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40歲的演員徐海鵬,
憑借《藍色太陽宮》中對狄迪的演繹
榮獲第49屆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
這是她從業(yè)18年以來第一次拿到主流獎項。
演員徐海鵬
2007年,
徐海鵬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表演系。
在幾乎放棄做演員的時間里,
她做過主持人、記者,
賣過化妝品、衣服,
還給別人唱過小樣,
甚至還花了三年時間創(chuàng)業(yè),
最后都以失敗告終。
直到2018年開始專注文藝片,
她重新找到了久違的那種來自創(chuàng)作的快樂,
也慢慢在文藝片圈子和各大電影節(jié)嶄露頭角。
徐海鵬在《但愿人長久》中飾演雙胞胎姐妹夏嬋、夏娟
徐海鵬榮獲FIRST青年電影展媒體場刊選擇榮譽 “最佳女演員”
最近,她主演的《但愿人長久》正在上映,
該片曾在2023年第17屆FIRST青年電影展上,
斬獲最佳劇情長片,
觀眾評價她“獻出了幾乎完美的表演”,
“看到女主的臉就想哭”。
在她寧波路演的間隙里,
我們和徐海鵬做了一次對話,
聊表演,聊生活,聊身為女性和母親。
“突然間找到了另外一個往前走的動力,
那不是因為恨,
也不是因為你要去證明什么,
而是因為一種愛。”
編輯:李 謙
責編:魯雨涵
在寧波見到徐海鵬的時候,她前一天剛剛結(jié)束《但愿人長久》在南京的兩場路演。
很難想象,這個瘦瘦的湘妹子在連軸轉(zhuǎn)的行程里還能保持激昂的狀態(tài)。沒有助理,路演的衣服和妝發(fā)都是自己一手包辦。一年前,她和《藍色太陽宮》劇組走上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的紅毯。她和經(jīng)紀人兩個女人頂一個團隊,自己化妝、做發(fā)型、借禮服。
徐海鵬在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
電影上映期間,她一邊全國跑路演,一邊在社交媒體上寫下長文回應(yīng)觀眾的私信。無論評價好壞,她都真誠地與觀眾對話。很多觀眾第一次認識了徐海鵬這個名字。
從業(yè)以來,徐海鵬出演的幾乎都是小眾文藝片,大半在豆瓣上甚至沒有評分。其中熱度最高的是電影《燃冬》,徐海鵬飾演的是一個配角,韓蕭(屈楚蕭飾)的小姨。
2007年,徐海鵬在中國傳媒大學
徐海鵬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的03級表演系,在學校里,她所受到的教育還是“向老藝術(shù)家學習”,每天五點起床練早功,稍微有一點地方做得不好,老師就會讓寫一萬字檢討。
那時候,新入行的演員還是可以通過試戲得到不錯的角色。和大多數(shù)表演系學生一樣,她期待出名,獲得鮮花和掌聲,“20多歲電話都不敢關(guān)機的,擔心人家隨時就給你打電話,一個機會就來了。”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越是想要一個東西,越得不到”。伴隨著漫長的、持續(xù)的、被動的等待,接踵而來的是更加持久的內(nèi)耗與焦慮。“每天都覺得特別不開心,動不動就會覺得我怎么那么失敗。”
隨著流量時代的到來,她更加意識到自己“可能沒什么太多市場了”,開始嘗試其他事情。二十多歲的她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做過主持人、記者,賣過化妝品、衣服,還給別人唱過小樣,“因為在沒有找到自己最熱愛的那件事情的時候,你就想多試試,想找到一個依托,精神上其實還是空的。”
她甚至還花了三年時間創(chuàng)業(yè),最后以失敗告終,賠了非常多的錢,心力交瘁。所有經(jīng)歷化作一句對時代的小小怨言:“80年代生的人,真的啥都沒趕上”。
《但愿人長久》劇照
