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老槐樹影里突然竄出個佝僂的身影。趙德順攥著磨破邊的帆布包,趿拉著一只黑布鞋,另一只鞋跑丟在巷口的垃圾堆旁。他回頭望了眼三樓亮著燈的窗戶,玻璃上映出個模糊的女人剪影,嚇得打了個哆嗦,加快腳步往火車站挪。
"我這哪是娶媳婦,分明是招了個催命鬼。"坐在候車室的塑料椅上,他從懷里摸出皺巴巴的紅本本,照片上的自己穿著簇新的中山裝,旁邊的劉桂芬笑得露出半口假牙。這張昨天剛領的結婚證,此刻像塊烙鐵,燙得他手心發疼。
一、相親桌上的算盤
趙德順第一次見劉桂芬,是在社區活動室的相親角。她穿件紫底碎花的滌綸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發梢別著只珍珠發卡。手里捏著的搪瓷缸"哐當"放在桌上,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
"趙師傅是吧?"她呷了口茶水,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掃過他的臉,"退休金多少?房子多大?有醫保沒?"
旁邊的張大媽趕緊打圓場:"桂芬妹子是直性子,心里有啥說啥。"
趙德順搓著手里的核桃,訥訥地報數:"三千二,兩居室,職工醫保。"
"還行。"劉桂芬點點頭,從布包里掏出個小本子,圓珠筆在上面劃拉著,"我兒子下個月結婚,彩禮還差五萬。你看......"
"這......"趙德順愣住了。他原想找個伴兒,能一起遛彎、下棋,晚上遞杯熱水的。上個月樓底下的老王突發心梗,倒在衛生間里兩天才被發現,這事讓他心里發毛。兒女都在外地,他守著空蕩蕩的房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您看我這條件,"劉桂芬往前湊了湊,珍珠發卡晃得人眼花,"退休金兩千八,身體硬朗,會做飯會縫補。咱們搭個伴,我保準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就是孩子們的事,做長輩的不能不管不是?"
張大媽在旁邊敲邊鼓:"桂芬妹子人實在,前兩年照顧她癱瘓的前夫,街坊鄰居都豎大拇指。"
趙德順想起自家冰箱里總剩著的隔夜菜,想起夜里起夜時黑黢黢的客廳,心里那點猶豫慢慢化了。他咬咬牙:"五萬......我可以取出來,但得存成定期,寫咱倆的名字。"
劉桂芬眼睛一亮,把小本子往包里一塞:"成!就這么定了!"
二、新婚夜的"規矩"
領證那天,劉桂芬帶來個巨大的蛇皮袋,里面裝著鍋碗瓢盆,甚至還有兩床沒拆封的棉被。"以后這屋就得按我的規矩來。"她叉著腰站在客廳中央,指揮趙德順把他珍藏的老照片從墻上摘下來,"這些舊東西占地方,收儲藏室去。"
趙德順的心里像被塞進團濕棉花,悶得發慌。那張他和亡妻年輕時在頤和園的合影,被劉桂芬隨手扔進紙箱,相框邊角磕在暖氣片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晚飯時,劉桂芬端上一盤炒青菜,碗里臥著兩個荷包蛋,全擺在自己面前。"我血壓高,得吃點好的。"她夾起個蛋,蛋黃順著筷子流到桌上,"你血糖高,就吃青菜就行。"
趙德順扒拉著碗里的糙米飯,想起亡妻總把蛋黃給他,說"男人吃了有力氣"。他剛想開口,就被劉桂芬瞪了一眼:"看啥看?以后家里的伙食我說了算,保準讓你多活幾年。"
夜里十點,劉桂芬從床底下拖出個鐵皮柜,咔嗒一聲打開。里面碼著成排的藥瓶,紅的綠的標簽晃得人眼暈。"這是降壓的,這是安神的,這是助消化的。"她倒出七八?;ɑňG綠的藥片,就著溫水咽下去,"你也得吃,預防為主。"
趙德順看著那些比他指甲蓋還小的藥片,頭皮發麻:"我沒病啊......"
"沒病也得吃!"劉桂芬把一杯水和兩粒白色藥片往他面前一推,"我前夫就是不按時吃藥,五十歲就走了。你想步他后塵?"
他捏著藥片,感覺像捏著兩顆小石子。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照進來,落在劉桂芬緊抿的嘴唇上,那半口假牙在昏暗中泛著冷光。
更讓他發怵的是睡前的"功課"。劉桂芬從床頭柜摸出個塑料皮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字。"今天買菜花了三十八塊五,你退休金到賬三千二,扣掉給我兒子的彩禮五萬,還剩......"她拿著計算器噼里啪啦地算,"以后你的工資卡得放我這,我管錢比你在行。"
趙德順的心沉到了底。他想起亡妻總說"錢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賺",兩人一輩子沒紅過臉??裳矍斑@個剛領了證的女人,算盤打得比誰都精。
"我那卡......"他剛想說里面有給孫子攢的學費,就被劉桂芬捂住了嘴。她的手像塊干硬的木板,帶著股樟腦丸的味道。
"別跟我藏心眼。"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熱氣噴在他耳朵上,"進了我劉桂芬的門,就得聽我的。不然......"
