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7月11日電 7月11日,《新華每日電訊》“新華走筆”專欄發表記者杜文杰撰寫的文章《方寸“里”,千年心》。
游走京城,目光掠過“胡同”“街”“巷”“道”“路”這些直白的空間稱謂,一個“里”字兀自沉靜,卻如待解謎題,引人駐足凝思——它封存著怎樣的記 憶?
細觀其形:上部一“田”,下部一“土”。這田土相依的會意結構,直觀道出先民“依田而居”的生存法則——有田可耕,有土可依,方成安居之地。
廬舍生于沃土,五谷養于方田,生命便在田土交融處扎根滋長。“里”字,正是阡陌家園最初的銘刻。
撥開這層神秘,京城地圖上,“康樂里”“安貞里”“永興里”“義達里”“樂山里”……一個個名字星羅棋布。這墨跡更漫染于華夏版圖,許多城市的肌理間,都深深鐫刻著古老的“里”字印記。
“里”的命名,早非單純的地理標記。對生活之美的向往,凝成“安貞”“康樂”的祝禱;對德性光輝的期許,則化作“通義”“揚仁”的無聲鞭策;更有“忠義”“首義”之名,將可歌可泣的壯烈歷史融入街巷。每一處地名,儼然一頁深情的家書,一個直指人心的訓誡,一方供后人不斷思憶的碑石。
這方寸之“里”所承載的,不僅是精神寄寓,更是華夏聚居的空間智慧。“胡同”與“里弄”,一北一南,深植于京滬兩城,恰是“里”之精神在不同水土上的生長姿態。二者本義皆為連接家宅與通衢的一徑窄巷,卻奇妙地貫通了私密與繁華、溫馨與喧囂,其名稱常成為整個居住區域的代稱,構筑起鮮活的市井圖畫。
相較于現代高樓的垂直生長,它們低伏延展,更具水平張力——盡管滬上里弄肌理更密,京城胡同院落稍疏,但那魚骨般的小巷串聯起的公共、半公共、半私密到私密的空間序列,卻構筑起近乎同源的秩序美學。
此等精神之“里”,根基深扎于制度之“里”的土壤中。《周禮·地官》有載:“五家為鄰,五鄰為里。”這數字不僅勾勒出上古聚居的形態,更為“鄰里”一詞賦予血肉。
孔子慨嘆“里仁為美”,直指居住環境與道德風尚的緊密關聯,將“里”提升至關乎心靈選擇的倫理高度。“擇不處仁,焉得知?”里巷的仁厚氛圍,成為衡量智慧的標準。
然而相似的空間秩序,未必催生相近的意蘊。隨著城郭興起,“里”的含義從田疇阡陌間的廬舍,漸次涵納了城邑的街坊巷弄,最終沉淀為游子心中永恒的故鄉符號。
京城胡同,蜿蜒引向的是四合院的雍容與安逸;滬上里弄,曲折通往的是石庫門內的局促與別有洞天。正是這內外空間的對比與組合,將城市的精神密碼,深嵌于居民的處世哲學與生活態度之中。
這煙火一隅,亦成為古代治理經緯的基石。一里之家戶幾何?或二十五,或五十,至漢唐常以百戶為制。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寫道:“以縣統鄉,以鄉統里。”清晰描繪出自漢以降“積里為亭,積亭為鄉”的治理脈絡。一里百戶之制,如精密網絡覆蓋大地,里正恰是網中關鍵的結繩之人。
更有深意者,“里”亦是丈量大地的古老尺度。遙想井田制時代,村落依井田而生,《孟子》所謂“方里而井”。《韓詩外傳》載:“古者八家而井田,方里為一井。”這“方三百步”的井田格局,使“里”從聚落之地,化作了空間標尺——后世市制一里五百米,其本源可溯至先民丈量田疇的步履。
杜甫《兵車行》里“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的慘淡描摹,道盡小吏的艱辛。里長之職,上承國家政令,下達黎庶柴米油鹽,于微小之地支撐起千載運轉不息的治理綱維。
今日里巷形態雖遷,人心對“里仁”的渴盼卻始終如一。現代社區樓宇高聳,鄰里形影或顯疏離,但“德興”“樂山”之名所寄寓的溫情與德性理想,仍為喧囂都市提供著撫慰人心的古老良方。
“里”的尺度,既微小如塵,又廣闊無垠——它丈量著生活,也承載著道義。
從遠古的田土廬舍到今日高樓間的門牌,從井田阡陌的“方三百步”到現代都市的經緯坐標,最終都指向同一個精神歸處:人居于此,德亦滋于斯。無論時代如何奔流,對鄰里和睦的追求、對仁善德行的守護,終是我們無法繞行的精神歸途——這方寸之“里”,是丈量一個民族精神厚度的永恒標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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