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龍井
翠岫凝煙
風篁嶺上,云腴初萌。
雀舌未展,龍泓已澄。
素手焙霜,青瓷瀉玉。
一啜春曉,萬象空明。
香沁蘭蕙,味澹太清。
西子煙波,盡入甌心。
“風篁嶺上,云腴初萌。雀舌未展,龍泓已澄” 。
從山場基因到鮮葉形態,從泉水靈韻到工藝初心,既寫了龍井的自然稟賦又寫了它的人文底蘊。
“風篁嶺上”四字,直指西湖龍井的核心命脈——山場韻味。風篁嶺并非泛指西湖群山,而是特指獅峰山下、龍井村旁的核心產區,屬西湖龍井“獅、龍、云、虎、梅”五大名山場之首。此地背靠北高峰,面朝西湖,常年云霧繚繞(年霧日超200天),漫射光充足,晝夜溫差大,能促使茶樹積累更多氨基酸(鮮味物質)和芳香物質,減少苦澀的茶多酚。土壤為“白沙土”,含石英砂與腐殖質,透氣性極佳,茶樹根系可深入巖層吸收礦物質,這正是龍井“巖骨花香”的源頭。
風篁嶺的茶史可追溯至唐代,陸羽《茶經》曾載“杭州臨安、于潛二縣生天目山,與舒州同”;宋代蘇軾在此種茶寫詩,題“風篁嶺”石刻于崖壁,留下“從來佳茗似佳人”的千古絕唱;清代乾隆南巡時,在風篁嶺獅峰山下欽點“十八棵御茶”,使此地成為龍井“正統”的象征。“風篁嶺上”四字,不僅是地理坐標,更是千年茶文化的背書。
“云腴初萌”精準捕捉了龍井鮮葉的形態與時節之機,暗藏“好茶從源頭開始”的真理。“云腴”,茶芽的雅稱與品質象征。“云腴”一詞最早見于唐代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以“云端脂膏”喻茶芽的珍貴。龍井選用的“云腴”特指當地群體種(如“老龍井”“群體種”)的春芽,這類傳統茶種雖產量低,但氨基酸含量高、香氣層次豐富,遠勝現代扦插品種。明代《茶疏》曾言“龍井之美,首在芽嫩”,“云腴”二字恰是對這種“嫩”的極致贊美。“初萌”嚴格限定了采摘時間——必須是春季茶樹第一輪萌發的嫩芽,且以“明前”(清明節前)為最佳。此時氣溫低,茶樹生長緩慢,芽頭飽滿如珠,內含物質(氨基酸、咖啡堿、芳香物質)比例均衡,沖泡后鮮爽回甘,無苦澀感。若錯過“初萌”,芽葉舒展、纖維變粗,風味便會大打折扣,故老茶人有“明前龍井貴如金”之說。這“初萌”二字,藏著古人“順時而取”的生活智慧。
“雀舌未展”不僅寫鮮葉之美,更暗合龍井制作工藝的初心。“雀舌”,鮮葉形態的嚴苛標準:龍井采摘講究“一芽一葉”或“一芽二葉初展”,此時芽頭如雀鳥之舌般小巧圓潤,葉片未完全舒展(“未展”),芽葉連枝、色澤嫩綠。這種形態并非刻意挑剔,而是工藝所需——扁平挺直的成品龍井,正是以“未展”的嫩梢為原料,若葉片過展、芽頭過老,炒制時易破碎,難以成形。清代《浪跡續談》記載龍井采摘“必以指掐斷,不以刀剪,恐傷茶氣”,可見對“雀舌未展”形態的極致追求。
群體種茶樹芽頭偏小、節間短,自然長成“短胖雀舌”;而外地引種的品種(如“龍井43號”)芽頭偏長,雖產量高,卻少了“雀舌”的憨態與鮮爽。“未展”二字,實則是對“地道山場和傳統品種”的雙重強調。