就在這樣一個比較困惑的階段,她接到了《但愿人長久》這部片子,一人分飾雙胞胎夏嬋和夏娟兩個角色。
試戲的時候,在一眾素顏的女演員當中,只有徐海鵬按照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化了夏嬋在夜總會工作時的妝容。
化妝的靈感源于徐海鵬與一個在夜總會工作的女孩的一次偶然的對話。她問那個女孩,明明本人挺好看的,為什么還要化濃妝?女孩告訴她,只要把妝一化,把衣服一換,仿佛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不用再躲躲藏藏地怕被人認出來,而是可以面對這個身份了。
《但愿人長久》劇照
從妝造、發(fā)型、服裝的外在形象出發(fā),由外到內(nèi)地去貼合角色是徐海鵬從學校開始就養(yǎng)成的習慣。“通過形,你才能塑造她的魂。你看到鏡子里面你什么樣子,你自然而然你就會呈現(xiàn)出那種狀態(tài)。”
2023年,《但愿人長久》獲得第17屆FIRST電影節(jié)“最佳劇情長片”,觀眾評價徐海鵬的表演“無限接近一個活生生的、復雜的人”。
徐海鵬在FIRST青年電影展發(fā)言
此后,徐海鵬又接了幾部小成本文藝片,和青年導演合作。她覺得青年導演身上有很多很純粹的東西,“我現(xiàn)在特別喜歡在純粹的環(huán)境里面待著,慢慢地,你自己身上就會有一種定力了。”
以前在學校,她跟同學排中外小說片段的表演作業(yè),大大小小交了100多個。藝術(shù)片的劇組好像回到了大學,雖然沒有多少錢,但大家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創(chuàng)作上。他們開玩笑,可能苦難的劇組才能生出好東西。
回想起畢業(yè)后的經(jīng)歷,徐海鵬把自己比作一個容器,“特別滿的時候,你是倒不進去一滴水的。當你把這些欲望的東西,不干凈的東西全都倒出去之后,有些東西它就自動看到你,進到你的生命當中。”
《但愿人長久》劇照
《但愿人長久》通過一個家庭里三代女性之間的糾葛,講述了在城市化進程中人的變化。
夏嬋與夏娟出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窮苦山村,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夏嬋比夏娟早出生三分鐘,因為她是姐姐,所以母親在面對兩人之中只能留一個的時候選擇把夏嬋送走了。這個結(jié)在夏嬋心里從未解開過,直到多年后母親來找她、求她撫養(yǎng)妹妹夏娟留下的孩子小芒。
在徐海鵬心里,夏嬋像野草,有韌勁,不服輸,是一個不那么完美的人。
但她喜歡這個有毛邊的人物,覺得她們兩個既像又不像。
《但愿人長久》片段
性格上,夏嬋風風火火的,而徐海鵬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I人。但借著夏嬋這個角色,徐海鵬說出了自己想說的一些話,宣泄出自己壓抑已久的某些情緒。
徐海鵬于1984年出生在湖南的湘西金礦,母親是幼兒園老師,父親是冶煉廠的一名普通工人。她從小就明顯感受到父親的重男輕女。初中有一次放學回家,她發(fā)現(xiàn)家里來了一個招工辦的叔叔,聽到父親跟對方說,等她讀到初二,就送到廣東、深圳去打工。
少女時期的徐海鵬
“我爸爸當時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我當時就跟我爸吵了一架,邊哭邊說,我之后的所有的事情不用你去給我安排,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
憑借著“女孩不會比男孩差”的一口氣,徐海鵬從礦山里考到了湖南藝校,后來又考上了中國傳媒大學表演系。
徐海鵬在夏嬋身上也看到了這股勁兒。
《但愿人長久》片段
影片里,夏嬋的母親跪下來,求夏嬋原諒自己當年的決定,希望她能替死去的妹妹夏娟撫養(yǎng)小芒,這個她未曾謀面的侄女。夏嬋扶起母親,臨走之前,輕輕地說了一句,“當年我也這樣跪著求過你,不要把我送走”。
