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日頭毒得能曬脫人皮。孫木匠拎著兩刀黃紙,剛走到趙老漢家院門口,就聽見里頭傳來和尚念經的嗡嗡聲,混著紙錢燒焦的糊味,一股腦兒鉆進鼻子。
“孫師傅來了!”披麻戴孝的趙老漢迎上來,眼圈烏青,嘴唇干裂,像是幾天沒合眼。他接過黃紙,手指冰涼得嚇人。
“老哥,節哀順變。”孫木匠拍拍他肩膀,感覺那骨頭硌得慌。
院里搭著靈棚,白布幔子被熱風吹得撲啦啦響。幾張八仙桌擺在樹蔭下,坐著些村里的熟面孔。王嬸正跟張屠夫嘀咕:“…趙老倔走得太急,頭天還下地呢…”
孫木匠揀了靠邊的位置坐下,汗珠子順著脊梁溝往下淌。他剛端起一碗綠豆湯,眼角余光就掃到了角落那桌——三個生面孔直挺挺坐著,像三截釘在地上的木樁子。
怪就怪在他們身上那衣裳。三伏天啊!那三人竟裹著老厚的靛藍棉襖棉褲,漿洗得發硬,領口扣得嚴嚴實實。一張張臉青白青白的,活像糊窗戶的桑皮紙,半點汗星子不見。
“王嬸,”孫木匠用胳膊肘碰碰旁邊,“那仨是誰?大熱天裹棉襖,不嫌焐得慌?”
王嬸臉色一變,湊近了壓低嗓門:“邪性!趙老漢說是他爹遠房表侄,來奔喪的。可你瞧那模樣,哪點像活人?死人臉,木頭身子,筷子都拿不利索!”
正說著,其中一個“棉衣客”僵硬地伸出筷子去夾一塊紅燒肉。那筷子尖兒在肉上戳了幾次都滑開,最后好不容易夾住了,顫巍巍往嘴邊送。動作慢得像提線木偶,肉送到嘴邊時,腮幫子才象征性地動了一下,嚼都沒嚼就咽了。
孫木匠看得心里發毛。他裝著添湯,起身繞到那桌后頭。一股子陰冷氣兒順著腳脖子往上爬,激得他打了個寒顫。這感覺…像三九天靠門縫站著!
“李伯,”孫木匠又蹭到老村長身邊,“您老見多識廣,那幾位…”
李伯正嘬著旱煙,聞言趕緊擺手,煙鍋子敲得凳子腿邦邦響:“莫問莫問!死人眼皮底下說這些,嫌命長啊?” 他渾濁的老眼往靈堂瞟了瞟,聲音壓得比蚊子還細,“趙老倔死得…唉,憋屈!怨氣重啊…”
這話像根針,扎在孫木匠心尖上。他想起師父的話:“墨斗線,取直為正,彈木成規,內蘊一股剛陽正氣。若遇邪祟侵擾,此物可驚可鎮!”
他借口解手,閃身鉆進灶房后的柴火垛。四下無人,只有幾只老母雞在土里刨食。孫木匠麻利地從隨身布袋里掏出墨斗盒。那是個磨得油亮的棗木盒子,沉甸甸的。他掀開蓋,露出烏黑的棉線輪。
“祖師爺保佑…”他默念一聲,手指一捻,拉出半尺長浸飽墨汁的棉線。墨線烏黑發亮,在毒日頭下泛著冷光。
他把線頭在左手腕上繞了三圈,打了個死結,剩下的墨線小心盤好塞進袖筒。墨斗盒則緊緊攥在右手里,硬木棱角硌著掌心。
剛回到席上,趙老漢就端著酒碗過來了,手還在抖:“孫師傅…多謝您來送家父一程…”
“應該的。”孫木匠端起酒碗,目光卻鎖著角落那桌。就在這時,一陣邪風打著旋兒刮過靈棚,吹得白幔狂舞。
一個“棉衣客”抬起胳膊去擋風,寬大的袖口滑落半截——露出的手腕竟枯瘦慘白,像刷了層白灰!更駭人的是,孫木匠眼尖,瞥見那袖管深處,隱隱露出一角粗糙的、未燒盡的黃紙邊!
孫木匠手腕上的墨斗線猛地一緊!他不動聲色地將攥著墨斗盒的右手背到身后,食指悄悄頂開墨斗盒的線輪卡扣。
“趙老哥,”孫木匠聲音沉穩,目光如炬,“這幾位表親…打哪兒來啊?”
趙老漢手里的酒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滿院子的目光,瞬間都聚了過來。樹上的知了突然啞了嗓。
孫木匠袖中的墨線繃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
酒碗碎裂聲像刀子劃破死寂。滿院子的人僵住了,連念經的和尚都停了木魚。
角落那三個“棉衣客”齊刷刷扭過頭,脖子發出“咔吧”輕響。六只眼睛空洞洞地盯著孫木匠,像深井里浮著的冰疙瘩。
“表、表親…”趙老漢癱軟在地,牙齒咯咯打架。
孫木匠不退反進,右手從背后猛地亮出墨斗盒,左手腕一抖,烏黑油亮的墨線“唰”地繃直,筆直如箭!他聲如洪鐘:“塵歸塵,土歸土!纏著活人算哪門子本事?有冤屈,沖我來!”
話音未落,離他最近的那個“棉衣客”喉嚨里發出一聲“嗬嗬”怪響,像破風箱在抽。僵硬的身體猛地彈起,張開雙臂,十指枯爪般直插孫木匠面門!帶起的風又冷又腥!
“孫師傅小心!”王嬸尖叫。
孫木匠不退不避,左腳后撤半步,腰身一擰,繃直的墨線如同靈蛇出洞,“啪”地一聲脆響,精準地抽在撲來的“棉衣客”手背上!
