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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也:春·發(附創作談和本期作者梁瑩短評)丨天涯·新人工作間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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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4期 新刊上市

點擊封面,即可下單

編者按

近年來,《天涯》致力于從自然來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過“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以及“新人工作間”等板塊,為更多優秀年輕作者提供了發表作品的機會。《天涯》堅信,無論作者名氣如何,稿件的質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標準。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續保持出色的創作勢頭,未來必定能在文學界占據一席之地。《天涯》近兩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楊乾、高臨陽、章程、杜嶠等已經越來越受到關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說”欄目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 2025”,冉也、梁瑩、陳煊楠、蘇瑩、鐘芩、李知鳶、苦子這七位從自然來稿里挖掘出來的年輕寫作者,展現了他們的宏闊視野和多維體驗,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發表作品。

從今天開始,我們將陸續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間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說。微信推送這個小輯的小說時,我們還是按照慣例,采取閉環互評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評前一位作者的小說,第一位作者評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說,形成閉環。

冉也


作者創作談

“啊”一下之后

——小說《春·發》創作談

《春·發》采用了嵌套式的敘事結構——“我”為了找到編輯所說的“‘啊’一下的東西”,只身前往吐虎瑪克鎮采風,偶然發現了大約三十年前編劇王維留下的劇本手稿,劇本講述了獸醫巴吾里江與帕麗扎提的愛情故事。兩層時空,通過鎮小學的老屋進行聯結。

《春·發》的最初版本完成于去年11月,只有“劇本”部分。我發給朋友看,對方一番友情贊美后,說:“但是,讀完總覺得差點那種讓人‘啊’一下的東西,你懂嗎?”

那種“東西”到底是什么呢?是故事的戲劇性反轉?是深刻的思想洞見?還是充分的情感震撼?我坐回書桌前,嘗試以真實的“我”重新進入吐虎瑪克鎮,去發現、去感受,企圖捕捉那個能瞬間擊中讀者、讓讀者發出驚嘆的“東西”。

現實的觸感來源于小鎮的日常生活。后勤主任的退休焦慮、孩子們的童言無忌、回民飯館老板的異樣神情,老屋的腐朽陰森,這些細節使得最初帶有明確功利性的“體驗生活”轉向了不確定的生活現場,并由此構建出該小說的嵌套式結構。

在《春·發》的同系列短篇小說《快遞》中,出現過一個沒有名字的人物,只以“獸醫丈夫”的稱呼存在。有朋友讀完后,問我能不能寫一寫“獸醫丈夫”的故事。我想,那個故事應該關乎他的職業,關乎愛情,也關乎友情。于是,唐代詩人王維寄贈友人李龜年的《相思》在我的腦海中浮現:“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在小說人物王維的劇本里,巴吾里江和帕麗扎提的愛情故事在新婚之夜戛然而止。“他們在一起,能幸福嗎?”帶著這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我”開始在吐虎瑪克鎮進行“二次尋找”,但“我”的行為似乎觸碰了某種禁忌,小鎮居民或沉默、或回避,直到我在金順商店遇到了帕麗扎提(一個與劇本中女性角色同名的人)。對于“我”的請求,帕麗扎提用一個寫在雪地上的詞語——炭疽,給出了巴吾里江的生命答案。至此,那種“‘啊’一下的東西”,以一種無聲、悲涼的方式抵達。

作為寫作者,我們總是想通過奇思妙想和精彩敘事來引讀者矚目,“王維”是這樣,“我”也是。可是,作為寫作者,作為現實生活的觀察者,如果功利性的小說敘事最終以對受苦難者生活的悲劇強化呈現出來,那我們所追求的“東西”是否還真的重要,真的值得我們繼續追求?當我們面對故事,在“啊”一下之后,我們是否需要警惕我們擁有的敘事權力,我們的寫作行為會是一種對現實倫理的破壞嗎?

“啊”一下之后,我們腦子里的想法開始自己的生長。

梁瑩


同期作者短評

夏天,愛和無常

——讀冉也小說《春·發》

故事發生在遙遠的吐虎瑪克鎮,巴吾里江和帕麗扎提相遇在夏天,第一眼,淳樸木訥的獸醫就喜歡上了女孩,提出可以“走過十三道浪溝”去看看她家的羊,可是有什么必要呢?周圍人都心知肚明,“她家的羊好好的,有啥可看的啊”。草原上的牛羊遇到瘟疫紛紛倒下,巴吾里江遇到帕麗扎提也豎起了降旗。

木訥老實的男人想不出更多招數,他只會等待,至少兩個夏天,每天守候在帕麗扎提家,哪怕僅僅是一句問候、一個微笑也能讓他心滿意足。帕麗扎提卻表現出了躲避的姿態,而這都是因為她已經有了意中人葉爾肯。如果一切照常的話,兩人大概就會像兩條相交后又各自向不同方向延伸的直線般,從此走向不同的人生軌跡。然而,就像故事中巴吾里江常說的,“人生無常”,帕麗扎提的母親病了,巴吾里江傾其所有的慷慨打動了帕麗扎提,從此她開始嘗試接受眼前的男人。又是一個夏天,他們的婚禮舉行,善因結出了善果。

《春·發》開篇即設置了引人入勝的懸念:“我”為了尋找寫作靈感,一頭扎進吐虎瑪克鎮,然而一連串的怪事卻接踵而來——學生不小心說漏嘴時后勤主任的欲蓋彌彰、飯館老板提到老房子時的怪異神色、半夜老榆樹下的神秘人影,這一系列事件使得故事在略顯緊張與不安的氛圍中展開。接下來作者將視角帶回1992年的夏天,跟隨獸醫巴吾里江,一幅交織了草原放牧生活和哈薩克族風土人情的畫卷在讀者眼前徐徐展開。小說里人物之間的對話充滿了新疆特色的“倒裝句”,例如“她認字的本事有呢,厲害得很!”“摩托車后面的大藥箱子取掉。”“我把她喜歡得不行了。”“縣城里住的房子沒有,住招待所的錢也沒有。”穿插其間的哈薩克民歌也為故事增添了獨有的地域特色。

巴吾里江喜歡喝白開水,喜歡一切口味清淡的東西,本能地抗拒一切熱烈。愛情之于他,就像是白毒草之于努爾蘇力旦家的牛,一擊即潰,疫苗也救不了。同王老師喝酒時,對方“好心”地支招,“她高興了,回來的路上,找個風景好又沒什么人的地方,你就大膽拉她的手……”巴吾里江竟“不高興得很”“呆呆地看著天花板”。帕麗扎提母親病重,他拿出所有的錢和存折,終于徹底打動帕麗扎提時,他卻勸對方慎重,因為“這是一輩子的事情。”沒有各懷心思的邊界試探、沒有你退我進的極限拉扯,他毫不設防地將自己的感情展露在人前,如同他愛喝的白開水般一眼望穿、寡淡無味,以至于我們會不由得浮現出與故事中的“我”類似的疑問,“他們在一起,能幸福嗎?”

