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非洲橡膠種植園的歷史回聲
夜雨洗去了暑氣與煙塵,晨間的微風給新的一天帶來了一絲清爽的涼意。法明頓酒店的后院一片寂靜,這座造價2000萬美元的五星級豪華酒店于2017年在利比里亞的羅伯茨國際機場(也被稱為“羅伯茨菲爾德國際機場”)對面正式營業。這座酒店的客人主要是國際商務人士和慈善機構的工作人員,他們能夠負擔得起每晚200美元的住宿費,而這個國家的半數人口每日的生活費不到2美元。由于我們的攝制組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將在附近的利比里亞生物醫藥研究院工作,因此住在這間酒店頗為便利。
哈貝爾鎮也在酒店附近,這里曾是費爾斯通種植園公司總部所在地,該公司現在已經更名為費爾斯通利比里亞公司。今天的哈貝爾已經看不到往日的繁榮景象,當時這個國家的自然資源被大量開采,隨之而來的收益裝滿了美國橡膠大亨、鋼鐵巨頭和利比里亞特權階層的腰包。
俯瞰杜河種植園成熟的橡膠林和費爾斯通公司管理人員住宅。
酒店的后院正對著法明頓河,酒店因此得名。下游幾英里(1英里約合1.6千米)處,法明頓河的淡水同大西洋咸澀的海水匯合,在河口形成了一處獨特的景觀,紅樹林與堰洲島共同構成了多種生物的棲息地。河對岸是贊加鎮,孩子們在那里玩耍。我看見鎮子邊緣長著棕櫚樹和香蕉樹,泥磚房之間有小菜園,菜園里種的也許是胡椒、木薯和其他利比里亞人的主食。在利比里亞,這些作物提供了食物、收入和土地所有權的依據——在這個國家,土地就是生命。近處還有一艘巨大的用原木做成的獨木舟,它正將人們從河的一邊運送到另一邊。
這里在20世紀40年代一度熱鬧非凡,擠滿了美國軍人、費爾斯通公司工程師和利比里亞勞工。他們要盡快建好一座機場,將它交付泛美航空公司,后者將根據軍事合同運營機場。這座機場最初被稱為羅伯茨機場,旁邊還計劃修建一座軍事基地,為趕赴地中海與東南亞前線的美國空軍運輸機提供服務。不過保衛利比里亞同樣十分重要。當時整個世界陷入戰火,數千名非裔美國士兵,以及少數白人軍官與士兵,奉命前來保障美國的天然橡膠供應不受影響。這個屬于美國的帝國時代已經告終,但它的遺產仍然存在。今日,在原來的羅伯茨國際機場航站樓一旁,矗立著一座由玻璃、混凝土與鋼材建造的新航站樓。它的造價為5000萬美元,這筆資金由中國進出口銀行提供。這座大樓不久前才投入運營,它的雙懸臂式屋頂酷似大型噴氣機的雙翼,這象征著非洲進入了地緣政治與資源開采的新時代。
不到1英里外便是費爾斯通利比里亞公司的正門。該公司如今由總部設在東京的普利司通公司運營,后者在1988年收購了美國的費爾斯通輪胎橡膠公司。在收購成交的大約10年前,最后一位費爾斯通家族成員放棄了家族企業的控制權。1926年,利比里亞政府授予老哈維·費爾斯通100萬英畝(1英畝約合0.004平方千米)土地的特許經營權,后者在此基礎上建起了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連片橡膠種植園。這家總部位于俄亥俄州阿克倫市的輪胎制造商最初要求的土地,也就是后來修建羅伯茨菲爾德國際機場的地區,曾是巴薩人的傳統領地。他們是長期居住在這片地區上的諸多族群之一,遠早于從19世紀早期起,先后從美國和加勒比地區到此定居的移民。
