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柳七月,小名就叫七月。我們老家在蜀地,就是那種出門不帶二兩辣椒,就覺得人生缺了點滋味兒的地方。
我爹是個小鹽商,家里不算大富大貴,但也頓頓有肉吃。
按理說,我這輩子,應該是嫁給隔壁做綢緞生意的王家小子,然后生一堆娃,天天在院子里曬太陽、打麻將、罵孩子。
可我十六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官家要選秀女,我們那一片兒的官老爺,為了湊數,也為了討好上面,就把我這種小門小戶、長得還算齊整的姑娘,都給報上去了。
我爹愁得三天沒吃飯,我娘天天抱著我哭。我倒是沒覺得天塌下來。
那時候傻,覺得皇宮嘛,電視里演的,金磚鋪地,天天山珍海味,多氣派。
等我真進了這道朱紅色的宮門,我才知道,我當年真是腦子被門夾了。
這鬼地方,哪是人待的?
首先,飯就不是人吃的。清湯寡水,一點油星子都見不著。一道菜,叫什么“開水白菜”,聽著挺厲害,吃起來,還沒我娘用豬油炒的爛菜葉子香。我們蜀地,講究的是麻、辣、鮮、香,吃得大汗淋漓,才叫過癮。在這里,御廚要是敢多放一粒花椒,都能被拉出去打板子,說是“穢亂宮闈,驚擾圣駕”。
我呸!驚擾他個仙人板板。
其次,規矩比我見過的鹽都多。走路不能甩胳膊,笑不能露牙,見了主子要請安,說錯一句話,可能小命就沒了。我剛來的頭三個月,天天被教習姑姑用戒尺打手心,打得我看見她就哆嗦。
我們這一批,一共進來了六十個秀女。封了名號的,只有八個。剩下的,都像我一樣,成了最低等的“官女子”,領著最低的月例,住在大通鋪里,跟剛進宮的小宮女沒啥兩樣。
我們的任務,就是在主子們需要的時候,當個背景板,或者干點雜活。大部分時間,就是被遺忘。
一開始,好多姑娘還不死心。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御花園“偶遇”皇上。結果呢?“偶遇”成功的,沒幾個。就算成功了,皇上頂多看你一眼,問一句“你是誰啊”,然后就沒然后了。反而有好幾個,因為穿得太扎眼,被高位的娘娘們看不順眼,隨便找個由頭,就給打發到浣衣局去了。
浣衣局那地方,冬天一雙手能凍成胡蘿卜,夏天能被蒸汽熏掉一層皮。去了那兒,這輩子就算完了。
我親眼看到,跟我一屋的杏兒,就因為偷偷在領口繡了一朵小小的桃花,被祺貴人身邊的大宮女,當著所有人的面,掌了二十個嘴巴,打得滿口是血,然后就拖走了。
從那天起,我就徹底死心了。
什么爭寵,什么榮華富貴,都他娘的是浮云。在這兒,能活下去,能囫圇個兒地活到二十五歲出宮,就是最大的勝利。
我的人生目標,從“當個寵妃”,光宗耀祖,直線下降到“攢錢”,回家開個火鍋店。
你別笑,我是認真的。
我開始研究,在這宮里,怎么才能搞到錢。
月例是死工資,一個月二兩銀子,吃飯穿衣都要從里面扣,根本剩不下。唯一的路子,就是搞“副業”。
我有什么“副業”可搞呢?我不會刺繡,不會彈琴,長得也就中上。想來想去,我只有一個技能點,是我們蜀地姑娘自帶的——做菜。
不是做那種“開水白菜”式的宮廷菜,是做我們老家的家常菜。麻婆豆腐、回鍋肉、辣子雞……我想想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可是在這宮里,別說辣椒、花椒了,我連塊像樣的豬肉都弄不到。
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
我發現,我們這片“掖庭宮”,管事的是個姓黃的公公。四十多歲,沒胡子,但長得挺胖,一看就是個吃貨。他每天下午,都會溜達到御膳房,跟那里的管事太監喝兩杯。
我開始觀察他。我發現他走路有點跛,一到陰雨天,就抱著膝蓋喊疼。
我托我爹,從老家給我捎了點東西進來。不是什么金銀珠寶,是一包我們蜀地特產的“祛濕活絡”的藥酒,還有兩大包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的,頂級漢源花椒和朝天椒。
我揣著這包“違禁品”,像揣著個炸藥包,心驚膽戰。
有一天,又是個陰雨天。我算好時間,在黃公公回家的路上,假裝跟他“偶遇”。
“黃總管,您這是腿又不舒服了?”我怯生生地問。
他看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么?”