有觀眾看完影片很關(guān)心,夏嬋最后有沒有和母親和解?對徐海鵬來說,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有的人的傷痛從小到大一直存在的,只是可能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比如夏嬋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她感受到了愛以及失去,突然覺得心態(tài)比較平和,可能原諒了,但也說不準哪一天,某一種恨意或者委屈又出來了,這就是人。”
《但愿人長久》片段
因為片子是男導演拍,故事又是以女性視角講述的,所以開拍前,導演把角色全權(quán)交給徐海鵬,請她按照她的理解演。這給了她非常大的發(fā)揮空間。
觀察生活,和平時遇到的不同職業(yè)的人聊天,是她從學校里就養(yǎng)成的習慣。戲里夏嬋的狀態(tài)就是她從生活中捕捉到的。“夏嬋晚上要工作,白天要帶孩子,狀態(tài)一定是非常松散的,所以她頭發(fā)也是松散扎著的,穿拖鞋耷拉著,包也是隨便那么一背,我說這就是她的狀態(tài)。”
從進組開始,她就把戲服帶回自己的房間,天天穿著角色的衣服,讓自己沉浸在夏嬋的狀態(tài)里。這也是她從業(yè)以來長期保持的習慣。
徐海鵬對劇組提的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給她配一個方言老師。為了說好夏嬋的成都話,她幾乎24小時和方言老師泡在一起,休息的間隙還專門去菜市場、茶館,蹲在那里聽當?shù)氐膵輯菔窃趺凑f話,將自己完完全全浸泡在生活中,也將夏嬋這個角色融入體內(nèi)。
《但愿人長久》劇照
《但愿》夏天的戲拍了一個多月,到了冬天又拍了半個月。劇組的演員除了徐海鵬以外,全都是素人,甚至導演秦天的弟弟還客串了一個角色。
為了讓素人有更好的發(fā)揮,拍攝全部采用順拍的方式,這也打破了徐海鵬以前表演的習慣,“以前我(表演)太按(戲劇)節(jié)奏走了,是哭就哭,是笑就笑。現(xiàn)在我刻意地會去把一些節(jié)奏打亂掉,安撫掉一些你所謂的技巧,把自己平常生活當中下意識的一些反應(yīng),盡量真實地呈現(xiàn)出來。”
有一場戲是夏嬋回到家鄉(xiāng),遇到了多年沒見的老同學張春華。拍那場戲之前,徐海鵬問導演要不要先見一下演老同學的素人演員?導演說不用,一會有個人走下來,那就是她的老同學。到了實拍兩人相認的時候,夏嬋哭了,張春華也抹了眼淚,兩人又抱又跳,像是對一起長大、但漸漸失散的老朋友。
《但愿人長久》片段
“我們倆抱著一起,自然而然就這樣跳,其實(是)互相刺激,你接受到當下的反應(yīng)了。”
在寧波《但愿》的路演映后,一個觀眾一邊流淚一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告訴徐海鵬,這部片子讓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徐海鵬抱了抱她。“《但愿》雖然講的是一個但愿的事兒,但是其實想給大家?guī)淼氖且粋€當下的事,就是讓我們注重當下的感受,去珍惜當下的人。”
徐海鵬在《藍色太陽宮》中飾演狄迪
在《水邊維納斯》中飾演“媽媽”
從業(yè)到現(xiàn)在,徐海鵬演了很多所謂的“小人物”,《藍色太陽宮》里在紐約法拉盛按摩院工作的華人移民“狄迪”,《麥子熟了》里留守農(nóng)村的婦女“麥子”,《水邊維納斯》里為了治病剪去長發(fā)的“媽媽”。
今年4月,她和《藍色太陽宮》的另一位女主演吳可熙,成為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的“雙影后”。頒獎詞寫道:“她們演活了移民命運共體的滄桑、無力和漂泊,讓觀者更深陷連貫著女性被現(xiàn)實壓迫的世界。”
徐海鵬與吳可熙榮獲香港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女演員”
