掩埋。冰鋸重新響起,意味著毀滅的循環再次啟動。技術邏輯不僅沒有被終結,反而披著文化的外衣,繼續侵蝕著本已脆弱的生態系統。
劉慈欣在結尾展示了一種令人不安的狀態:技術不僅具有毀滅世界的能力,更有消解反思、再造秩序的強大勢能。在技術的加持下,連災難都不再令人警醒,又何談倫理與文明的回歸?
《夢之海》明確展現出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技術崇拜的批判態度。人類將自然界視為資源儲備、審美對象乃至技術實驗的場所,即便生態系統全面崩塌,人類仍未放棄對自然的主導。災難只是人類另一輪支配行為的起點。技術不僅凍結了海洋,也凍結了人類反思的能力。人類并非“從極寒中蘇醒”,而是在“極寒之中繼續沉睡”,這才是劉慈欣想警示世人的最深的危機。
《夢之海》,劉慈欣 著,科學普及出版社2025年出版
但危機之中亦潛藏轉機。在技術驅動的迷思之外,人類尚有重新審視自然與自身關系的可能。真正的文明轉向,不應建立在更高層級的控制之上,而應回歸倫理的出發點。只有承認人類不是萬物的尺度,而是生態系統中的一分子,技術才能脫離毀滅性的路徑,回歸為協調與共生的手段。當人類開始從失敗中汲取教訓,從崩塌中重建價值,技術與自然的關系才有可能不再指向毀滅,而轉向一種更具可持續性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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