我從袖子里,摸出那個小小的酒葫蘆,遞過去。“總管,這是奴婢家里帶的藥酒,專治這個的。您要不嫌棄,擦擦試試?”
他半信半疑地接過去,打開聞了聞。一股濃烈的藥味和酒味。
“你倒是有心了。”他沒說用,也沒說不用,揣進了懷里。
第二天,他派人來叫我。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福是禍。
到了他那屋,他正坐著喝茶。看到我,臉上竟然有了點笑模樣。
“你那藥酒,還真有點用。”他說。
我趕緊說:“總管您用著好就行。”
他指了指桌上的一盤點心,“賞你的。說吧,想要什么?”
我心里一喜,知道戲肉來了。
我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眼淚說來就來。“總管,奴婢什么都不想要。就是……就是在這宮里,實在是想家。吃不慣這兒的飯菜,天天晚上做夢,都夢見我娘做的回鍋肉……”
我一邊說,一邊偷偷看他。
他聽了,沒做聲,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
“回鍋肉?”他問,“那是什么玩意兒?”
“就是……就是用頂好的五花肉,先煮,再切片,用我們老家的豆瓣醬和豆豉,加上蒜苗,一起下鍋爆炒……炒得那肉片,都卷成一個小燈盞窩兒,又香又辣,油都浸到飯里……”
我一邊說,一邊咽口水。
黃公公聽得,喉結都動了一下。
他沉默了半天,說:“你起來吧。這事兒,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但三天后,他派人給我送來了一小塊五花肉,還有一小包豆瓣醬和豆豉。雖然量不多,但在當時,跟金子也沒什么區別了。
他還給我指了個地方,是掖庭宮最角落的一個廢棄的小廚房。他說:“手腳麻利點,別讓人看見。做好了,先給我送一份過來。”
我懂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那個黑漆漆的小廚房里,生起了我進宮以來,最旺的一把火。
我沒做回鍋肉,肉太少了,不夠。我做了個“改良版”的麻婆豆腐。我托相熟的小太監,幫我換了塊豆腐。我又用我那點寶貝辣椒和花椒,磨成了粉。沒有牛肉末,我就用豬肉切成極細的丁,先煸干了水分。
一碗麻婆豆腐,做得我眼淚汪汪。不是被辣的,是想家想的。
我盛出最好的一碗,用食盒裝了,給黃公公送去。
他吃第一口的時候,眼睛都亮了。他被辣得嘶嘶哈哈,腦門上全是汗,但筷子就是停不下來。
“乖乖,”他一邊吃一邊說,“這玩意兒,帶勁!”
從那天起,我柳七月,就在這宮里,有了靠山,有了“副業”。
我成了黃公公的“私人御廚”。他利用職務之便,時不時給我弄點食材。我呢,就變著花樣地給他做我們蜀地的菜。水煮肉片、夫妻肺片、酸菜魚……
每次做,我都偷偷給自己留一小份,躲在屋里,吃得滿頭大汗。那是我在這冰冷的宮里,唯一的慰藉。
黃公公吃得滿意了,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好處。他會把御膳房用剩下的一些好料,比如燕窩、花膠的邊角料,都賞給我。我把這些東西,偷偷攢起來,托他換成銀子。
我的小金庫,一點一點地,鼓了起來。
我以為,我的日子,就會這么安安穩穩地,過到出宮。
但我忘了,這里是皇宮。你就算想當個縮頭烏龜,也總有人,會來踹你的龜殼。
踹我龜殼的,是祺貴人。
就是那個,把我同屋杏兒打發到浣衣局的女人。
祺貴人是這宮里,除了皇后之外,最得寵的。她年輕,漂亮,家世又好。皇上十天里,有五天都歇在她那兒。
她宮里的小廚房,是出了名的會推陳出新。今天一道“胭脂鵝脯”,明天一道“雪霞羹”,天天變著花樣地討好皇上。
有一天,皇上不知道怎么了,許是吃膩了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突然就說,想吃點“民間新鮮玩意兒”。
這可把祺貴人愁壞了。
就在這時候,不知道是哪個碎嘴的,把我會做“蜀地菜”的事,傳到了她耳朵里。
那天下午,我正給黃公公做一道“口水雞”。祺貴人身邊的大宮女,就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你就是柳七月?”她捏著嗓子問。
我嚇得趕緊跪下。
“我們主子聽說,你很會做你們老家的菜?”
