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復興
一
《小放牛》,是我多年以來一直想寫的一本小說。這是一本關于錯誤的兒童小說。
孩子會犯錯誤,大人也會犯錯誤。學生會犯錯誤,老師也會犯錯誤。是人都會犯錯誤。犯了錯誤,如何面對,如何糾正,無論對于孩子還是大人,無論對于學生還是老師,都是人生的一個重要問題。錯誤,參與孩子的成長,也參與所有人乃至社會與時代的成長。
偶然讀到葉圣陶早年說過的一段話:“兒童的活動逾越常規,就因為他們對環境感到新奇,非常羨慕,于是引起了求知求行求享受的欲望。順著他們欲望的趨向,作為教育的入手方法,使他們如愿以償,才是教育者最應當盡力的事務。”
我想起了我的這本小說。小說中,“我”私自拿了家里的五元錢,跑到樂器店買了一把心愛的笛子;小鹿姐姐偷了宿舍同學的錢包,為買她一直夢想的德國和萊牌口琴。固然,都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如果按照葉圣陶先生的說法,這只是“逾越常規”,是“對環境(笛子和口琴)感到新奇,非常羨慕,于是引起了求知求行求享受的欲望”,那么,除出現小說中校長給予“我”處分、警察將小鹿姐姐帶到公安局詢問后留下案底這樣的教育方式之外,還會不會有其他更好的教育方式和方法,讓我們“最應當盡力”去做呢?
如果按照葉圣陶所說的“教育的入手方法”,盡到“教育者最應當盡力的事務”,作為師長,是不是可以稍微細致一些,觸摸到孩子的心理軌跡,深入孩子的心靈深處,能夠更好地幫助犯錯誤的孩子走出錯誤的泥沼而身心健康地成長呢?
于是,我寫了這本小說《小放牛》。
二
這本小說取材于我生活中的真實經歷。
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真的私自拿了家里五元錢,到新華書店買了李白、杜甫、陸游詩集和宋詞選四本書;我們大院里一位剛讀高一的大姐姐,真的偷了宿舍同學的錢包,為買她一直夢想的什么東西。我真的因此挨了一個當眾警告的處分,大姐姐的后果更嚴重。
這段經歷,在我的少年時代留下深刻的烙印,并帶到中學,影子一樣跟隨著我、糾纏著我,讓我抬不起頭來。一直到升入高中,覺得并沒有人知道或在意這段經歷,心才得以漸漸放松。但記憶猶存,傷疤在身,余寒未盡。
有意思的是,或者有些吊詭的是,給予我處分之后,從來沒有一位老師找過我,讓我進行解釋,或以此作為“藥引子”,幫助我、教育我認識錯誤、改正錯誤。處分很快撤銷了,之后,也沒有一位老師找過我,給予我哪怕一句解釋或教育、鼓勵的話。或許,他們都覺得這不過是小事,一切讓我自我消化即可。
更有意思的是,這所小學的老師、教導主任和校長對我一直很好。1973年,我從北大荒回京,待業在家,校長親自到我家找我,好心讓我回母校代課以渡難關。那時,我已經離開母校十三年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教育的入手方法”,或是一種“教育者最應當盡力的事務”?
百思不得其解中,幾乎貫穿一生的困惑,從少年一直折磨到秋深春遠的晚年,我才寫成這本小說。小說里的張老師、梁校長、唐老師等大人,曾小僧、黑子、鮑永平等孩子,以及在他們之間所發生的故事,很多曾經那樣真切地發生過,很多則是我想象的,也是我希望的、理想中的樣子,亦即葉圣陶先生說過的我們“最應當盡力”的圖景吧。
小說,彌補記憶中的缺失一角,擴展現實里遙遠的地平線。
三
如今的兒童文學,和我小時候讀到的兒童文學大不一樣,畢竟時代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和發展。
讀到法國學者保羅·阿扎爾的《書,兒童與成人》(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梅思繁譯),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兒童文學在這些年,脫離了原先的軌道。人們開始從洛克那里拿幾個點子過來,再加上幾個零星的盧梭的點子,還有理智主義。所有這些奇怪的組合好像催化劑一樣,催生出大量的作品。在世紀末的蕭條萎靡中,這些書統統被擺放到了紐伯瑞榮耀的櫥窗里。”
保羅·阿扎爾說的是他那個時代的兒童文學。不過,怎么讀出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或錯覺)?當然,我們的兒童文學這些年有不少好的、長足的發展,但是,面對一部分熱點頻出的主題寫作、功利性寫作,作者、出版者和評論者聯手催生出的不少作品,難道我們就沒有一點類似的自省和反思嗎?
四
《小放牛》(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是我的最后一本兒童小說。
自從2015年寫了第一本兒童小說《紅臉兒》,已經寫了整整十年,該收筆了。我寫得不夠多,也不夠好。我不想再濫竽充數,就此謝別。
(作者為著名作家,曾任《人民文學》雜志社副主編)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