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那天，天剛擦黑，張大爺一個人坐在老屋門口的小板凳上，穿著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軍大衣，搓著手哈著氣，眼神空落落的，像是丟了魂。街上的鄰居家家燈火通明，鍋碗瓢盆的聲音跟著爆竹聲一起此起彼伏，年味兒飄得老遠。

“張大爺，今兒咋不見你家小孫子來放炮?。俊睂﹂T的老劉頭探頭探腦地問。

“唉，都不回來啦。”張大爺擺擺手，干笑了一下，眼角的皺紋都跟著顫了幾下，“今年他們都說忙，說在城里過年方便?！?/p>

“??？你老伴兒呢？”

張大爺愣了一下，眼神一閃，“她……去咱閨女家了，說女婿值班忙，讓她去幫把手?！?/p>

老劉頭撓了撓頭，嘟囔著：“那你一個人多冷清啊?！?/p>

張大爺吸了口氣，抬頭望天，月亮掛在屋檐上，冷冰冰的，像個看客。他咕噥著：“不是冷清，是心涼?！?/p>

張大爺今年七十二，老伴趙阿姨七十。他們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在省城做生意，二兒子在本地單位上班，閨女嫁得遠，在南邊的縣里。平時三個孩子都說得好聽，打電話“爸，等過年我們回來給你買酒”、“媽，你燉的豬蹄我想得很”，每次聽得他跟趙阿姨樂呵半天?？蛇@一年臨近年根，卻都開始推說有事。

大兒子第一個打電話，說公司年底總結大會沒完，得拖幾天。

二兒子說：“爸，單位值班，我得輪崗。再說，媳婦那邊也想咱過去一趟……”

張大爺那時還不當回事，說：“那也行，正月初二你們回來也行?！?/p>

可最扎心的是三閨女。打電話那天趙阿姨正削蘿卜，接完電話臉都變了色。

“她說什么？”張大爺問。

趙阿姨慢慢坐下來，嘆了口氣，“她說讓咱過去，在她家過年?！?/p>

張大爺皺眉：“那她自己不過來啦？”

“她說她男人值班，孩子又小，一個人忙不過來?！?/p>

“那她哥們兒呢？她嫂子們？就沒一個能搭把手？”

趙阿姨低頭不說話。

那晚張大爺沒說話，只是坐在院里抽了一根接一根的煙，最后對趙阿姨說：“你去吧，她是咱閨女，咱得疼她?！?/p>

趙阿姨愣了一下：“你一個人在家？”

“我能咋地？大過年的，她要是哭了，鄰居笑話她，咱老兩口的臉也丟不起?！?/p>

除夕那天，張大爺起得早，劈了半捆柴，把雞也殺了，糯米泡了一鍋，打算包點粽子、蒸點年糕。他想萬一哪個孫子回來了，能吃到老味道。可一直等到天黑，院子里還是空空的。

晚上六點半，張大爺照著以前的習慣，把八仙桌擺出來，一人盛了一碗餃子，一碟咸菜，一杯酒。他對著空椅子坐下，仿佛老伴就坐在對面，兒孫們擠滿了屋子。

他端起酒杯，說：“來，老趙，咱們又熬過一年，干了。”

淚水就在那一刻滾了出來，他仰頭把酒一飲而盡，臉上掛著一絲傻笑，可眼里滿是寂寞。

忽然，電話響了，是小孫子的視頻。

“爺爺，新年快樂！”屏幕上是大兒子家的客廳，熱熱鬧鬧的一桌菜，小孫子抱著手機搖啊搖。

張大爺連忙坐直了：“哎呀，我乖孫！你吃餃子了嗎？”

“吃啦吃啦！爺爺你一個人啊？奶奶去哪啦？”

“奶奶去你小姨家了。你爺爺不怕，一個人能頂一桌子人?！睆埓鬆斶肿煨?，可眼角還是濕濕的。

電話那頭一陣安靜，大兒子的臉湊過來，略顯尷尬：“爸，那個……我們真是太忙了，明天給你寄點禮過去?！?/strong>

“行，行，寄點年貨就成，不要太貴，錢緊著你們娃花。”

大兒子點點頭，視頻就掛了。

張大爺看著黑下來的手機屏幕，放在桌上，嘆口氣。

“年年盼，年年空?！?/p>

年初二那天，趙阿姨回來了，一進門就看到院子里沒人，鍋臺冷鍋冷灶。

她進屋一看，張大爺坐在炕上睡著了，電視開著，播的是春節聯歡晚會的重播。

“老張，老張！”她推了推他。

張大爺睜眼，愣了幾秒：“你回來啦？吃飯了嗎？”

趙阿姨眼眶紅了：“你就這么一個人過年？”

張大爺笑了笑：“習慣了。小時候家里窮，年夜飯就是紅薯粥，也沒覺得過不去。”

“孩子們太不像話了。”趙阿姨坐下來，眼淚就掉了，“咱辛苦一輩子，還不如個家政保姆有人叫一聲‘辛苦了’?！?/p>

張大爺伸出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別哭。咱自己人，不靠他們，咱也能過。”

趙阿姨一愣，看著張大爺滿是皺紋的臉，忽然覺得他老了許多。

元宵節那天，大兒子忽然帶著一家回來了，提了兩箱水果、一條煙、一袋子臘肉。二兒子也緊跟著來了，拎著一只熟雞和禮盒。閨女打了視頻電話，說改天就回來陪他們住幾天。

張大爺站在院里，看著三家人拎著東西擠進老屋，孩子們在炕上打鬧，大人們在廚房吆喝，他心里像堵了塊棉花，說不出是喜是怨。

趙阿姨在廚房忙得熱火朝天，嘴里叨叨著：“該來的時候不來，等人冷了才想起家?！?/p>

張大爺低頭笑笑，手里削著一個蘋果，淡淡地說：“別說了，有點熱鬧也好。咱這把年紀啊，熱鬧是熱鬧，冷清是冷清，心里有數就行?！?/p>

他望著屋里孩子們鬧哄哄的樣子，嘴角輕輕翹起，卻沒有再說話。

那天晚上，燈火闌珊，屋里歡聲笑語，張大爺坐在炕角，背靠著墻，手里端著一杯熱茶。眼前是他一輩子攢下來的熱鬧，可他知道，有些東西，是再熱鬧也補不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