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職業科幻作家,我職業生涯的亮點之一就是被選為國際導師,參與2024年6月于重慶舉辦的首屆“未來小說工坊”。這個項目主要源自兩位教師兼策劃人的天才構想:意大利獲獎作家兼出版人弗朗切斯科·沃爾索(Francesco Verso)和成立僅五年的釣魚城科幻學院創院人張凡。他們自2019年便開始籌劃這個工坊,但多重原因影響計劃一度中斷,直到2024年初夏,一批中外科幻作家導師和二十五名學生齊聚重慶綦江,工坊項目終于在重慶移通學院順利落地。
圖1 未來小說工坊合影
(圖片來源:釣魚城科幻學院提供)
其實,早在2016年,在張凡和弗朗切斯科·沃爾索構想這個工坊之前,弗朗切斯科曾到訪美國,并在我的家中暫居數日。期間,我邀請他參加了我在當地的作家工坊——劍橋科幻作家工坊(Cambridge Science Fiction Writers Workshop)。這是一個由多位美國科幻暢銷作家組成的團體,成員定期集會,彼此分享正在創作的作品,一起討論故事的優缺點。弗朗切斯科加入了其中一次集會,給我們看了他正在寫的故事,這是他第一次接觸作家工坊。當晚回家的車上,弗朗切斯科坦言大家對他的故事提出了不少實用的意見,讓他深受啟發,其他作家真情直抒,不同觀點的碰撞對故事的修改大有裨益,這一切令他對工坊燃起了熊熊的熱情。他提到,意大利從未有過大批作家聚在一起的活動,更未相互提供如此有用的反饋。毫無疑問,他在2016年的這次參觀對八年后未來小說工坊的創辦產生了影響。
正式組織的作家工坊是英語世界科幻文化的重要部分。首例是米爾福德作家工坊(Milford Writers Workshop),由達蒙·奈特(Damon Knight)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創辦,旨在為職業科幻作家提供一個要求嚴格、互幫互助的平臺,讓他們能評論彼此的作品,給出詳細且具有建設性的反饋。參與者來自全美各地,其中不乏當時最負盛名的科幻作家和編輯,例如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Guin)、塞繆爾·R.德拉尼(Samuel R. Delany)、羅伯特·西爾弗伯格(Robert Silverberg)和弗雷德里克·波爾(Frederik Pohl)等人。米爾福德工坊的成功帶動了英語世界各地工坊的創立,如梧桐山作家工坊(Sycamore Hill Writers Workshop)、瑞爾洪都作家工坊(Rio Hondo Writers Workshop)以及劍橋科幻作家工坊。
之后,達蒙·奈特在米爾福德作家工坊的基礎上,進一步設想了一種教學型工坊,讓資深作家向有志于寫作的年輕學員分享自身寫作經驗與技巧。1968年,他與羅賓·斯科特·威爾遜(Robin Scott Wilson)共同創立了號角寫作班(Clarion Writers Workshop),幫助尚未出版作品的作者邁入出版領域,取得了巨大成功,這從涌現出大量效仿米爾福德/號角模式的工坊上可見一斑。據統計,傳統出版領域的英語科幻與奇幻作家中,有多達三分之一都曾參與這類寫作工坊集訓。我本人就在1974年時作為青年作家參加了號角寫作班,并有幸得到導師達蒙·奈特的指導。成名后,我又受邀擔任十數次號角寫作班導師。我非常信賴并推崇這種模式,整個職業生涯中都在積極參加各種工坊,它們對我的寫作至關重要。
圖2 號角寫作班
(圖片來源:作者拍攝)
米爾福德/號角模式工坊的運作形式,通常是由6至25名作家聚在一起,討論提前閱讀過的成稿。他們圍坐成一圈,以便開放地交流。每個人依次評價當下討論的故事,時間長短不一。成員往往會在稿子上留下筆記,在討論結束后交還給作者。一次工坊集會中可能討論兩至四篇稿子。工坊的目的是幫助作者從外部視角來看待自己的故事,就像作品出版后讀者所見一樣,指出成員可能產生的困惑或者問題,探討可行的修改方向。一條重要規則是,作者在評價環節只能傾聽每位成員的意見,不能作任何解釋或回應。這是為了消除作者可能會出現的防御心理,因為在集體討論環節,最好保持著開放的心態,專心聽取意見并做好筆記。另一條重要規則是,成員即使持有不同意見,在其他人發言時也不得打斷。等所有人發言完畢,作者才能開口,解釋說明、回答問題、反駁意見或者請某位成員進一步闡述自己認為特別有用的建議。作者發言之后,通常會進入最終討論,任何人都可以對作者或其他成員的評論發表看法。這一環節中往往有不同觀點互相爭鳴,有利于成員借助他人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的想法。被一些人判作有問題的內容,可能被另一些人視為亮點。傾聽工坊成員的觀念交鋒,作者能更清楚地判斷哪些建議更適合自己,更符合作品的需求。在最終討論環節往往會達成一致意見。雖然工坊討論并不總能徹底解決故事的問題,或者充分論及作品的優點,但是它絕不會容忍老套的情節、扁平的角色、生搬硬套的概念或平淡乏味的感情,也不會輕易忽視敘事的驅動力、可信的對話、新穎的創意和絕妙的人物塑造。