從法明頓酒店向上游看去,我望見一座銀色的水塔,它標志著建于1940年的費爾斯通乳膠工廠的位置。如今,在大約200平方英里(1平方英里約合2.6平方千米)的區域內,采集工人像祖輩一樣,每天早早趕來,從數百萬棵橡膠樹上采集乳白色的液體。數千加侖(1加侖約合3.8升)的液體乳膠每日被用卡車從種植園的各個分區運往工廠。我一時大意,彎下腰嗅聞廠內快速流動的乳膠,幾近昏厥。我這才知曉,處理廠中氨水的氣味竟能如此刺鼻。數十年間,費爾斯通種植園公司將法明頓河當作方便的排水渠,向河中傾倒工業化生產“天然”橡膠過程中產生的氨水等廢料。周圍的居民在河中洗澡、洗衣、捕魚,而惡臭的氣味、被污染的井水、皮膚疾病和魚類驟減等問題一直令他們怨聲載道。但直到2008年,當地才建設了一座廢水處理廠,這距乳膠廠最初投產已經過了近70年。在遠處的山頂,距離公司總部舊址大門不遠的地方,有一棟二層紅色磚樓的廢墟,它與此地常見的泥磚與煤渣磚的房屋截然不同。我認出這是費爾斯通公司為其管理人員(全部是美國白人)建造的舒適的住宅。棕櫚樹籠罩著這棟建筑,四周一片荒涼,只有一些新近種的橡膠樹苗。類似這樣的廢棄建筑在費爾斯通種植園內隨處可見,讓人聯想到南北戰爭前美國南方種植園的風光,那里的種植園主就從這樣的樓上俯瞰他們的財產,包括土地、作物和奴隸。而這里的“種植園主”是費爾斯通公司的分區主管,他們在山頂的房屋有意區別于分區的營地,后者通常建于低地和沼澤中,供非洲勞工居住。山頂的房屋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雌性瘧蚊的叮咬,因其不喜于高處活動。這種蚊子是惡性瘧原蟲傳播的重要媒介,對費爾斯通公司工人的健康與效率構成了相當大的威脅,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費爾斯通公司工人的住宅,大約攝于 1937 年。
從法明頓酒店出發,朝著與費爾斯通種植園相反的方向走上幾英里,就能看到另一個體現美利堅橡膠帝國深遠影響的例子。利比里亞生物醫藥研究院同樣采用了費爾斯通公司的建筑風格。正門入口的走廊上掛著一塊金色的牌匾,專門用來紀念老哈維。這座建筑建成于1952年,資金來自小哈維·費爾斯通提供的25萬美元捐款,他希望建設一所熱帶醫學研究院,以紀念其父“與利比里亞人民的深情厚誼”,以及為“他們的健康幸福”所做的長期努力。
在研究院外的一個地方,生銹的空籠子和幾個涂漆的黑猩猩水泥雕像,讓人聯想起一段以人和動物為對象進行臨床試驗的時期。在這里,西方的醫生與生物醫學研究者共同尋找治療瘧疾、血吸蟲病等熱帶疾病的良方,這些疾病阻礙著大規模改造自然的努力。從費爾斯通投資利比里亞之初,美國的科學與醫學就被用來改善利比里亞工人的生活,這有助于美利堅橡膠帝國在一個非洲主權共和國贏得支持。這個以種植園為中心的帝國的碎片和殘骸無處不在。為滿足即將進入汽車時代的美國對橡膠不斷增長的需求,一套工業生態關系在利比里亞建立起來,它重塑了這個國家的生命與土地的關系。這些殘余讓我們有機會一瞥對舊世界的改造與新世界的誕生。
利比里亞政府征召的男性勞工正徒手修筑一條道路。
洛林·惠特曼攝于 1926年(印第安納大學圖書館收藏)
我在2012年首次造訪利比里亞,想要重走1926年一支哈佛大學考察隊探索利比里亞的路線。在從布魯塞爾飛往蒙羅維亞的航班上,我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其中一些是為躲避內戰而遠赴海外的利比里亞人,他們想探望和幫助親人。另一些人來自西方的非政府組織或政府機構,他們想用他們的時間和專業知識來重建這個國家。機上還有美國傳教士,其中不少是大學生年紀的白人女性,這些傳教士或許是出于利比里亞需要拯救的信念而踏上這段旅程。