故事到帕麗扎提帶“我”去看巴吾里江的“墓地”就戛然而止了,我卻仍有些意猶未盡,總感覺出現故事中的人們應該延伸出更多脈絡,比如達娜日后的發展、帕麗扎提和葉爾肯的感情變化、神秘的王維究竟有著怎樣的過往、巴吾里江又為何不時出現在榆樹下,以及巴吾里江和帕麗扎提的婚姻究竟是否幸福。但我想,也許這正是作者給我們設下的另一重懸念吧。

春·發

冉也

改稿會上,一位編輯老師說我的小說寫得這也好、那也好,如果能有那種看完后讓人“啊”一下的東西,就更好了。

為了找到那種讓人看完“啊”一下的東西,我拿著新疆作協開的介紹信,在秋末的某個下午一頭扎入吐虎瑪克鎮,走進鎮政府宣傳科的辦公室。很快,我就被一個電話安排去鎮小學。

鎮小學大門口。接我的學校后勤主任明年六十歲,就要退休。我問:“不是說延遲退休嗎,你還退得了嗎?”

后勤主任說:“不知道啊,看上面的意思吧。”

后勤主任在六年級教室里喊了五個學生,三男兩女,讓他們拿著掃帚、簸箕、水桶、拖把、抹布跟上來。我們聊著天,走到后院大榆樹下的一座磚木平房前停下。房子看上去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門口的白楊木長條課桌上,堆著給我準備的被褥、暖水瓶之類的。

后勤主任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讓學生給你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啊!”

我說:“這房子老啊。老了老了,竟然還不塌?”

“實在不好意思啊,再沒空房子了。”后勤主任把鎖子擰開,推開門,“這個房子以前專門招待來視察的領導,后來就空著了。”

我說:“沒事,我就是來體驗生活的嘛!”

一個男孩子說:“我們過得可不是這種老生活了,你為啥還要體驗呀,這不是沒苦硬吃嗎?”

“不然,住到我家去吧?”一個女孩子說,“住在這里,你不害怕嗎?”

后勤主任回頭“嘖”了一聲女孩,她就藏到別的小孩后面去了。

我還是決定住在這兒,我怕麻煩人。我經常熬夜寫東西,還是一個人住自在些。我心里的另一個聲音說:不跟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咋能寫出讓人“啊”一下的東西呢?

這會兒已經是放學時間,我謝絕了孩子們幫我打掃房子的好心意,重新鎖上門,走路到街上的回民飯館,要了份過油肉拌面。來都來了,先飯吃飽,再活干好嘛!

飯館老板聽說我是從烏魯木齊到這兒寫小說的,專門給我送了幾串紅柳烤肉。“大作家,你的小說會印成書嗎,能不能把我的飯館寫進去呀?”

他問這話的時候,烤肉已經被我吃了一半。我只好說:“沒問題啊,老板。”

最后,他又問:“那你住哪兒?”

我說:“鎮小學啊。”

老板神情冷了一下,問:“老榆樹下那個房子嗎?”

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到電棒上的積灰沒有擦掉,光散射在房間的簡單陳設上:臨窗一張松木寫字臺,配兩把松垮垮的白楊木椅子。靠墻一條瘸腿的柏木長條凳,上面堆放著我帶來的幾沓書。這會兒,窗戶開著,屋外的蟲鳴要全都擠進來似的。我關了燈,跑進屋內的月光像溫泉水,悶熱。后半夜,蟲鳴止住,我還是睡不著,總聽到桌子里有什么在響,像指甲在抽屜的隔層里摳。我不由得想到那個小女孩和回民飯館老板的話了。我的身體繃直,心里有點害怕。

我聳動著耳朵聽,突然想到改稿會上認識的那位女編輯。如果是她,一定會被嚇得“啊”出聲來吧?

想到這里,我心里的那點兒恐懼不見了,只剩下捉弄別人的快樂。

這個房子,咋啦?

我爬起來,走到窗戶前,看到校園廣場中央的太陽能燈亮著。透過榆樹的枝杈樹葉,我看到很多人站在燈下。他們朝著我笑,有個男人朝我這邊喊:到底能不能看到吐虎瑪克鎮呀?

另一個女人跟著喊:你不是說,一定能在電影里看到我們這些人嗎?

這些人真奇怪,我又不認識他們。

桌子夾層里的聲音還在響。我把寫字臺中間的抽屜抽出來,聲音消失了。我用手電筒照進去,看到夾層里的一沓稿紙和一本薄薄的筆記本。

這個發現是一個驚喜。我翻開稿紙,藍色墨水寫的繁體字,第一頁是標題:《春·發》。作者:王維。

我隨意翻了幾頁,打開筆記本,也是繁體字,偶有連筆,認不真切。瀏覽一遍,每一頁都寫得很簡單,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一些吐虎瑪克鎮的片段場景記錄和一些日常計劃。大概是這個叫王維的人從香港來到這里,想要寫一部文藝電影的劇本。日記里提到的劇本應該就是眼前這沓稿紙上的內容。我打開電腦搜索一番,沒有找到這部電影的任何信息。果然,翻到日記的最后一頁,王維留下了這樣一行字:劇本完成后,每月寄出兩份,至今無任何回信。

為方便閱讀,我用小說的形式把它呈現出來:

一九九二年六月的某個下午。

一場雨水過后,寬溝草場的泥濘地面被青草遮掩。起伏的草地盡頭,霧氣籠罩著的松樹林后扔出一把鐮刀樣子的彩虹。云雀從半空扎進草里不見,又忽地從幾步遠的地方彈起,混雜的蟲鳴被遠處摩托車的轟鳴聲驚起。潮氣順著青草往上爬,爬到巴吾里江嘴邊的時候,被風吹到他的身后。

