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457年的正月,雖然雪花飄飄,朔風撲面,但崇文門外的刑場上依舊擠滿看客。兩位少保同時問斬,委實稀罕。此二人頗有淵源,是進士同年:大學士、北直隸束鹿(今河北辛集)人王文;兵部尚書、浙江錢塘(今屬杭州)人于謙。沒錯,后者就是在蒙古瓦剌部落消滅明軍主力、虜獲明英宗后打到北京城下的危急關頭,成功地組織指揮了北京保衛(wèi)戰(zhàn),保全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的那個業(yè)余詩人。在悠遠的詩歌長廊中,官員于謙盡管只是業(yè)余詩人,但也有一席之地。有個說法,中國文化的精華部分,往往來自業(yè)余選手。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假設于謙吟詠詩作以明心志,會是這首著名的《石灰吟》嗎?
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吟詠此詩昂首走向刑場,符合無數(shù)人的心理需求和審美取向。但是很遺憾,這不可能,因為《石灰吟》的作者(至少是原創(chuàng)),不可能是于謙。奇特的是,明明版權存疑,三百年來大家寧愿相信作者是他。而單純從詩意與感染力的角度分析,假設作者是于謙,它能打一百二十分;如果并非于謙手筆,恐怕只能打一百分……
二
1398年,于謙誕生于杭州府錢塘縣太平里的于姓之家。這個家族景仰文天祥,常年供奉他的畫像。年幼的于謙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下耳濡目染,同時滋潤于江南的柔美風物,茁壯地成長著,筆下也曾充滿青春氣息。那一派“鴛鴦飛入花深處”的“交頸綢繆無限趣”,撥動著少年的心弦,觸發(fā)了莫名的愁緒,“如何得似鴛鴦鳥,雙去雙來到白頭”的感慨也就水到渠成。他是個才子,永樂十六年(1418),虛歲二十一時,被翰林董鏞收為乘龍快婿。兩年之后的1420年,于謙在準備人生的第三次遠航。那是個秋夜,二十二歲的他提著燈籠,自信地走進杭州府貢院的科場。他個子很高,相貌俊朗,舉手投足別有一番氣度,在眾多的考生中頗有點鶴立雞群的意思。盡管周遭漆黑一片,但濃烈的桂花香無處不在,清香黏膩,更像暮春,而非仲秋??紤]到結婚前一年的科場失利,他心里不能說毫無壓力,但總體而言還是自信滿滿。燈影幢幢中,他深信蟾宮折桂在此一舉。果然,三場考完,他勝利突圍,隨即買舟北上,沿著運河趕赴北京,沖刺來年春天的會試。雖未正式遷都,但皇帝朱棣一直在北京,因而會試、殿試幾年前已經(jīng)北移。鄉(xiāng)試順利,會試更加順利:于謙高中會元,亦即全國第一。遠大的抱負從此就要實現(xiàn)了嗎?放榜之后,他多少有些飄飄然。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被會元吊起的期望,很快變成了失望。他的殿試成績并不理想:三甲第九十二名。會試通過便是人中龍鳳,原本不必苛責,但對于會元而言,感覺自然不同。然而只怕誰都沒有想到,這張榜單上真正影響歷史的卻是三甲:不僅于謙的光芒將狀元、榜眼、探花全部遮蔽,他的進士同年、三甲七十八位的王強,也創(chuàng)造了以二品官入內(nèi)閣的歷史紀錄,并跟于謙一同上刑場,只不過要以“王文”為名。這跟西點軍校的將星云集之班頗為相似:1915年,該校一百六十八名畢業(yè)生中有五十多人升為將軍,而其中最為耀眼的將星艾森豪威爾,當時排名不過第六十一位。
三
