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平

（接上期）

三

對于上海下鄉知青來說，生活在農村的環境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他們在路口被一群搖搖擺擺走過來的大鵝攆著跑的笑話在村民中傳開來。而對這幫年輕人來說，他們對鵝的認識可能只停留在“曲項向天歌”的美妙意境中，從來沒見過它們像梭標似的伸長脖子，怒蹬雙腿的樣子。

當然，他們的笑話還不止于此。他們的肩膀從來沒有受過重壓，所以他們要挑水做飯洗漱只能兩人扛——不對，是兩人用手肘挽著扁擔——這樣兩人的力氣還不夠支撐到家，所以就得用四個人來挽一桶水。

至于撈飯的技能，還是隔壁一位熱心婦娘傳授給他們的，這之前，他們煮飯時看見飯漿噴起鍋蓋就會使勁地摁住，而不知道揭開鍋蓋或者讓火變小。村民們都是很善意地講述著這些笑話，如果是本鄉本土的人做出這些事就要把這人譏諷得咬牙切齒，連祖宗都要捎帶上鄙視一遍。

他們學干干農活是從干插秧開始，那個季節正是雨水充沛的春季，犁耙過的稻田平整如鏡正等著秧苗進場。生產隊長是一位有著豐富的農活經驗的農民，他理所當然擔當起傳授技能的任務。

隊長的眼神熱切而極有親和力，他的插入水田的腳桿好像生來就是和泥水一體。他在講述插秧的要領。他的左手抓著一把稻秧，“分出5株，1，2，3，4，5，然后像這樣插入水中，水下的泥很柔軟溫暖就像你媽媽的手在撫摸你。”他講得極有耐性而又刻意要讓它生動，他的眼光熱切地掃過站在田塍上的一排上海知青。上海知青顯然對隊長的這個比方感到吃驚，他們相視一笑。

突然，有人驚呼起來，他指著隊長的腳桿。是一只螞蟥，它已經喝飽吃足，圓滾滾的身段吸附在腳桿上一動不動。

隊長撥出吸附在他腳桿上的螞蟥，尋到一根稻梗，從它尾部捅進去。稻梗從螞蟥的頭部穿出，他又把螞蟥從頭往下扯，整個螞蟥里外翻了個個，血不斷從稻梗滴下來，那是隊長的血。女知青對這種血腥場面不敢直視，手上冒出雞皮疙瘩。

四

在“上海知青下鄉”紀念碑揭幕儀式上，還有一位叫林杉的知青作了深情地回顧。他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T恤，臉色紅潤，聲若洪鐘，這跟他一直有合理營養密不可分，所以我斷定他再長壽二十年沒問題。

他說他下鄉時正在長身體，夢遺了幾次，急需營養，于是他先從一位眼睛不太好使的孤寡老人家里偷得一只雞。老人發現少了一只雞，地上又沒留下雞毛，斷定不是狐貍，而是人為，就拿了稻草，坐在街口，一邊斬草一邊咒罵。在農村，這是最毒詛咒，林杉不懂，但看見老人可憐的樣子，偷偷地從她家窗子里塞了錢進去。

林杉說一只雞是不能保證身體恢復過來，他就到鄰村去偷，順便拔些雞毛撒在雞圈邊。

我對林杉印象深刻，他在說起去我媽商店偷錢的事，我倒反而有點臉紅，因為如果我沒發現不舉報，他就不會被綁在籃球架上，遭受眾人圍觀。

我媽是從縣城下放到公社供銷社，當了一名營業員。那一天我在商店柜臺外，躺在剛剛空出來的煙卷箱里，煙草的味道沁人心脾。我在這個狹小空間里獨享一份安寧，從紙箱蓋縫隙中，我窺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它幾乎擋住我所有的視線。

他的高大身子伏在柜臺上，不寬的臺面讓他的手很輕易地拉開了錢柜，這是靠西面的偏北方向貨柜臺，而幾個顧客在南面雜柜臺購買東西。他的那只貪婪的手抓到一把紙幣，塞到褲袋的時候還掉了幾張。我騰地從紙箱里站起來，聲音可能有點顫抖：“有人偷錢！”

這之后就有他被綁在學校籃球架柱子上遭人圍觀的情景。綁他的是供銷社王主任，王主任激動得滿臉通紅，拿繩子的手都在顫抖。當我知道小偷的身份的時候，自鳴得意的心里變得有點惴惴不安了。圍觀的人在竊竊私語，對犯錯人也不是那種輕蔑的神情，有人說這樣綁人不太合適，更有一位老婦人走到被綁者面前要求松綁，“孩子還小，別讓他無臉見人。”這位老婦人不是別人，正是眼睛不好使的孤寡老人。

這件事情并沒有影響每個周末的演出活動，不過總感覺樂器演奏雖然還是那樣熱烈歌聲還是那么好聽雙方卻變得有點客客氣氣了。林杉的關節炎很嚴重，尤其不能下水，于是申請了回城就醫。后來他做了什么，只有通過他自己這回回知青點的自我回顧我才知道。他是這些知青中最早下海經商的。紀念石碑是他捐獻的，他也為本地學校捐過錢物。

（未完待續）

供圖謝平（路開文化）

謝平，江西廣昌人，贛南師范大學1980級中文就讀，曾為天津某物流公司總經理，現居廣昌。教育系統工作，散文作品見《廈門文學》《廈門日報》等期（報）刊，贛州路開文化文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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