獸醫巴吾里江騎著一輛幸福牌摩托車,紅色,瘦瘦的。車子在橫穿草場的碎石路上跑,橡膠輪胎每壓過一顆稍大點的石子,就要兔子似的跳一次。他牢牢持住車把,兩只眼睛不敢往左右看,也不敢往太遠處看。來寬溝草場的路上,滑倒好幾次,車子沾滿凌亂的淺棕色泥點,車子后載貨架上的白色塑料藥箱摔破了一個角。后視鏡歪了,像一雙長反了的耳朵,他也不管。草原上,用不著看后視鏡。

車子經過連在一起的兩個澇壩后,他看到努爾蘇力旦騎著馬從半坡上沖下來。

巴吾里江捏住剎車,喊:“路不好走啊。”

努爾蘇力旦下馬,細心地把韁繩在馬的脖子上繞幾圈,讓馬兒走到澇壩邊喝水。鏡面一樣的澇壩里裝著天空和彩虹,馬嘴輕輕一碰就碎開了。他指了指喝水的馬,說:“騎馬的話,好走呢。”

巴吾里江說:“沒有摩托車快呀!牛咋樣了?”

努爾蘇力旦嘆口氣,說:“已經不行了。晚上不停地吐,晌午的時候就不行了。”

“我還是來晚了呀!”巴吾里江的頭低下,問,“是不小心吃到白毒草了嗎?”

努爾蘇力旦說:“這幾頭引進的牛,笨得很啊。咱們當地的牛就不會吃白毒草。”

“這樣的話,損失太大了。”巴吾里江說著就要掉轉車頭。努爾蘇力旦攔住,說:“好不容易上來一趟。到氈房里,奶茶喝一碗吧?”

巴吾里江還在猶豫。努爾蘇力旦又說:“幫我看看羊吧。”

大多數的云回到天山深處去了,太陽被留下來的一團厚白云托著,像被熱油煎著的雞蛋緩緩向西山滑動。這會兒,云的確少得可憐,天空倒像是無邊的藍色布幔,罩住了整個寬溝草場。他們一個人騎著馬,一個人騎著摩托車,齊頭行進在草原的碎石路上,翻過山丘后不見了。彩虹也被他們走散了。

巴吾里江是阿勒泰人,新疆八一農學院畜牧系畢業后分配到吐虎瑪克鎮,成為鎮子上唯一的獸醫。除了鎮上的家禽牲畜,寬溝草場的畜類也歸他管。他不得不經常往返于鎮子和寬溝草場。中午,努爾蘇力旦托人請他到草場上去,說是從外地引進的牛不吃草,還有嘔吐的情況。當時,他正在蒙根布哈村給漢族人的雞打完疫苗,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給摩托車灌上油就往寬溝草場跑。這會兒,他的心像被雨水打散的鳥窩,木亂得很。

前些年,草原上有阿吾勒巴斯,他們生活經驗豐富,基本能夠應對牲畜突發的疾病。這幾年,老人們陸續搬到鎮子上住,巴吾里江不得不擔負起這個責任。每年春天,疫苗一波接一波地打,但牲畜的意外死亡仍然高發。努爾蘇力旦說:“我就反對給牛羊打疫苗,這等于鎮上的漢族人給蔬菜噴灑農藥。你說,人吃的是蔬菜,還是吃的農藥,你不覺得嗎?羊肉都沒以前好吃了。”

巴吾里江說:“以前牛羊不打疫苗,一出現瘟疫,一群一群地死。你不記得了嗎?”

努爾蘇力旦扭過頭往天上看。過會兒,又說:“這頭改良牛是我在信用社貸款買的,說死不也死了嗎?”

“人生無常啊,”巴吾里江說,“牛也一樣的。”

“人生無常”這四個字,是他新學來的。鎮小學的王老師老愛說這句話。王老師教語文,說是從口里來的。不忙的時候,巴吾里江經常找他喝酒、喧荒。王老師說話很有意思,有深度。他喜歡跟有深度的文化人聊天。

努爾蘇力旦家的氈房在寬溝河南面的山岡上。四座大大小小的白氈房離得不遠,遠處看像聚在一起的哈薩克大尾羊。氈房不遠處栽著一棵枯死的白樺樹,纏繞在枝杈上的彩色布條已經被風化,兩個哈薩克婦女正在旁邊準備晚飯。氈房前的鍋里熱氣騰騰,年輕的女孩手里拿著鍋鏟,翻攪著鍋里的肉。

巴吾里江說:“中毒的牛,肉不能吃啊。”

努爾蘇力旦說:“不是牛肉,你的心放在肚子里吧。”

努爾蘇力旦把馬拴在馬樁上,巴吾里江的摩托車停在氈房邊上,熄火。看上去年齡大的那個女人走過來打招呼,努爾蘇力旦說是他的老婆。年輕的姑娘看向他們這邊,笑的時候用門牙邊的牙齒輕咬下唇。她站在那里,右手捏著左手腕。

“我老婆那邊的親戚,來看我老婆。”努爾蘇力旦笑,湊到巴吾里江的耳邊,“漂亮得很吧?她是帕麗扎提。”

巴吾里江在吐虎瑪克鎮見過她。有一次,他去商店買東西的時候,碰上她送牛奶。今天,她穿著草綠色的裙子,上身穿黑色的針織衫。她用彩色絲線編頭發,風吹過像顫抖的花蝴蝶。巴吾里江朝她笑笑,說:“我見過你,在鎮上的那個商店前頭。”

帕麗扎提像受驚的小鹿,眼睛朝努爾蘇力旦的老婆看看,又快速瞄一眼巴吾里江,說:“我也知道你,你是鎮上新來的獸醫。”

“我叫巴吾里江,”他說,“你們家在山上有羊嗎?都好嗎?”