會元于謙在宣德(1426—1435)初年成為監(jiān)察御史。宣德是明代第五位皇帝明宣宗朱瞻基的年號,它刻在歷史年表上最直觀的痕跡,是文物宣德爐。明代有所謂的仁宣之治,但明仁宗實際享位不到一年,主要成績都在于其子明宣宗。雖以“謙”為名,于謙卻從來未曾謙虛過。因皇權時代的官場,謙虛早已失其本意,主要含義是隱藏鋒芒,后發(fā)制人。這從來都不是于謙的風格,他更習慣于擔當,當仁不讓。年輕時不免表現(xiàn)為沖動,而即便生理與經(jīng)驗全部成熟,也依然保有十足的沖勁。事實上他最初引起皇帝的注意,便在于此:相貌堂堂、身材偉岸的他,奏對時字正腔圓,聲音洪亮,毫無唯唯諾諾的卑瑣氣息。這種青春氣象立刻引起了年輕的皇帝也許是惺惺相惜的好感。宣德元年(1426),皇叔、漢王朱高煦在樂安州(今山東惠民)叛亂,明宣宗御駕親征,隨扈從征的御史于謙隨即獲得了精彩亮相的機會。身為文人,他上陣沖鋒殺敵立功了嗎?當然沒有。甚至可以說,他不過是耍了耍嘴皮子。草率的叛亂一觸即潰,叛軍遙見王師紛紛望風披靡,朱高煦只能投降。對于明宣宗而言,軍事上的勝利只是第一步,政治宣判之后才算大功初成。這個政治宣判,不僅僅要說給朱高煦及其同黨聽,也要面對天下,為正式的司法審判定調(diào),至關重要。這個任務誰能完成?他看了看應當屬于多血質(zhì)的御史于謙。于謙敢說,于謙也能說。面對俯伏闕下的朱高煦,他面帶嚴霜,聲如洪鐘,招招不離亂臣后腦勺,句句說到明君心窩窩。朝臣挺立,聲震屋宇,叛賊俯伏,瑟瑟發(fā)抖,如此對比鮮明的場面給了朱瞻基極大的快感,徹底掌握大局的快感,他從此對于謙更加高看一眼。平叛之后論功行賞,于謙獲得的賞賜與大臣同等,但這只是小事。此后不久,他便奉命巡按江西。雖然品級未曾提高,但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所謂欽差大臣。無論藩王大臣還是州縣官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都在他的監(jiān)察之列。大事上奏請旨,小事立即裁決,自由裁量權比在天子腳下廣闊得多。于謙深知干系重大,因而接到詔命便迅速沿運河南下,到南京后再沿江西流,很快便抵達池州府東流縣(今安徽東至縣東流鎮(zhèn))。驛船停泊后,他下去歇腳,見江邊有一處景致,名曰菊江亭。原來此地西晉時屬于豫章郡彭澤縣,正是陶淵明曾經(jīng)的轄區(qū)。他經(jīng)常來此種植菊花,宋代隨即建立此亭,以為紀念。不為五斗米而折腰的人,清廉自不必提。于謙吟哦陶淵明的詩,內(nèi)心滿懷景仰?;氐襟A館后,依舊感覺遍地都是菊花帶著苦味的淡香,盡管時令根本不對。他心緒難平,隨即展紙潑墨,寫下這首《淵明像》:
杖屨逍遙五柳莊,一辭獨擅晉文章。
黃花本是無情物,也共先生晚節(jié)香。
在五柳先生菊花精神的暈染之下,巡按江西、手握可以尋租的權力的于謙,剛正嚴謹,經(jīng)受住了考驗。這個考驗的結果,大白于宣德三年(1428):他的清廉得到公認,甚至能折服當時的“包公”顧佐。
四
宣德三年(1428),明宣宗發(fā)起了針對司法界的廉政風暴。因腐敗現(xiàn)象越發(fā)突出,連都察院的長官、左都御史劉觀都成了腐敗分子。明宣宗忍無可忍,改派顧佐擔任右都御史,將包括劉觀在內(nèi)的一批御史拿下。顧佐為人剛正不阿,極有個性,號稱“顧獨坐”:若非因公,平常座位都離大家遠遠的,以示與人保持距離,以免私誼影響決斷。就是這么個人,誰都看不上,偏偏看重于謙。直接上司賞識,皇帝也認可,不升官都難。宣德五年(1430),英法百年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圣女貞德被俘,西藏僧人在雅魯藏布江上建成第一座鐵索橋,鄭和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下西洋,于謙忽然超升為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朝廷決定派員以各部侍郎的身份巡撫各地,于謙入選。當時一共派出六位巡撫,以各部郎官為主,于謙是特例。從永樂十九年(1421)入仕算起,不過九年時間,便從七品升到三品,絕對是飛升。照理,巡撫人選由吏部與戶部或者兵部共推,然后奏請裁決,但明宣宗直接給吏部下條子,于謙隨即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巡撫河南、山西。巡撫聽起來是巡行天下、安撫軍民,其實是要總督稅糧,而且還是臨時辦事性質(zhì),沒有任期,也不帶眷屬。于謙安排妥當,隨即從京師出發(fā),折向西南,進入莽莽蒼蒼的太行山。山勢高峻陡峭,懸崖壁立,景致也頗為奇特,有這樣冷暖色調(diào)并存的《野景》:
千山萬山白云起,三片五片紅葉飛。
野寺蕭條門半掩,夕陽滿地一僧歸。
白云紅葉,夕陽野寺,閉眼默念詩句,便覺形象逼人。更何況還有這樣充滿生機與野趣的《村舍桃花》:
野水縈紆石徑斜,蓽門蓬戶兩三家。
短墻不解遮春意,露出緋桃半樹花。
小溪石徑,矮墻桃花。騎行于崎嶇的山路,馬背顛簸之中,于謙被這些或雄奇熱烈或荒涼寂靜的景致所打動、所溫暖,不覺心潮澎湃。那年他正好三十二歲。在杭州府長大的學子,不可能不景仰岳飛。岳飛首次建節(jié)、受封為節(jié)度使時,不也正好三十二歲嗎?有念及此,他內(nèi)心隱約有了點“救時宰相”的底氣,對自己也有了更高的期許。然而御史指點江山,可以搖唇鼓舌;巡撫巡行兩省,須有實在手段。捫心自問,自己有嗎?有!除了有對付奸邪的刀子嘴,更有面對蒼生的豆腐心。于謙內(nèi)心自答。到達屬地,他便深入巡查,發(fā)現(xiàn)弊端立即糾正,碰到災害趕緊上報,絕不搞報喜不報憂甚至妄稱祥瑞以討好皇帝那一套。具體而言,他巡撫兩省前后十八年,有四項惠政。第一項,扶危濟貧。每年三月,青黃不接,百姓最為難過。于謙安排兩省州縣上報確定轄區(qū)之內(nèi)的下等民戶,對他們?nèi)路偶Z,秋后償還。年老有病貧困、實在無力償還的,一筆勾銷。要辦成這事,州縣糧倉得有足夠的底子。州縣官任期已滿應當升遷的,要先盤查庫存,不夠的話不準離任,杜絕前任政績滿臉,后任債務一腚的弊端。他想得還格外細致,連救濟糧的順序都有考慮:先給豆類和高粱,其次給小米和麥子,最后給稻谷。因為斷糧之初,農(nóng)活較輕,重要的是續(xù)命,粗糧可以承擔;清明芒種以后,農(nóng)活越來越重,吃不好沒勁干。第二項,加強河防。黃河河南段經(jīng)常決口,于謙命令根據(jù)地形構筑堤壩。這事兒涉及面廣,必須最大限度地動員地方,因而每個鄉(xiāng)里都要設亭長,由亭長督帶施工。第三項,種樹挖井。晉豫兩省很多地方缺水,挖井才能解決根本。他還命令百姓在道路兩旁種樹,既護路,給路人提供蔭涼,客觀上也改善了生態(tài)環(huán)境。第四項,強化邊防。當時山西就是邊防前線,九邊重鎮(zhèn)中山西就有兩個:偏頭關鎮(zhèn)和大同鎮(zhèn)。前者在內(nèi)長城;后者在外長城,孤懸塞外,道路遙遠,按察官員經(jīng)常走不到,容易形成監(jiān)察死角。怎么辦?于謙奏請單獨派御史巡查。同時調(diào)查沿邊將領擅自開墾的私田,將之收回國有。這樣一來,戍卒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四項措施,惠及長遠,但也立竿見影。《明史·于謙傳》記載,因為他“威惠流行,太行伏盜皆避匿”。是這么回事嗎?肯定不是。盜匪減少的真正原因,不是攝于于謙的聲威,而是生計改善,沒必要鋌而走險。然而這些真實的政績,并沒有讓我更喜歡于謙。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舊崇高巍峨,但只是可敬,并不可親。甚至因為極度景仰,有些敬而遠之:你如此高標絕世,晚生愚鈍,反正如何學也學不到,不如一拍兩散。歷史漫長而史書有限,很多人被濃縮精簡為忠臣烈士。但我不只想看到忠臣烈士的剛硬,更想看到他作為業(yè)余詩人的柔軟乃至缺憾。只有這樣他才更像一個人,活生生的人。
選自張銳強《英雄劫》湖南人民出版社20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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