“奴婢……奴婢就會幾道家常小菜,上不得臺面。”
“少廢話!”她一腳踢翻了我的鍋,“我們主子說了,讓你今晚,就在我們宮里的小廚房,給皇上做一桌你們蜀地的席面。做好了,有賞。做不好,你就跟那只雞一個下場!”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
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嗎?
做好了,搶了祺貴人的風頭,她能容我?做不好,皇上不滿意,我小命不保。
這簡直就是個死局。
黃公公得了信兒,也急匆匆地趕來了。但他一個掖庭宮的總管,在祺貴人面前,也說不上話。他只能偷偷塞給我一小包東西,湊在我耳邊說:“丫頭,自求多福吧。這是上好的銀針,要是菜里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它會變黑。”
我心里一沉。我明白,這頓飯,不光是做給皇上吃的,還是給我自己吃的“斷頭飯”。
我被帶到了祺貴人的“長春宮”。
她宮里的小廚房,比我那破廚房,亮堂一百倍。各種食材,堆得像小山一樣。
祺貴人坐在廚房外的亭子里,搖著扇子,看似悠閑,但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樣,時不時地刮過我。
我知道,廚房里,肯定有她安插的人,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柳七月,冷靜。你想回家開火鍋店的,不能死在這兒。
我開始點菜。我點的,都是我們蜀地最大眾,但也最考驗功力的菜。
一道“開水白菜”,對,就是我曾經鄙視的那個菜。但我們蜀地的“開水白菜”,講究的是“湯清如水,味濃似醇”。我要用這道菜,告訴他們,我們蜀地菜,不光有辣,也有鮮。
一道“回鍋肉”,考驗的是火候。
一道“麻婆豆腐”,考驗的是調味。
還有一道“甜燒白”,這是我們蜀地宴席上,必不可少的一道甜菜。用五花肉夾著豆沙,蒸得糯糯的,入口即化。
我讓他們把所有食材,都擺在我面前。我用黃公公給我的銀針,一樣一樣地試。
試到一碗醬油的時候,銀針,黑了。
我心里一顫,但臉上,不動聲色。
我端起那碗醬油,走到一個負責燒火的小太監面前。我說:“公公,這醬油顏色不對,勞煩您,幫我換一碗顏色深點的。”
那個小太監的臉,瞬間白了。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亭子里的祺貴人。
我沒再逼他。我知道,他也是個可憐人。
我開始做菜。我每道菜,都親自嘗。我知道,就算食材沒問題,他們也可能在別的地兒動手腳。
做“回鍋肉”的時候,一個宮女“不小心”,把一碟鹽,全撒進了我的鍋里。
我沒發火。我只是把那一鍋肉,都倒了。然后,看著那個宮女,一字一句地說:“姐姐,我這人手笨,一鍋只能做一份。要是耽誤了皇上的晚膳,這責任,你擔,還是我擔?”
那宮女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乖乖地給我重新切肉去了。
四個時辰。我像打了一場仗。
等我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食盒的時候,我的后背,都濕透了。
皇上和祺貴人,就在不遠處的偏殿用膳。我被關在廚房里,不準出去。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樣的命運。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祺貴人身邊的大宮女,又來了。
她臉上,看不出喜怒。她說:“皇上說,菜做得不錯。主子賞你的。”
她扔給我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然后,她說:“皇上還說,你做的那個什么‘燒白’,他很喜歡。讓你以后,每天都做一份,送到長春宮來。”
我愣住了。
這是……過關了?