“嗤——!”
一股青煙冒起,伴隨著皮肉燒焦般的怪味!那枯爪般的手背瞬間焦黑一片,如同被滾油潑過!更駭人的是,焦黑處迅速蔓延、脆化、龜裂,露出底下慘白如紙的“皮肉”!
“嗷——!”一聲非人的尖嘯刺穿耳膜,并非從喉嚨發出,倒像是刮在每個人骨頭縫里!那“棉衣客”觸電般縮回手,動作快得帶出殘影,再不復之前的僵硬。
他怨毒地瞪著孫木匠,青白的臉扭曲變形,嘴巴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沒有舌頭,沒有牙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
另外兩個“棉衣客”也霍然起身,三具裹著厚棉衣的軀體如同提線木偶被無形的手提起,帶著森森寒氣,呈品字形朝孫木匠逼來!靈棚里的長明燈“噗噗”亂跳,光線忽明忽滅,映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趙老倔!你睜開眼看看!”孫木匠不退反進,右手高舉墨斗,如同擎著一枚令牌,左手墨線在身前急舞,劃出道道烏光屏障,“你兒子窩囊,不敢替你討公道!今日我孫木匠替你問個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纏著活人算什么東西!”
烏黑的墨線在空氣中發出細微的“嗡嗡”震顫,每一次劃過,都逼得那三個“東西”動作一滯,身上厚實的棉衣便“嗤啦”一聲裂開一道焦糊的口子,露出底下更多慘白脆裂的“紙皮”!焦糊味混著濃烈的陳年紙灰味彌漫開來。
“爹啊!兒子該死!”趙老漢突然崩潰,對著靈堂棺材“咚咚”磕頭,額上瞬間見血,“是兒子糊涂!是兒子貪了那二兩銀子封口錢!是張癩子、王麻子、李二狗這三個天殺的畜生!他們…他們往您藥罐子里摻了巴豆粉!您拉得脫了形…他們又半夜裝鬼拍門嚇您…活活把您…”
真相如同驚雷炸響!滿院嘩然!
“放屁!”席上一個滿臉麻子的漢子猛地跳起來,正是村民李二狗,他臉色煞白,指著趙老漢大罵,“趙老蔫!你血口噴人!你爹是自個兒病死的!”
“就是他!還有張癩子!王麻子!”趙老漢涕淚橫流,指著角落那三個步步緊逼的“棉衣客”,“爹!您看看!就是他們三個畜生害的您!您要索命…索他們的命!別纏著活人了!”
話音未落,那三個被叫破真名的“棉衣客”身體猛地一僵,動作徹底停滯。空洞的眼睛死死轉向臉色慘白的李二狗、張癩子、王麻子三人(他們正坐在席上,此刻嚇得魂飛魄散)。
“嗤啦——嗤啦——!”
如同點燃的紙錢,三個“棉衣客”身上的厚棉襖棉褲瞬間焦黑、卷曲、化作片片飛灰!灰燼飄散處,露出里面三個扎得極其粗糙、五官歪斜、慘白瘆人的紙人軀殼!紙人的臉上,用劣質墨汁潦草地畫著三張扭曲痛苦的臉,赫然正是張癩子、王麻子、李二狗的模樣!
“啊!鬼啊!”李二狗三人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就想往外跑。
“哪里走!”孫木匠看準時機,一聲暴喝,左手墨線如同鞭子,朝著三個紙人虛虛一甩!并非抽打,而是凌空一“鎮”!
墨線烏光一閃!
三個紙人如同被無形巨錘擊中,猛地向后一仰,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咔嚓”碎裂聲。紙糊的身體寸寸龜裂,瞬間散架,化作一地焦黑的碎紙片和紛飛的灰燼!幾縷極其淡薄的青煙從中飄出,在靈棚低矮的頂棚下盤旋一圈,帶著不甘的嗚咽,最終被穿堂風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明燈的火苗“呼”地竄高,穩穩燃燒起來。院中那股陰冷刺骨的氣息瞬間消散,只剩下三伏天悶熱的空氣和劫后余生的喘息。
“爹…爹您安息吧…”趙老漢對著棺材哭得撕心裂肺,“兒子錯了!兒子這就去衙門投案!把這三個畜生告到底!”
李二狗三人早已癱軟在地,面無人色,被幾個憤怒的村民死死按住。老村長李伯拄著拐杖走到孫木匠面前,深深一揖:“孫師傅!您這是救了咱們全村啊!這份恩情…”
孫木匠擺擺手,擦去額頭的冷汗,收起墨斗線。那烏黑的棉線沾了灰燼,卻依舊油亮筆直。他走到趙老倔靈位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趙老爺子,是非曲直,自有王法公道。您老安心上路吧。”
他拿出墨斗,在靈棚四角的立柱上,鄭重其事地彈下四道筆直烏黑的墨線。線痕深深印入木頭,像四道鎮守的門戶。
“墨斗取直,邪祟難侵。”孫木匠環視眾人,聲音沉穩,“往后蓋房上梁,記著多彈幾道直溜的墨線。這人吶,心里也得有根墨線——站得直,行得正,半夜才不怕鬼叫門!”
后來,趙老漢變賣家產,去衙門告發了張癩子三人。那三個惡棍最終被繩之以法。
孫木匠的墨斗出了名。十里八鄉蓋新房,必重金請他彈下那幾道驅邪鎮宅的墨線。他的墨斗盒被摩挲得越發油亮,只是再沒人見過他手腕上纏著墨線——那根救命的棉線,被他仔細解下,供在了魯班祖師爺的神龕前,日日受著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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