帕麗扎提笑了,說:“我爸在山上放羊。從這兒到我家的氈房,要走過十三道浪溝呢。”

巴吾里江說:“那有點遠了。不過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跟著你去看看你家的羊。”

努爾蘇力旦的右手按上他的后背,把他往氈房里推,說:“她家的羊好好的,有啥可看的啊。我們還是先進去喝奶茶吧。”

努爾蘇力旦的老婆提著銅水壺走過來,又回頭看著帕麗扎提笑。一副啥都不用說,啥都懂了的樣子。

他們洗完手,進到氈房里坐到板床上。努爾蘇力旦攤開餐單,把馓子、包爾沙克和干果放在上面。不大一會兒,努爾蘇力旦的老婆端著奶茶進來了,說:“剛燒好的奶茶,先喝上。肉還得等一會兒呢。”

“把摩托車上的泥擦掉去吧。”努爾蘇力旦的老婆說。

喝奶茶的時候,巴吾里江趁低頭的空兒,透過撩起的氈簾往外看。帕麗扎提用盆子接來銀花花的水,拿來深棕色抹布擦掉摩托車上的泥點。巴吾里江的心里開始發燙,他用右手不斷摩挲著自己昂起的脖子,給馬梳毛一樣。

“你說心里話,”努爾蘇力旦壓低聲音,“是不是看上這個丫頭子了?”

巴吾里江被戳穿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怕是人家心里有人了啊。”

“這個我沒聽說過,還沒結婚呢。”努爾蘇力旦哈哈大笑,說,“要是能成嘛,也是好得很的事情。”

羊肉是清燉的。草原上的羊肉,只用清水煮,不放煮肉用的料包。肉快熟的時候,放進去切成塊的土豆、胡蘿卜,有時候也放兩根切成小節的嫩玉米進去。帕麗扎提把整兩顆皮牙子切成花瓣大小放到碗里,撒上鹽,從鍋里舀一勺肉湯澆進去。肉熟后用鐵簽子撈進淺底的大盤里,最后把碗里的皮牙子連湯一起澆在羊肉上。

吃肉的時候,努爾蘇力旦念叨:“改良牛怎么會吃白毒草呢?咱們當地的牛就不會吃。”

巴吾里江嘆口氣,又說:“人生無常啊,牛也一樣的。”

帕麗扎提說:“還好有巴吾里江醫生,不然草原上的牛啊羊啊,咋辦呢?”

帕麗扎提說話真好聽。巴吾里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像個小學生似的不停點頭,說:“我一定把我的工作干好啊!”

晚飯一直吃到草原上的月亮升起。努爾蘇力旦拿過冬不拉,問巴吾里江:“我們唱《比普勒》吧?”

琴弦一撥,歌聲就從他們的喉嚨里跑出來了:


馬兒有跑不完的路,

我們有唱不盡的歌,

音樂的力量讓我們一直歌唱。

嘿,像花兒一樣的你,

來一首高亢的歌曲吧。

比普勒、比普勒、比普勒,


男人們把酒喝干后,琴聲停了。努爾蘇力旦和巴吾里江倒頭就睡,女人們把餐具從板床上撤下來,拿到氈房外面清洗。月光亮堂堂,能看得清餐具的紋路。這會兒,月亮爬在半坡的密林上,注視著草原上高矮不一的花、草、夜間出沒的野獸和藏在草里囈語的蟲子。馬兒站著睡覺,不知道睡著了還是沒睡著。微風中偶爾傳來幾聲馬兒粗重的鼻息,草原上更靜了。

第二天早晨,巴吾里江起得早,他得趕回吐虎瑪克鎮去。走出氈房的時候,他看到帕麗扎提正在燒水。他問:“你要回鎮上嗎?坐我的摩托車。”

帕麗扎提問:“那樣能行嗎?”

努爾蘇力旦從氈房里出來了,拉著巴吾里江去看羊。羊圈是從林子里撿來的枯樹條圍起來的,栽在土里的小木樁用拇指粗的棕色尼龍繩串在一起。巴吾里江遠遠看了一眼,就說:“羊吃得好呢,膘情應該很好。”

努爾蘇力旦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巴吾里江說:“你應該能看出來呀!早晨,如果看到羊擠在一起,那就是沒吃飽,怕冷。相反,那就是吃得好呢。”

努爾蘇力旦說:“這個方法我知道,就是不知道科學不科學啊?”

“那有啥不科學的?祖先們傳下來的經驗也要相信。書里面講的,也不一定對呀。”巴吾里江又問,“三聯疫苗打了嗎?”

“沒有,”努爾蘇力旦說,“我還是不想給羊打那個東西。”

巴吾里江再沒說話,回到氈房里。他們一起吃完早餐,努爾蘇力旦就要出去放羊了。巴吾里江發動摩托車,載著帕麗扎提一起回吐虎瑪克鎮。

路上,他們都不怎么說話。路還是那么顛簸,帕麗扎提有意靠后坐,緊貼著巴吾里江綁在后面的藥箱。巴吾里江說:“你還是抱著我的腰吧。路太顛,不安全啊。”

帕麗扎提略一猶豫,輕輕“嗯”一聲,用拇指和食指輕揪著巴吾里江的薄皮夾克,小心翼翼。巴吾里江心里有點失落,他希望帕麗扎提能攔腰抱緊他,身子緊貼著他才好。他故意轟油門,車子快速跑一段后,又“哎喲”一聲,裝作路不好走。他猛捏剎車,讓她尖尖的下巴在他的后背上輕撞。上大學的時候,他看過一部香港的動作片,里面的男演員就是這么干的,逗得觀眾哈哈大笑。沒想到,他有一天也可以上演這個橋段。想到這里,他的心情就好起來。他想唱歌,他唱歌很好。以前放暑假的時候,阿勒泰草原上有阿肯彈唱會,他的歌聲引得一眾姑娘們臉紅心跳。

下山后,路好走起來。巴吾里江放慢速度,找話題跟帕麗扎提聊天。他問:“你們家在鎮上也有房子嗎?”

帕麗扎提說:“對呀!我妹妹在奇臺上學,我和媽媽在鎮子上養奶牛,爸爸在山上放羊。”

巴吾里江說:“我到鎮上工作不久,還沒去過你們家呢。”

帕麗扎提說:“你前面的獸醫到我家去過。他退休后,你就來鎮上了。”

巴吾里江說:“那,以后你們家歸我管了。”

帕麗扎提在后面笑,說:“你管不了那么寬吧?我們家的牛歸你管,還差不多。”

她看到巴吾里江的脖子“唰”地紅了。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帕麗扎提“哦”了一聲。

巴吾里江又說:“我說的是另一個意思。”

“我知道。”帕麗扎提說,“我開個玩笑,你咋這么老實呀?”

巴吾里江說:“我心里緊張得很,你不要笑話我啊。”

帕麗扎提問:“你有啥緊張的?”