“龍泓已澄”將龍井的“水韻”與“茶魂”相連,揭示“好茶需好水”的傳統。“龍泓”即龍井村旁的龍井泉,屬西湖名泉,因“泉從石出,澄碧甘洌”聞名。清代《浪跡續談》載其水“色白味甘,挹之無滓,可直飲”,乾隆南巡時曾親品此泉,御題“玉泉趵突”,并取水烹茶,使“龍泓水配龍井茶”成為經典范式。泉水的“澄”不僅是視覺特征,更暗示水質軟、礦物質含量適中,能最大程度激發龍井的鮮爽香氣,避免硬水導致的茶湯苦澀或渾濁。
“澄”字有雙重含義——既寫龍泓泉水的清透,也暗喻龍井茶湯的澄澈。好的龍井沖泡后“清湯綠葉”,葉底嫩綠明亮,茶湯在杯中如“龍泓活水”般剔透,這既源于鮮葉的純凈(“云腴初萌”),也依賴泉水的清冽(“龍泓已澄”)。古人云“茶性必發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只八分”,“龍泓已澄”正是對這種“水養茶”關系的詩意表達。
正如茶人所言:“龍井的鮮爽,是風篁嶺的云霧吻出來的;龍井的清甜,是龍泓泉的活水養出來的;龍井的風骨,是千年文化浸出來的。”
“素手焙霜,青瓷瀉玉。一啜春曉,萬象空明” 。
“素手焙霜”四字,道盡西湖龍井“三分天賦,七分工藝”的真諦,是對傳統炒茶技藝的描摹。“素手”特指茶農徒手炒茶的傳統——龍井制作的核心工序“炒青”(分“殺青”“輝鍋”兩步)必須手工完成,且需“裸手入鍋”。鐵鍋溫度高達200℃以上,茶農需憑手感控制翻炒力度與頻率:殺青時快速翻炒,破壞茶葉氧化酶活性,鎖住鮮爽;輝鍋時放慢節奏,將茶葉壓平成形,同時激發香氣。這雙“素手”既要耐高溫,又要感知茶葉的細微變化(如含水量、軟硬度),所謂“十年磨一劍,炒茶看火候”,“素手”二字正是對這種“經驗型工藝”的敬意。
“焙霜”形容炒好的干茶形態——龍井成品扁平挺直、勻整光滑,表面因高溫炒制析出的天然蠟質,在光下泛著淡淡“白霜”,故稱“焙霜”。這層“霜”不僅是視覺標志,更鎖住了茶葉的香氣與滋味。同時,“焙霜”也暗指炒茶激發的獨特香氣:通過高溫轉化,鮮葉中的芳香物質(如芳樟醇、香葉醇)釋放,形成龍井標志性的“板栗香”“豆香”,似經“霜打”后更顯清雅。傳統工藝中,“霜色勻、香氣純”是判斷龍井品質的重要標準,這背后是茶農“寧可少出一斤茶,不減一分火候”的堅守。
“青瓷瀉玉”轉向品飲環節,展現龍井的視覺之美與水茶交融的意境。 龍井屬綠茶,宜用青瓷杯或玻璃杯沖泡,“青瓷”尤為傳統——青瓷胎質細膩、釉色溫潤(如越窯秘色瓷),既不吸收茶香,又能襯托龍井“清湯綠葉”的美感。更重要的是,青瓷導熱性適中,可避免高溫燙壞茶葉,保持茶湯鮮爽。古人云“茶性潔,宜用潔器”,青瓷的素雅與龍井的清和相得益彰,盡顯“雅器配佳茗”的審美追求。
“瀉玉”形容茶湯傾瀉時的狀態——龍井沖泡后,茶湯清澈透亮,如“玉液”從青瓷杯中緩緩流出,色澤嫩綠或淺黃,葉底在水中舒展如雀舌,“色綠、香郁、味甘、形美”四絕盡現。這“玉”般的茶湯,既是對水質(如“龍泓泉”)的贊美,也是對茶葉品質的印證:唯有鮮葉嫩、工藝精,才能沖出如此澄澈甘活的茶湯,所謂“茶清如露,水潔如玉”,正是此意。