我捏著那個荷包,走在回掖庭宮的路上,腿肚子還在打顫。
回到屋里,我打開荷包,里面是十個明晃晃的金元寶。
我發財了。
但我也知道,我被套牢了。
從那天起,我成了長春宮的“編外御廚”。我每天都要去那里,做一道“甜燒白”。
祺貴人不再為難我,但也不跟我親近。她看我,就像看一個有用的工具。
我每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我從不多說一句話,不多看一眼。我做完我的菜,就立刻回到我那個破舊的掖庭宮。
我以為,這就是我新的,安穩的生活。
但我又錯了。
這皇宮里,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那年冬天,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太后病了,病得很重。什么山珍海味都吃不下,一天比一天消瘦。
皇上急得,把太醫院的院判都罵了好幾遍。
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愁云慘淡之中。
有一天,我照常去長春宮做“甜燒白”。做完之后,祺貴人卻把我叫住了。
她看著我,問:“柳七月,除了辣的,甜的,你還會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奴婢……奴婢還會做些湯羹。”
“哦?”她來了興趣,“什么湯羹?”
我想了想,說:“我們蜀地,有一種湯,叫‘酸蘿卜老鴨湯’。是用陳年的泡酸蘿卜,跟老鴨子一起,用小火慢慢燉。湯鮮,開胃。”
祺貴人眼睛一亮。
她說:“好。你現在,就給我做一份。要快!”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我不敢不聽。
我指揮著長春宮的下人,找來了上好的老鴨,又讓人去宮里的泡菜壇子里,找了最好的酸蘿卜。
我燉了整整兩個時辰。那鍋湯,燉得奶白,上面飄著一層金黃的鴨油。酸香的味道,飄滿了整個長春宮。
湯燉好了,祺貴人立刻讓人用最好的保溫食盒裝了,然后,她對我說:“你,跟我走。”
我跟著她,坐上了她的轎攆。
我當時都嚇傻了。我一個低等的官女子,竟然坐上了貴人的轎子。
轎子一直抬到了太后住的“慈寧宮”。
我才知道,祺貴人,是要把這碗湯,獻給太后。
這是一個巨大的賭博。獻對了,就是大功一件。獻錯了,萬一太后吃了有什么不好,她也完了。
而我,就是她這場賭博里,最重要的那顆棋子。
到了慈寧宮,祺貴人親自端著湯,進去見太后。我被留在外面,跟一群宮女太監,跪在雪地里。
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我身上,我感覺自己都快凍成冰雕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里的時候,慈寧宮的大門,開了。
出來的是太后身邊最得寵的張嬤嬤。
張嬤嬤滿臉喜色,她說:“太后娘娘喝了半碗湯,說是好久沒吃到這么開胃的東西了!皇上龍心大悅!祺貴人,皇上讓你進去說話呢!”
然后,她又看向我,問:“哪個是做湯的廚子?”
我哆哆嗦嗦地抬起頭。
張嬤嬤笑著說:“真是個好孩子。太后娘娘說了,要賞你。從今天起,你就調到慈寧宮的小廚房當差吧。”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做夢一樣。
從人人都能踩一腳的掖庭宮官女子,到慈寧宮的掌勺宮女。我的人生,好像坐上了火箭。
我搬離了那個陰暗的大通鋪,住進了慈寧宮的下人房。雖然也是幾個人一間,但干凈,暖和。
我的月例,也漲到了十兩。
最重要的是,我安全了。在慈寧宮,只要太后不倒,就沒人敢動我。
祺貴人也因為這次“獻湯”有功,被皇上晉了位,成了“祺皇貴妃”,離皇后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遙。
她成了我的新靠山。
我成了這宮里,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很多人開始巴結我,叫我“七月姐姐”。黃公公見了我,都得客客氣氣地,叫我一聲“柳姑姑”。
我的錢,越攢越多。我甚至,在京城郊外,買了一個小小的,帶院子的房子。我想,等我出宮,就把我爹娘接來,再也不回那個小縣城了。
我以為,這就是我人生的巔峰了。
但我還是太天真。
我忘了,這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它給你多少,就會讓你加倍地,還回來。
太后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宮里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
皇后和祺皇貴妃之間,斗得你死我活。她們都想在太后百年之后,讓自己的人,掌控后宮。
我夾在中間,如履薄冰。
我誰也不想得罪,我只想安安穩穩地,等到出宮那天。
但是,麻煩,還是找上了我。
那天,是太后的壽辰。宮里大宴。我負責給太后做壽宴的湯品。