進入吐虎瑪克鎮后,帕麗扎提要求下車走路回家。巴吾里江說:“那是為啥呢?我一腳油門的事情。”

帕麗扎提說:“我還是走路回去吧。鎮上人看見,不好。”

巴吾里江說:“你管他們干啥呢?我們啥事情都沒有。我先去郵政所拿報紙和雜志,再送你回去吧。”

帕麗扎提說啥都不愿意,她的身體一扭,車頭亂擺。巴吾里江趕緊把車停下。帕麗扎提從車上溜下來,整理下頭發,說:“不好意思啊,巴吾里江醫生。”

她跟他告別后,他沒有急著發動車子。可能是坐車太久的原因,她走路的時候有點不自然,右腿像是著急去追左腿。她還穿著昨天那套衣服,草綠色的裙子,上身套黑色的針織衫。他看著她的背影從大變小,慢慢變成一個黑、綠色雙拼的點,像縣城里臺球桌上的半色球,被他的目光推著,最后落進某條小路。

巴吾里江的手在后座上摸了摸,那上面還殘留著她的體溫。他抬頭看看天,太陽光像是能把人的眼睛刺瞎。他趕緊閉上眼睛。他想到昨晚在氈房里喝酒的場景。努爾蘇力旦彈琴,他的老婆給大家倒奶茶。努爾蘇力旦讓他跟帕麗扎提合唱哈薩克民歌《燕子》: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長,


他發動摩托車,往郵政所的方向跑,輕輕哼唱:


帕麗扎提的性情愉快親切又活潑,

帕麗扎提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帕麗扎提的眉毛彎彎眼睛亮,

脖子勻勻頭發長,

帕麗扎提啊

郵政所的門開著,里面沒人。巴吾里江喊了幾聲后,一個醬油樣膚色的男人從后窗向他看過來,認出是巴吾里江,問:“你來拿報紙嗎?”

巴吾里江跟對方打招呼:“葉爾肯,一切都好嗎?”

一個女孩的聲音從窗戶后面傳過來:“還沒有分好呢,分好給你送過去嘛!”

“哪個人在說話呀?”巴吾里江問。

“我,”窗戶后站起來個女孩,“達娜。”

巴吾里江一看就愣住了。要不是他才跟帕麗扎提分開,很可能就認錯人了。她們長得太像了。他問:“你是帕麗扎提的妹妹吧?”

達娜放下手里的信件報紙,揭起后門的門簾進來,問:“我咋沒見過你?”

巴吾里江說:“你跟你姐姐長得真像。我昨天去寬溝草場給努爾蘇力旦家的牛看病。今天,我跟你姐姐一起回鎮上的。”

葉爾肯對著達娜說:“咱們鎮上新來的獸醫,巴吾里江。可是厲害得很啊!”

“我姐姐回來了嗎?”達娜的眉毛跳舞,說,“那你稍等一會兒,我把你的報紙找見。”

達娜又跑到后院去翻找寄給巴吾里江的報紙。巴吾里江問:“達娜怎么在這里呀?”

葉爾肯不好意思地笑笑:“達娜過來幫忙。她認字的本事有呢,厲害得很!”

巴吾里江湊過來,說:“達娜,長得跟她的姐姐很像啊!”

葉爾肯也壓低聲音:“你可千萬不要認錯人呀!”

晚上,巴吾里江躺在床上,聽到窗外風吹過白楊樹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睡不著,腦子里的帕麗扎提老是沖他微笑。那笑讓他像是躺在蒸籠上,他的身體熱氣騰騰,黏得他心里發慌。他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窗戶才發現屋外開始下雨,細雨往窗戶里面鉆,落在他的手上、胳膊上、臉上。后來,雨變大了,屋頂上的雨水從塑料排水管上涌下來,發出那種掃帚與水泥地摩擦的聲音。

他把“熱得快”插進暖壺里燒水,聽著壺里的聲音從“嗡嗡”變成“咕咚”。“熱得快”在雨夜里發出尖銳嘯叫的時候,他拔掉電插頭。水燒開了。跟父輩們喜歡喝茶不一樣,他喜歡喝白開水。喝茶讓他興奮,尤其是晚上喝茶,他會整夜睡不著覺。他喜歡一切口味清淡的東西,重油、重鹽、過甜、過酸和太辣的東西他都不喜歡,這可能跟他這幾年吃學校食堂的飯菜有關。當清淡的口味成為一種習慣,身體會本能地抗拒一切熱烈。

他用不銹鋼的杯子喝水,杯子是他到吐虎瑪克鎮工作前,縣畜牧局召開動員會議的時候送的。這會兒,他把冒著熱氣的杯子放到床頭柜上,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后背接觸到一大塊的潮濕。他伸手去摸,那濕冰冰涼涼,伸手一抓,被子都能擰出水來。他打開手電筒,看到天花板上洇出一塊屁股樣的形狀,水滴滴答答往下掉,像患了前列腺病的中年男人。

他剛來的時候,鄰居就提醒他,這幾年夏天,吐虎瑪克鎮的雨水越來越多,讓他把屋頂上的防水油氈重新鋪一遍。他忙,早就忘了這回事兒。他光著身子從藥柜下拿出大卷的塑料布,把藥柜全部包起來。他擔心雨水滲進藥柜。他把被褥提到長長的玻璃藥柜上晾開,把鐵架子的單人彈簧床移到干燥的地方。最后,他穿好衣服,套上黑色的雨衣,扯下一塊塑料布,拿起手電筒走出門去。

在屋后,他搬來木梯。雨下得越來越大,腳底滑,他爬得小心翼翼。這里的房子大多設計成平頂,在屋頂的兩側或者后方留出下水口。屋頂上積了薄薄的一層水,一個下水孔被樹葉和淤積的泥堵住了。他蹲下來用手清理,讓屋頂上的積水順著出水孔迅速流下去。他大概推測屋頂漏水的地方,把整張的塑料布鋪在上面,用淤泥壓上邊緣,再用磚塊壓一遍。他心里清楚這么做不能完全阻擋雨水下滲,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直起身子,看到整個鎮子都被這個雨夜吞噬。在那一片漆黑里,鎮小學里宿舍區有一處窗戶的燈亮著,那是王老師的宿舍。除了王老師,鎮小學的老師都是本地人。他順著梯子往下爬的時候,決定去找王老師聊天。今晚,他無處安身,那扇亮燈的窗戶是他的希望。

他回到屋里,看到漏水點滴水的頻率明顯變低。他把堆在地上的藥品和報紙全部搬到桌椅上,全屋檢查一遍后鎖上門,朝著鎮小學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進學校的大門,王老師的聲音穿過打開著的窗戶,撞開細密的雨絲迎過來。他大概是在讀什么東西,聲音在雨夜里像有人敲打水缸的內壁,悶悶的。巴吾里江快步趕過去,在門口抖落身上的雨水。他的手攥成一朵花的形狀,用手指關節敲門,窗戶里的聲音停了。里面問:“誰啊?”

