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撕開云層時,我正跪在老宅的地窖里,徒手刨開半尺厚的青磚。指尖觸到陶土的涼意時,一股混雜著霉味與醬香的氣息漫上來,像被歲月封存的潮汐 —— 那是曾外祖母藏在壇底的光陰,距今已有八十三個春秋。
一、壇底的月光
這只雙耳陶罐的釉色早已斑駁,壇口的荷葉封泥上,還留著模糊的指痕。我用銅刀小心翼翼地撬開泥封,琥珀色的汁液晃出細碎的金光,去年霜降時埋下的蘿卜,正以半透明的姿態懸浮著,像被歲月腌入味的月光。曾外祖母總說,好東西要經得起等待,就像她在灶上燉了整夜的烏骨雞,砂鍋里咕嘟的聲響,是光陰在慢慢吐露心事。
民國二十六年的冬天,她就是在這間地窖里,把最后一壇醬油埋進松樹下。日軍的飛機正在頭頂盤旋,防空洞的泥土簌簌落下,她卻固執地用棉被裹住陶罐,說這是開春后給坐月子的媳婦留的。后來那壇醬油被炮彈震碎在防空洞,深色的汁液滲進焦土,竟在來年春天長出幾株倔強的豆苗。
二、布包里的星辰
樟木箱的夾層里,藏著個靛藍土布縫制的荷包。拆開時,干硬的陳皮與枸杞簌簌落下,像誰在抖落一袋被風干的晨昏。二十年前的某個冬夜,曾外祖母坐在煤油燈下,用這些藥材給發燒的母親熬藥。火光在她銀白的發間跳躍,藥香與窗外的雪意纏繞著,在土墻上投下晃動的剪影。
我記得她總在驚蟄這天曬陳皮,把橘子皮攤在竹匾里,放在朝南的窗臺上。陽光穿過她布滿皺紋的手指,在橘皮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那些被歲月腌入味的果皮,漸漸在時光里釀成深褐色的琥珀,指甲掐上去,會滲出些油亮的星子。
三、梁上的晨昏
閣樓的橫梁上,還懸著去年的臘味。風吹過時,臘腸與咸肉便在光影里輕輕搖晃,像一串串倒掛的光陰。曾外祖母去世后,再也沒人在冬至前把糯米酒埋進枇杷樹下,那些被歲月腌入味的日子,便漸漸在記憶里發酵成微醺的甜。
去年整理舊物時,從她的梳妝匣里翻出個銀質酒壺。壺底刻著的 "光緒年制" 早已模糊,倒酒時,卻聞到些淡淡的桂花香氣。恍惚看見八歲那年的中秋,她抱著我坐在庭院里,用這酒壺給我抿了口桂花釀。月光在她銀白的發上流淌,酒香與桂香纏繞著,漫過青磚鋪就的地面。
四、瓦罐里的春秋
廚房的墻根下,還擺著一排大小不一的瓦罐。最大的那只裝著豆瓣醬,表層結著層厚厚的紅油,像凝固的晚霞。曾外祖母總在立夏這天把黃豆倒進瓦罐,撒鹽的動作輕得像在給熟睡的嬰兒掖被角。"急不得" 三個字,混著鹽粒簌簌落進罐底,和著蟬鳴腌成了夏天的注腳。
我想起十二歲那年的臺風天,她把淋濕的醬菜壇子搬進堂屋,用棉被裹住。雨水在陶壁上蜿蜒,倒像是瓦罐在流淚。后來那些被水泡過的豆瓣醬,竟比往年多了幾分清甜,她笑著說,這是老天爺給加的料。
五、光陰的滋味
昨夜試著腌蘿卜,鹽粒落在瓷盆里簌簌作響,像誰在輕聲數著漏下的沙。忽然明白,所謂歲月靜好,不過是把尋常日子放進時光的壇子里,耐心等待它們慢慢滲出蜜來。就像曾外祖母常說的,人生就像壇子里的腌菜,總要經些風霜,才能出味。
晨光漫進地窖時,我把陶罐重新封好,埋回青磚下。泥土覆蓋壇口的瞬間,仿佛聽見時光在里面輕輕嘆息。那些被歲月腌入味的日子,終將在未來的某個清晨,以最醇厚的姿態,喚醒沉睡的記憶。而我們,不過是時光的腌菜匠,在日復一日的瑣碎里,慢慢釀出生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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