宴會進行到一半,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死了。
死的是皇后身邊最得力的太監,李總管。
他是喝了我做的湯之后,七竅流血,當場斃命的。
我當時,就癱在了地上。
完了。
我全完了。
我被人當場拿下,關進了慎刑司。
慎刑司,是比浣衣局,更可怕一百倍的地方。這里,是皇宮里的地獄。
他們給我上了刑。夾棍,鞭子,辣椒水。我這輩子,都沒受過那樣的苦。
他們逼我承認,是受了祺皇貴妃的指使,在湯里下毒,要害死皇后。
我死也不認。
我知道,我一旦認了,不光是我,祺皇貴妃也完了。到時候,我死得更慘。
我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氣。
就在我以為,我真的要死在這里的時候,祺皇貴妃,來看我了。
她遣退了所有人。
她看著我,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女人,眼圈紅了。
她說:“七月,委屈你了。”
我看著她,說不出話。
她說:“我知道,不是你。是皇后,她要一箭雙雕。既除掉我的心腹,又除掉你這個太后眼前的紅人。”
她又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白白受苦的。我已經找到了證據。你再忍一忍。”
她走的時候,塞給我一個油紙包。
她說:“吃了它。能讓你,睡個好覺。”
我打開,里面是一塊“甜燒白”。
是我做的那種。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這個東西,弄到慎刑司來的。
我把它,一點一點地,吃了下去。
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東西。
三天后,我被放出去了。
聽說,祺皇貴妃,找到了那個往湯里投毒的小太監。那個小太監,是皇后的人。人贓并獲。
皇上大怒,廢了皇后,把她打入了冷宮。
祺皇貴妃,成了新的皇后。
我,柳七月,成了這場宮斗里,最大的功臣。
新皇后沒有忘記我。她把我,提拔成了慈寧宮的掌事姑姑。官拜七品,比我們縣城的縣太爺,官職都大。
我再也不用自己下廚了。我有了自己的院子,有了伺候我的小宮女。
我攢的錢,已經夠我在京城,買下最大的一家酒樓了。
我成了別人口中,一個傳奇。
一個從最低等的官女子,爬到掌事姑姑位置的傳奇。
很多人都羨慕我。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我的那條腿,在慎刑司,被打斷了。雖然接上了,但一到陰雨天,就疼得鉆心。跟當年的黃公公,一模一樣。
我的味覺,也變得遲鈍了。我再也嘗不出,我們蜀地菜,那種酣暢淋漓的麻辣。我吃什么,都覺得,是一個味道。
我二十五歲了。到了可以出宮的年紀。
皇后找我談話。她問我,是想出宮,還是想留下。
她說,我要是留下,她可以保我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我看著她,這個坐在鳳位上,雍容華貴的女人。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因為繡了一朵桃花,就被打得滿口是血的杏兒。想起了,在慎刑司里,那塊甜到心里的“甜燒白”。
我跟她說:“娘娘,奴婢想回家。”
她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她說:“也好。這鬼地方,確實不是人待的。”
我出宮的那天,天氣很好。
我換上了我自己的衣服,一身普通的棉布裙子。
我走過那條我走了近十年的宮道,回頭望了一眼那高高的朱紅色宮墻。
我沒有一點留戀。
我回到我在京郊買的那個小院子。我沒有開火鍋店。我只是在院子里,種滿了花椒樹和海椒。
我把我爹娘接了過來。
我娘看著我,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
她說:“囡囡啊,你受苦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
后來,我聽說,隔壁綢緞莊的王家小子,一直沒娶親,在等我。
我娘問我的意思。
我搖了搖頭。
我說:“媽,我這輩子,不嫁人了。”
有些路,走過,就回不了頭了。
有些心,傷了,就再也好不了了。
我現在,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我那片辣椒地旁邊,曬太陽。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年,我沒有被選進宮,我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大概,會是一個嗓門很大,腰很粗,天天為了幾文錢跟菜販子吵架的,幸福的胖女人吧。
真好。
可惜,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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