“一啜春曉”捕捉龍井滋味的核心,正是將味覺體驗轉化為詩意的時光感受。龍井的品飲講究“啜飲”——小口吸入茶湯,讓茶湯與口腔充分接觸。第一口是清冽的“鮮”(氨基酸主導),如春雨初歇的清新;隨后是淡淡的“甘”(茶多酚與氨基酸的平衡),在舌尖回甘;尾韻帶著一絲“醇”(可溶性糖類與礦物質),余味悠長。這種“淡中藏真味”的特點,不同于濃茶的強烈刺激,恰如“春曉”的含蓄與生機。
“春曉”既是對龍井采摘時節(明前、雨前)的呼應,更是對味覺的詩意轉化。龍井的鮮爽,如同一口飲下西湖早春的氣息:風篁嶺的晨霧、龍泓泉的清露、茶樹初萌的嫩香,都濃縮在這一啜之中。清代茶人陸次之曾形容龍井“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后,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于齒頰之間”,正是“春曉”意境的最好注解——平淡中藏著自然的饋贈。
“萬象空明”將品飲體驗升華至精神層面,揭示中國人“以茶修身”的深層追求。龍井香氣清雅(無濃烈香氛),滋味淡而不寡,飲后口腔清爽,濁氣盡散,仿佛置身西湖山水間,雜念消解,“萬象”(世間紛擾)皆變得“空明”(澄澈明朗)。這種感受源于茶的“滌煩”功效——咖啡因溫和提神,茶堿清除口腔油膩,更重要的是,品茶時的專注與沉靜,讓人暫時脫離浮躁,回歸內心的平靜。
“空明”二字暗合道家“清靜無為”與儒家“中庸之道”:茶不張揚、不濃烈,卻在平淡中蘊含生機,正如人生“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曾國藩曾言“茶能養靜氣”,龍井的“萬象空明”正是這種“靜氣”的體現——通過一啜茶湯,實現“物我兩忘”的境界,讓身心與自然相融。這也正是龍井能成為“國茶”的深層原因:它不僅是飲品,更是中國人“天人合一”生活哲學的載體。
經“素手焙霜”的鍛造,借“青瓷瀉玉”的呈現,在“一啜春曉”的味覺中,最終抵達“萬象空明”的精神境界。正如茶人所說:“龍井的終極魅力,不在形色,而在那一口鮮爽之后,讓人心境澄明的力量。”
“香沁蘭蕙,味澹太清。西子煙波,盡入甌心” 。
從香氣的清雅到滋味的空靈,從山水的意境到心靈的共鳴,將西湖龍井的“形、香、味、韻”與人文情懷熔于一爐,盡顯“一杯龍井藏山水,半盞清茗悟乾坤”的茶道精髓。
“香沁蘭蕙”精準捕捉龍井香氣的獨特氣質,將無形的芬芳轉化為可感的詩意。“沁”字寫出龍井香氣的特點——清雅持久,而非濃烈刺鼻。干茶時是淡淡的板栗香或豆香;沖泡后,香氣隨熱氣緩緩釋放,先是清新的草香(鮮葉自帶),隨后轉為溫潤的蘭花香(工藝激發),最后余韻帶著山野的清氣,如“沁入心脾”般彌漫在口鼻之間。這種“暗香浮動”的滲透感,正是龍井“香郁”的核心:不張揚,卻能久久縈繞,所謂“一杯龍井滿室香”,說的便是這份“沁”的力量。
“蘭蕙”是香草的代稱,象征高潔清雅,古人常用“蘭蕙之香”形容君子之風。龍井的香氣被比作“蘭蕙”,既指其香型接近幽蘭(尤其是獅峰龍井,蘭香尤為明顯),更暗合中國人對茶“雅”的追求。不同于花香型茶的馥郁,龍井的蘭蕙香帶著“草木清氣”,是山場與工藝共同的饋贈:風篁嶺的云霧滋養讓香氣更純凈,手工炒青的火候讓香氣更溫潤,最終成就這份“君子之香”。