他說:“王老師好嗎?是我,我是巴吾里江。”

門開了。王老師看著淋成落湯雞樣的他,歪著嘴笑,問:“你咋半夜三更跑我這兒來了?”

“我的房子,漏水。”巴吾里江抹去臉上的水,把帽子推到后面,“我看你這兒燈亮著。跟你聊聊天,可以嗎?”

王老師挪開一步,讓巴吾里江進來。他從屋后拿出干毛巾遞給巴吾里江,笑著說:“你就可憐的。來,水擦掉。”

王老師的宿舍布置極其簡單:臨窗一張松木寫字臺,配兩把松垮垮的白楊木椅子。靠墻一條瘸腿的柏木長條凳,凳子上擺著幾沓報紙和學生的練習冊之類的。

王老師找出一只搪瓷杯用水沖洗,讓巴吾里江自己拿凳子過來坐。巴吾里江坐下來,看到桌面上的白酒瓶打開著,還有一碟花生,旁邊是一本反扣著的書。

王老師說:“喝點兒?”

巴吾里江搓搓手,問:“學校里可以喝酒嗎?”

王老師說:“我是老師,又不是學生。今天是周六呀!”

巴吾里江笑了,說:“還是當老師好啊。”

王老師坐下來,給巴吾里江倒酒。巴吾里江拿起桌子上的書,問:“你剛才是在朗誦書嗎?”

“雨夜消遣。”王老師把酒杯端起來,“我特別喜歡下雨天。”

他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喝干凈。

“王維,”巴吾里江看到書上作者的名字,“這是你寫的嗎?”

王老師笑得倒酒的手發抖,說:“彼王維非爾眼前之王維,寫這首詩的王維是唐朝的大詩人,你眼跟前這個王維,可沒那個本事呀!”

“我還以為是你寫的呢,你們的名字一樣,”巴吾里江盯著書上的字,“我們哈薩克族也有很多大詩人,我們喜歡有文化的人。”

“我上大學的時候看過幾本,翻譯過來的。很浪漫,也很有哲理。”王老師說。

“過兩天,我讓同學從烏魯木齊寄幾本過來,送給你。”巴吾里江說,“這首詩寫的什么呀?”

“相思。”王老師喝一口酒,眼睛微閉,“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你背得真好!”巴吾里江說,“字都對上了。”

“你真會開玩笑,”王老師感覺自己被鄙視了,“我學的專業就是這個。”

巴吾里江問:“這首詩啥意思呢?”

王老師說:“寫給他的朋友李龜年的,思念朋友的詩。”

“李龜年……”巴吾里江問,“女的嗎?”

“男的。”王老師說。

巴吾里江哈哈大笑:“怎么還想男的呀,真是把人的牙都酸掉了!”

“男的就不能想了?”王老師又端起酒杯,“像你和我一樣的朋友嘛。來,阿拉克西!”

阿拉克西,是哈薩克語里“喝酒”的意思。

他們又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凈了。

“現在,也用來表達愛情。”王老師湊過來,“你有喜歡的女娃沒?”

巴吾里江的腦子里冒出帕麗扎提的樣子。

他遲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

“你說呀!”王老師催問他。

“有一個,但是剛認識,不知道算不算?”巴吾里江說這話的時候,看上去有些扭捏。

“當然算了!”王老師眉毛向上一挑,“誰?”

“帕麗扎提,你知道嗎?”

“家里養奶牛那個?”

“對,我昨天才跟她認識。”

“她不是喜歡葉爾肯嗎?”

至少有兩個這樣的夏天,巴吾里江在等待帕麗扎提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他們認識后的第一個夏天,他每天出診前都要騎著摩托車故意經過帕麗扎提家的大門,期待看到她的影子出現在院子里。他要跟她打招呼,露出訓練好的笑。冬天到來后,巴吾里江的笑幾乎被凍僵在臉上,帕麗扎提依然沒有出現。他突然意識到,摩托車發出的轟鳴似乎成為一種信號,帕麗扎提邁出屋門的腳會被那聲音逼回屋內。

第二年春天到來后,他改變策略。每天起床后,他穿好衣服,在鎮子的小路上跑步。他跑到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時候,陽光恰好挨到帕麗扎提家的窗戶下沿。她拉開門,探出頭朝天上看,視線收回的途中,看到巴吾里江在她家的院門口彎腰喘氣。他用左手扶著膝蓋,右手伸出朝她打招呼:“早上好嗎?帕麗扎提。”

她回他的時候,眼睛朝著屋內看:“早上好啊,巴吾里江醫生。”

他滿意了,直起身子,跑開。他想象她的目光會追隨他的背影。事實上,帕麗扎提早就放下門簾,拿出塑料臉盆開始洗漱。

夏天到來。因為人熱心,醫術又好,巴吾里江在鎮子上積攢了好名聲。他沒有看到帕麗扎提跟葉爾肯在一起,卻也沒有找到跟帕麗扎提單獨相處的機會。盡管,他經常跑到帕麗扎提家的院子外面,隔著墻問她的媽媽:“牛好嗎?家里好嗎?”最后,他問:“帕麗扎提呢?”

他早已能夠冷靜地給狂躁的公馬去勢,能夠讓瀕死的老牛站起身子,但他沒法讓自己坦然地站在她的身邊。他心里對她的喜歡與日俱增,面對她時的膽怯也越發加重。

跟王老師喝酒的時候,他問:“我該怎么做呢?王老師。我把她喜歡得不行了。”

王老師往椅子后面一靠:“摩托車后面的大藥箱子取掉。”

“不行。”巴吾里江的回答很干脆,“用的時候來不及拿呀。”

“那就,摩托車后座上的褡褳放油箱上,后座騰出來,讓帕麗扎提坐。”王老師說。

“她不愿意啊。”巴吾里江點了根煙,左手支著腦袋。他能聽到煙草在耳邊燃燒的聲音,畢畢剝剝,像是要把他的心燒化。

“你嘛,載著她去縣城逛街,買東西,買女娃喜歡的東西。漂亮衣裳、好看耳環、香香的擦臉油,都買上。”王老師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不喜歡這些的女娃。”

巴吾里江皺著眉頭,說:“帕麗扎提就不是那樣的人啊。”

“重要的在后頭呢,”王老師站起身,“她高興了,回來的路上,找個風景好又沒什么人的地方,你就大膽拉她的手……”

“啊?”巴吾里江的聲音突然拔高,“這能行嗎?”