后面的話沒說出口,但趙德順看見她枕頭底下露出半截搟面杖,是下午剛從菜市場買的,還帶著新鮮的木紋。
三、消失在晨霧里的布鞋
凌晨兩點,趙德順再也熬不住了。劉桂芬的呼嚕聲像破舊的風箱,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悄悄爬起來,摸黑穿上衣服,把存折和身份證塞進內衣口袋。走到門口時,腳邊的帆布包絆了他一下——那是他早就收拾好的應急行李,里面裝著換洗衣物和攢了半年的私房錢。
他剛拉開門,身后突然傳來一聲斷喝:"你去哪?"
趙德順嚇得一哆嗦,回頭看見劉桂芬坐在床上,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月光照在她臉上,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我......我起夜。"他結結巴巴地說。
"起夜用帶包?"劉桂芬下了床,赤腳踩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趙德順,你是不是想跑?"
他轉身就往外沖,樓道里的聲控燈被腳步聲驚醒,一層層亮上去,像條發光的隧道。劉桂芬的咒罵聲在背后炸開:"你個老不死的!騙婚??!看我不找社區告你去!"
跑到二樓時,他的布鞋被樓梯縫勾住,硬生生扯掉了一只。他顧不上撿,拎著包繼續往下沖,水泥地硌得腳心生疼。巷口的老黃狗被驚動了,汪汪地叫起來,驚得槐樹葉簌簌往下掉。
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趙德順才發現自己沒地方可去。兒子在深圳打工,家里只有個上小學的孫子;女兒嫁得遠,婆家對他再婚本就不樂意。他掏出手機,想給兒子打個電話,手指在撥號鍵上懸了半天,又縮了回來。
"大爺,您這是咋了?"旁邊賣茶葉蛋的大媽遞過來一杯熱水,"大半夜的,一個人在這坐著。"
趙德順把紅本本塞進褲兜,抹了把臉:"沒事,出來遛彎,忘了帶鑰匙。"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他買了張去縣城的火車票。那是他年輕時插隊的地方,有個老伙計還在那住著。"先躲幾天再說。"他看著窗外掠過的樹影,心里亂糟糟的。
四、槐樹下的和解
三天后,趙德順被兒子從縣城接了回來。剛進小區,就看見劉桂芬坐在社區辦公室門口,手里舉著紅本本,見人就哭訴:"我這命苦啊,碰上陳世美了......"
張大媽趕緊上來打圓場:"德順啊,有話好好說,都是街坊鄰居的。"
劉桂芬看見他,立刻沖過來,伸手就要搶他手里的包:"把我的錢還給我!你耽誤我找下家,得賠償!"
"我沒拿你錢!"趙德順往后躲,帆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換洗衣物滾了出來,還有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那是他準備給孫子買游戲機的錢。
拉扯間,紅本本從他褲兜里滑出來,啪嗒掉在地上。照片上的兩人笑得僵硬,像被按著頭拍的。
"行了!"社區主任從辦公室里走出來,"都多大歲數了,不嫌丟人?劉大姐,您說趙大哥騙婚,有證據嗎?"
劉桂芬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她兒子昨天打來電話,說彩禮錢湊夠了,讓她別再折騰。
"趙大哥,"主任又轉向他,"您要是覺得過不到一起,就去辦離婚。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
趙德順看著劉桂芬,她的珍珠發卡歪在頭發上,紫花襯衫的袖口磨得起了毛。不知怎的,他想起相親時她搪瓷缸上的豁口,想起她算彩禮時紅著眼圈說"兒子結婚是頭等大事",心里忽然有點不是滋味。
"離婚可以。"他蹲下去撿起紅本本,"但我那五萬塊,得還我。"
"我沒要你錢啊。"劉桂芬愣了,"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沒有誠意......"
兩人面面相覷,突然都笑了。張大媽在旁邊嘆口氣:"你們啊,一個怕孤單,一個怕沒人管,瞎折騰啥。"
后來,趙德順和劉桂芬去民政局辦了離婚。走出大門時,劉桂芬從布包里掏出個蘋果,塞到他手里:"這個給你,路上吃。"
趙德順接過蘋果,發現上面有個牙印,大概是她路上啃過的。他沒舍得扔,揣在兜里,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覺沉甸甸的。
小區的槐樹下,老伙計們還在那下棋。看見他回來,都招呼他:"德順,來一盤?"
他剛坐下,就聽見有人喊:"趙大爺,您的鞋!"是隔壁樓的小孩,舉著只黑布鞋跑過來,正是他那天跑丟的那只。
趙德順接過鞋,往腳上一套,不大不小正合適。陽光透過槐樹葉灑下來,在棋盤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他摸出兜里的蘋果,咬了一大口,甜絲絲的汁水流進喉嚨里。
"再來一局?"對面的老王擺好棋子。
"來!"他拿起紅子,"這次我執紅。"
窗外的晾衣繩上,掛著趙德順洗好的中山裝,風一吹,衣角輕輕擺動。桌上的搪瓷缸里泡著新茶,熱氣裊裊地升起來,在陽光里慢慢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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