徐海鵬在這些角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甚至是母親那一代女性的隱忍與韌性,那是屬于東亞女性的暗語。
雖然父親重男輕女,但徐海鵬有一個給了她很多愛、一直支持她的母親。“因為她覺得我爸爸好像沒有那么愛我,所以我媽媽就一直支持我所有的決定,把所有的愛全部給到我了。”
“以前小時候老說我不要活成我媽那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活著活著,你就變成你媽媽那樣了。”
徐海鵬路演間隙和孩子視頻
尤其成為母親之后,她越來越能理解東亞女性的普遍困境和情感表達:
“可能我們中國女性或者是東亞女性,我們沒有那么愿意去直接地說出。我們溝通情感都不會很直接。所有的人,尤其是從媽媽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大家都特別能忍,很多情緒其實都是隱忍的。能自己干的都自己干了。”
有的觀眾告訴徐海鵬,一看到她的臉就好像看見了女性的苦難。與這種苦難做對抗已經(jīng)成為了她所飾演的很多角色的共通點。但演到最后,徐海鵬發(fā)現(xiàn),人物會生出另一種狀態(tài),從對抗到接受自己。
20多歲的時候去試戲,徐海鵬心里總覺得不安,擔心被別人瞧不起,會想是不是要背個名牌包或者穿什么好衣服去撐場面才有底氣。“那個時候老向外,很辛苦,也很內(nèi)耗,想多掙點錢,買個大房子,想有豪車,其實那都是因為你欲望太強了。”
但現(xiàn)在背個帆布包,她都覺得自己有分量了,因為自己是實實在在、腳踏實地在生活。
尤其是在35歲有了孩子之后,徐海鵬覺得自己反而能放下腳步,慢下來,更松弛了。
徐海鵬在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
以前演母親的時候,徐海鵬說自己是在扮演一個對孩子很有愛的媽媽。而真正成為母親以后,她演媽媽的狀態(tài)是完全不一樣的。
“你的眼神當中透出來的東西就是個媽媽的樣子。就像一種身體的記憶,當整個女性的身體孕育過生命之后,有一種記憶就長在自己身上了,那個東西是不需要你去演的,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徐海鵬生活照
接受自己、愛自己是近些年徐海鵬慢慢摸索出的一件事。
在演員這個職業(yè)里,她的年齡焦慮來得更早一些,在二十多歲時一根白頭發(fā)或一條皺紋,都讓她感到很焦慮。試戲的時候看到一茬一茬更年輕的、更有活力的人,她擔心自己更得不到機會了。
但現(xiàn)在,她看到自己孕育過另一個生命的身體時,她坦然接受了。
“生完孩子之后,我肉也松了,胸也下垂了,但反而我現(xiàn)在看到鏡子里面(的)自己,我會覺得我接受了,我覺得這是歲月給我的。女性到每一個年齡段我都欣賞她,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的東西在我身上,我覺得都是財富。”
徐海鵬準備寧波路演映后
有時候拍戲受傷,回到房間,她會對著鏡子說,“辛苦了海鵬,對不起,今天把你弄傷了”。她接受了二十多歲那個迷茫、渴望認同的自己,也接受了四十歲有歲月痕跡的自己。
“身體是有語言的,只是她的語言說不出來,但她會有感受。所以你沒事的時候得摸摸你自己,然后抱抱她,當你越來越接受她的時候,你們倆就能夠很好地相處。”
她不再和自己對抗了。經(jīng)歷了創(chuàng)業(yè)的失敗與孩子的出生,現(xiàn)在的徐海鵬覺得跟戲里的夏嬋一樣,自己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
“既然之前的所有的事情沒有把我壓垮,沒有把我壓死,我就換一種方式去生活。專注在自己身上之后,會覺得越來越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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