“談戀愛就是這樣的。”王老師重新坐下來,“你還不懂?”

巴吾里江盯著王老師看。

“這不是強來的,”王老師兩只手在半空劃拉,“你要感受呀,一步一步地感受,要等你情我愿的時候。”

“你為啥給我說這些啊,王老師?”巴吾里江心里不高興得很。上大學時候,舍友們晚上睡覺前也會聊怎么跟女同學談戀愛的事情,但他很少參與。他聽來了很多談戀愛的方法,但他不想用在帕麗扎提身上。她那么好看,那么美,只有真心配得上她。

“疫苗,”王老師看著他,“愛情就像有毒的草,有時候吃著甜,要命。有時候吃著苦,但能救命。我給你的這個方法,就像你給羊打疫苗。有了這個疫苗,你就不怕愛情的毒了。”

巴吾里江第一次討厭“疫苗”這個詞。他想到了努爾蘇力旦家那頭不小心吃了白毒草的牛。疫苗,救不了吃白毒草的牛啊。

他想起努爾蘇力旦的話:“這幾頭引進的牛,笨得很啊。咱們當地的牛就不會吃白毒草。”

他坐回凳子上,呆呆地看著天花板。

“那你還會干啥嗎?”王老師問。

“唱歌。”巴吾里江抬起頭,“你還是給我講講王維的那首詩吧?”

七月的某個周五,他去奇臺縣參加畜牧局的會議。傍晚,他回吐虎瑪克鎮的路上,看到了帕麗扎提的媽媽。她的手里提著印有“奇臺縣人民醫院”的塑料袋,里面裝著瓶瓶罐罐的藥。他的車停下,問:“要走回家去嗎?”

她的媽媽回頭看他。她的眼睛迎風流淚,眼角發紅。“哦,是巴吾里江呀!我去醫院,錯過了回去的班車。”

“五十公里路呢,你難道打算走回去嗎?”他把摩托車停好,伸手把后座上的褡褳向后移,用繩子固定好,留出坐人的位置。

“縣城里住的房子沒有,住招待所的錢也沒有。”帕麗扎提的媽媽把藥袋摟到懷里。

“上車吧,”巴吾里江跨上摩托車,“坐我的車回去。”

她的身材發胖,跨上車后座的時候很艱難。巴吾里江用左腿使勁撐住車身,讓車子的一邊離地面更近一些,方便她坐上去。

“謝謝啊。”她的兩只手牢牢掐住巴吾里江的腰,掐得他疼。

“不要緊張,”他晃晃身子,腰輕松了些,“我開慢些,放心。”

“好得很,巴郎子。”她從后面伸過來的拇指差點戳到巴吾里江的鼻子。

巴吾里江的心里開花了,心想:“如果是帕麗扎提就好了。”

“帕麗扎提呢?”他問,“咋讓你一個人去醫院呀?”

“在家里呢,”她在后面說,“牛離不開人。”

他們回到鎮子上的時候,已經亮燈。街上的烤肉攤前,大人們聚在一起喝酒、喧荒,孩子們在商店前追逐嬉鬧。夏天的風吹過街道兩側的柳樹,把那些煙火氣吹向下街,吹到北邊漢族人的莊稼地里去了。

這會兒,帕麗扎提給牛喂好草料,正站在院門口張望。摩托車的大燈照過去,迎上她的臉。帕麗扎提的臉宛如滿月,長長的頭發像依在月亮邊上的云。

“巴吾里江醫生,”她看不清騎摩托車的人,但她知道是他。鎮上只有巴吾里江騎摩托車,“我媽媽……”她的話猛然停下,她看到媽媽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

“媽媽。”帕麗扎提快步走過來,扶她的媽媽下車。

“幸運得很,今天,”她的媽媽呵呵笑,“回來的路上遇上了巴吾里江。”

“走路回來的話,太遠了。”巴吾里江說。

“太謝謝你了,”她擦掉眼淚看清他,“我剛才想去借一匹馬,到路上找我媽媽呢。”

“去房子里喝碗熱奶茶嗎?”她的媽媽拉著巴吾里江的胳膊。

“不了,”巴吾里江擺擺手,“尕事情。”

帕麗扎提突然回身沖到廚房。沒一會兒,拿著兩瓶牛奶出來,塞進巴吾里江摩托車后座的褡褳里。

巴吾里江無意間提高聲音:“這么客氣干啥呢?”

“媽媽,”帕麗扎提說,“你先到房子里休息。”她的手里攥著幾張錢,沖他笑:“我請你吃頓烤肉,給我一個面子嗎?”

巴吾里江想回絕,卻點了點頭。

帕麗扎提往街上的方向走,她的話朝后飄:“你騎車到烤肉店等我。”

巴吾里江喊:“你坐車啊。”

“不用,”帕麗扎提說,“一點點的路!”

那天以后,帕麗扎提不再躲著他,但是他們依然沒有太多一起相處的時間。冬天到來,鎮子上所有的樹葉從枝頭飄落,帕麗扎提的媽媽也被病痛折磨得即將枯萎。

帕麗扎提的媽媽躺在板床上。她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眼窩深處的淚水早已干涸。爸爸把羊賣了,奶牛也賣了。他在鎮上的烤肉店打工,爸爸顧不上自己的面子。爸爸不在的時候,媽媽抓著帕麗扎提的手:“怎么辦呢,帕麗扎提?我放心不下你和達娜呀。”

三月,真正的春天擠進吐虎瑪克鎮,帕麗扎提找到巴吾里江。她已經去鎮獸醫站找他好幾次了,他都不在。這段時間是他最忙的時候,春季防疫工作基本靠他一個人完成。他看上去很疲累,平日里梳得整齊的頭發緊貼在頭皮上,眼圈紫黑,手上、胳膊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擦痕。