像許多來到這個西非國家的美國人(包括那支哈佛大學考察隊的成員)一樣,當我到達這里時,我誤讀了此地的景觀。從機場到蒙羅維亞的路上,我不明白為何沿途有大量蓋了一半的煤渣磚房,我以為它們是在戰爭中遭到遺棄的建筑。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關于戰爭與貧窮的畫面和故事,我想當然地認定這些都是廢墟。后來,我逐漸了解了土地在利比里亞的價值與意義,并意識到這些建筑并非廢墟,而是復興的標志。在這個國家,土地一直是維持生計和爭取自主權的重要資源。這些房子代表著人們占據和保有一片土地的渴望。2018年,大約50%的土地被長期租借給外國投資者。2003年,當長達14年,幾乎持續不斷的內戰最終結束后,利比里亞政府需要資本以激活國家經濟,重建毀壞的基礎設施。政府積極吸引外國投資,慷慨地提供農業、采礦、伐木等領域的特許經營權。
如今,大農場農業的浪潮席卷全球,土地成為重要資源。這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情況非常相似,當時歐美企業競相爭奪拉丁美洲、太平洋島嶼、東南亞和非洲的土地,在那里種植熱帶水果、橡膠樹和油棕樹,以滿足消費者對菠蘿、香蕉、汽車輪胎等產品的需求。據估計,僅在過去10年,全球就有750萬英畝土地被出售或租賃給外國投資者,用于油棕、橡膠和農產品的大規模特許經營。建立種植園世界的第一步永遠是奪取土地。將近100年前,費爾斯通在利比里亞獲得了一大片土地的特許經營權,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龐大的橡膠種植園,從而幫助美國打破了英國與荷蘭對當時世界利潤最高的一種商品的壟斷。
本書將通過費爾斯通公司在利比里亞的活動來講述美國的歷史。在這個故事中,一家龐大的美國企業在利潤和民族主義使命的驅使下,以慈善的名義,通過協議、操縱和暴力等手段進入當時非洲大陸上僅有的兩個黑人主權國家中的一個。美國之外的視角能夠使人更清楚地看到由科學和醫學支持的白人特權與權力結構,它們推動著美國資本主義與美國的全球擴張。然而,費爾斯通公司在利比里亞的故事不僅是一個關于白人至上與種族資本主義(它們支撐著一個美國商業家族延續了半個多世紀)的故事,也是一段關于斗爭、共謀與反抗的歷史。這個黑人共和國頑強斗爭,其領導人以各種手段來保住他們的土地,防止國家淪為美國的保護領。而離散在世界各地的非洲同胞,包括非裔政治家、作家、科學家、外交官與企業家也參與其中,支持或反對費爾斯通在利比里亞開展的實驗。
土地掠奪、種族剝削與強迫勞動塑造了大西洋世界的歷史,這個種植園是否能夠擺脫這些罪行而存在?在一個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猖獗的世界,美國資本是否值得信任?它能否尊重一個黑人主權國家及其人民?費爾斯通究竟會成為利比里亞的天使還是魔鬼?這些疑問的核心是老哈維的承諾,他聲稱要在利比里亞建立一座現代的工業種植園,該種植園將為這個國家及其人民帶來巨大利益。這些疑問至今仍然存在。
利比里亞的許多長者、酋長、同事、朋友與親人同我分享了他們的故事,幫助我解答困惑,在村莊里熱情地接待我,并糾正了我的諸多錯誤。我對他們感激不盡。他們挑戰了我的想法與信念,讓我看到世界上不同的生活方式,并改變了我工作與努力的方向。沒有他們,本書不可能完成。由于無法查閱費爾斯通公司的檔案(2005年一樁指控費爾斯通種植園侵犯勞工權利的訴訟案后,該公司的檔案被移出了公立的阿克倫大學),我只好從世界各地收集、整理零星的材料,試圖拼湊出一個可以而且應當從多個角度講述的故事。作為一名科學史、醫學史與環境史學家,我提供了一個視角,并希望對過去的了解能夠幫助建立一個更加公正的未來。
*本文摘自《橡膠帝國:美國資本在利比里亞的土地與權力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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