“味澹太清”道盡龍井滋味的哲學,將味覺體驗升華為對“淡中藏真”的領悟。“澹”即“淡”,是龍井滋味的核心標簽——入口沒有強烈的苦澀或甜膩,而是清冽的鮮爽,隨后有淡淡的回甘,尾韻干凈利落,如“山間清泉”般自然。這種“淡”并非寡淡,而是“大味至淡”:氨基酸帶來的鮮、可溶性糖類帶來的甘、微量礦物質帶來的醇,在口中達成微妙平衡,需細品方能察覺層次。正如明代茶人張源所言“茶者,水之神;水者,茶之體。非真水莫顯其神,非精茶曷窺其體”,龍井的“澹”正是對“真味”的堅守。
“太清”原指天空,形容龍井滋味如“清天之氣”般純凈無雜。這既源于原料的鮮嫩(“云腴初萌”),也得益于工藝的純粹,更依賴水質的清冽(“龍泓已澄”)。飲后口腔無黏膩感,唯有清爽通透,仿佛被“太清之氣”滌蕩過,身心都變得輕盈。這種“凈”的滋味,恰是綠茶“清和”本性的體現,也暗合中國人“以茶養廉”的價值觀——淡能明心,凈可修身。
“西子煙波”將茶與景相連,揭示龍井“生于山水、歸于山水”的本質。“西子”即西湖,是龍井生長的“母親”——西湖的水汽調節濕度,群山的懷抱阻擋寒風,土壤的礦物質滋養根系,甚至湖畔的人文歷史(蘇軾、乾隆等文人印記)都融入了茶的氣質。龍井的香氣里有西湖的晨霧,滋味里有西湖的清泉,形態里有西湖的靈秀,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茶”,“西子”二字讓龍井超越了飲品的范疇,成為西湖文化的載體。
“煙波”指西湖水汽氤氳的美景,也暗喻龍井的“山場韻”——不同山場的龍井帶著不同的“煙波”氣質:獅峰龍井如“獅峰云霧”,蘭香中帶巖骨;梅家塢龍井如“溪澗流煙”,鮮爽中帶清甜;龍井村龍井如“湖岸晨煙”,醇和中帶清雅。品龍井時,閉目細品,仿佛能透過茶湯看到風篁嶺的云霧、西湖的波光,“煙波”的意境讓味覺體驗更添一層山水之趣。
“盡入甌心”將品飲的境界歸于一,完成“茶、景、人”的精神交融。“甌”指茶杯,也指“心”。龍井的香氣(蘭蕙)、滋味(太清)、意境(煙波),最終都濃縮在這一杯茶中,飲下時,仿佛整個西湖的山水靈氣、千年的文化底蘊都“盡入”心間。這種“入”不是物理的進入,而是精神的共鳴——煩惱被茶湯滌蕩,心靈被山水滋養,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盡入甌心”藏著中國人“以茶悟道”的智慧:茶的“澹”對應人生的“不爭”,茶的“清”對應內心的“澄明”,茶的“山水韻”對應對自然的敬畏。曾國藩曾說“每日飲茶,可滌塵心”,龍井的“盡入甌心”正是這種“滌塵”的過程——通過一杯茶,讓身心回歸本真,與自然、與傳統達成和解。
西湖龍井的魅力,不僅在于“色綠、香郁、味甘、形美”的外在,更在于那一口茶湯里藏著的山水魂、文化根與平常心。所謂“一茶一世界,一甌一乾坤”,正是“香沁蘭蕙,味澹太清。西子煙波,盡入甌心”的意境。
好,到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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