看到帕麗扎提,他一笑,干裂的嘴唇就扯開了。血滲到牙齒上,他沒有察覺。他說:“帕麗扎提,對不起啊。最近忙,你家里的事情我沒幫上什么忙。”

她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你說。”他放下手里的藥瓶,走過來。

“我想……”她心里的難過和委屈被顫抖的嘴唇擋住,從眼睛里沖出來,眼淚像水珠子一樣往下掉。

巴吾里江嘴巴一撇,跟著哭了。

“我知道了。”他轉過身,找出他平常穿的那件軍綠色大衣,一通翻找后,拿出一團纏在一起的塑料袋。他說:“這里面,是我所有的錢,還有信用社的存折。”

帕麗扎提把眼淚擦了,低頭看自己的鞋。她又抬頭看他,他的眼淚又撲簌簌往下落。

他說:“帕麗扎提,我能為你做什么事情,你就跟我說。”

帕麗扎提不說話,盯著他看,看得他心里發毛。他問:“我做錯了嗎,帕麗扎提?”

她沒有回答他。

他躲開她的目光,低下頭拿起柜子上的藥品,一個個擰緊蓋子。

帕麗扎提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你真的喜歡我嗎?”

他看她,眼里沒有任何的驚喜,說:“我不是那種人,帕麗扎提……”

“我問你,你還喜歡我嗎?”她打斷他的話,盯著他問。

“靴子不好,會把你的腳磨爛;同伴不好,會讓你度日如年。帕麗扎提,你不要覺得我給了你幫助,你就要這樣子報答我,我不要……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巴吾里江,”她說,“我不聽這些道理。我現在就問你一句話,你還喜歡我嗎?”

他站直身子,第一次緊緊盯上她的眼睛。

帕麗扎提拿起柜子上包著錢的塑料袋,走出獸醫站的門。

七月,他們的婚禮在吐虎瑪克鎮舉行。帕麗扎提的媽媽拉著巴吾里江的手,她已經看不見他,也說不出話。她病得像一枚卷曲的榆樹葉子。她干枯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輕輕摳了幾下。他以為那是一個什么字,但帕麗扎提說,媽媽不會寫字。

凌晨,眾人散去,小鎮上被人群沖散的熱氣重新聚攏,從關好的門窗外逼進來。他們脫掉穿在外面的衣服,用清水洗臉,用過的水撈灑在地上。他們坐回床上,帕麗扎提說:“我們一起喝點兒酒吧?”

他找來酒,給倆人都倒上。

他們喝酒的時候很少說話。喝多了,帕麗扎提說:“你不是會唱歌嘛,你給我唱一首歌吧?”

他從墻上拿下冬不拉,唱:


在祖先的馬沒有到過的地方

在雨水下夠四個季節的地方

生長一種像紅色月亮的豆子

第一個春天抽枝發芽

第十個夏天開花結果


后半夜,他掀開她的衣服,她沒有動。酒精讓他的手顫抖。她胸前的一枚銀色紐扣突然掉落,落在被清水灑過的地面上。

劇本寫到這里戛然而止。我總覺得,這不是故事的結尾。劇本里的帕麗扎提為給媽媽籌錢治病放棄自己原本喜歡的葉爾肯被迫嫁給巴吾里江……他們在一起,能幸福嗎?

第二天中午,我又去回民飯館吃飯。等老板不忙的時候,我問他:“我住的那個房子,大概三十年前住過一個叫王維的人。你知道嗎?”

老板愣了一下,問:“你看到啥了,還是聽到啥了?”

我問:“那個房子里發生啥事情了?”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不要聽他們亂說。你一個年輕人,怕啥?”老板說。

“我看到了一本日記,”我說,“你知道帕麗扎提嗎?”

“別人家的事情,我不想說。”飯館老板說完這話,就借口去后廚忙了。

我試著按劇本中提供的那些信息,去金順商店打聽過,去采訪過很多鎮子上的人,但鎮上的人對此避而不談。吐虎瑪克鎮的冬天快結束時,已經是來年三月。那天,我在金順商店碰到一個送牛奶的女人。商店老板在記賬簿上名字為“帕麗扎提”的下面,添上“正”字的第三筆。

我的直覺告訴我,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王維劇本里的女主人公帕麗扎提。我跟上去,跟她搭話,她點點頭,拿著牛奶換來的錢扭頭離開。我急了,追上去,問:“你知道巴吾里江嗎?”

女人頓了頓,悶頭往前走。

“我看到了巴吾里江和帕麗扎提的故事,”我觍著臉跟上去,“你是那個帕麗扎提吧?”

“啥?”她終于回頭看我。

“一個叫王維的人,你知道嗎?大概三十年前,他住在鎮小學。”我說。

她沒說話,盯著我看。

“我可以去看看巴吾里江嗎?”我問。

“嗯。”她竟然點頭。

我開著車,她坐在副駕駛指路。車子駛出吐虎瑪克鎮,穿過被雪蓋著的戈壁,進入天山的深處的草場。車子經過寬溝河橋不久,她示意我停車。

我們踩著厚雪,爬上一座平展的山岡,看到一大片石頭壘起的墓地。她站在那里,盯著不遠處的墓地,說:“很多年前,有個姓王的口里人說,要把巴吾里江寫到電影里去。”

“王維嗎?”我向她確認,期待謎面和謎底終于嚴絲合縫地對上。

“巴吾里江最后念叨的,就是這個事情。”她的話在風里飄。

“我聽鎮小學的孩子們說,有人看到巴吾里江晚上會出現在那棵老榆樹下。你信嗎?”我問。

“那年,他四十一歲。”她扭過頭去,在雪地上寫下兩個字:炭疽。

這是個醫學名詞,我想她應該是記不住的,但她寫得很工整。

我們在那里站了很久,傍晚的天空從淺紅變成靛青。風吹起地上剩余不多的薄雪,撲在我們臉上。我瞇著眼,看到她寫在地上的字被風吹卷起,飛向石頭圍起來的墓地上空。一只鷂鷹從山后沖出來,清亮的叫聲把那字震碎了。我看到雪漸次融化后結冰。接著,夜幕籠罩大地。我回到車里,打開車子的遠光燈,等她從山岡上下來。

我心里清楚,我和王維的差別沒那么大。我們都在追一個精彩的故事,一個讓人“啊”一下的故事。

作者簡介

冉也,生于1994年,現居新疆圖木舒克。已發表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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