在職業作家工坊,一次集會通常安排于一天,持續數小時。而在教學型工坊,學生們會集中學習一周或更長時間。比如,號角寫作班的學生自世界各地來到大學校園共度六周,參加寫作和工坊。在教學型工坊,還會有一位職業作家坐鎮,與學生一起參加討論,不過為了避免過多影響到學生的思維,通常最后才發言。教學型工坊常設有寫作技巧和行業知識方面的授課,未來小說工坊采用的就是這一模式。
任何工坊,尤其是教學型工坊,令人驚喜的成果就是,深入研討他人的作品,能夠給參與者自身的創作帶來寶貴收獲。工坊中有這樣一個普遍現象:自己在他人故事中發現的問題,很可能與自己故事的問題相似。通過細致研讀同輩作者的作品,可以習得新的文學技巧,或者接觸到陌生的文學類型。這些意想不到的教學成效正是許多美國高校在創意寫作課程中采用米爾福德/號角模式工坊的原因。
未來小說工坊在重慶移通學院綦江校區舉辦,部分建筑仍處于施工狀態。國際導師團隊由我、弗朗切斯科·沃爾索、來自北愛爾蘭的伊恩·麥克唐納(Ian McDonald)、來自英國的拉維·提達爾(Lavie Tidhar)以及來自巴西的法比奧·費爾南德斯(Fabio Fernandes)組成。另有兩位女性作家也受邀參與,但因來不及辦理簽證而未能成行。優秀的中國導師團隊有知名科幻作家阿缺、張冉、E伯爵、游者、楊平和段子期,均為銀河獎、華語星云獎的獲獎者。著名科幻學者吳巖教授也出席開幕觀摩了本期工坊。
盡管課程表事先經過細致的策劃與謹慎的打磨,開課前仍有許多疑問在我心頭盤旋。我和其他國際導師無法直接沿用以往的工坊授課經驗,不得不因文化差異做出相應調整。學生會接受以精讀為基礎、以建設性批評為策略的工坊形式嗎?他們會在來自中外的陌生人面前自由表達自己的真實看法嗎?以及最重要的,中方學員與外籍導師之間的語言障礙,是否會很難跨越?沒有任何一位國際導師會說普通話。中國學生和教師中,或許有三分之一英語流利,另三分之一有一定英語基礎,剩下的三分之一幾乎不會英語。在課堂和小組討論之外,我們選擇使用微信的翻譯功能來彌合語言障礙,雖然無法做到每個字詞都意達辭暢,但也有效完成了基本交流。
口譯員是課堂的關鍵,他們的任務十分艱巨,必須在國際導師長達一個小時的講座中同步翻譯。我承認,斷斷續續地說上三四句就要停下來等翻譯,讓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還記得在一節課上,我講得過于投入,連續發言了好幾分鐘,直到看見口譯員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才意識到我該暫停一下了。設置在上午的講座內容涵蓋了人物塑造、情節安排、對話描寫、背景設定等一系列主題。國際作家們的目標是幫助中國學生更好地了解西方讀者的喜好和西方市場的需求。
下午,我們分成五個討論組,每組五名學生、一位國際作家和一位口譯員。各組對學生們提前寫好的中文稿子進行討論。口譯員們不辭辛勞的付出,是促成討論順利開展的關鍵。原計劃是小組只對每個故事的部分內容進行點評,比如開頭和結尾,或主題和設定,由口譯員來傳達。然而這種方式并不完全理想。以我的小組為例,我的口譯員萬詩雨不僅協助了討論,還完整翻譯了所有提交的故事,讓我能夠從整體上對作品進行考量。
圖3 未來小說工坊學員小組
(圖片來源:釣魚城科幻學院提供)
如果說未來小說工坊的策劃有什么不足之處,那就是翻譯供給不足,未能給學生們提供國際導師理想中的完整工坊體驗。若能配備同聲傳譯,授課與討論會更加自然流暢,若能提供完整的作品翻譯本,意見和評價會更加深入透徹。而在當前條件下,同組學員之間也很好地做到了互評與交流,針對作品提出了犀利的問題與坦率的評價。晚上,他們也可以帶著問題向中國導師請教,得到進一步指導。
在工坊接近尾聲時,迎來了幾位重量級嘉賓,他們與學生們討論在中國出版的相關事宜。這些嘉賓包括中信出版集團和重慶出版集團的出版商和作家兼未來學家陳楸帆等。在經過七天的深入討論后,工坊圓滿結束。除了向全體二十五名學生頒發結業證書,主辦方還決定對七篇最佳作品給予豐厚的現金獎勵。
首屆工坊自然存在一些問題,但弗朗切斯科·沃爾索和張凡從中汲取了經驗。畢竟,他們是在不斷摸索中創辦了這個工坊。盡管遇到了以上難題,學生、導師和主辦方普遍認為本次工坊是成功的。下一屆未來小說工坊已獲準于2025年在山東省舉辦。如果能再次受邀參加,將是我的榮幸。
作者簡介:
作者:詹姆斯·帕特里克·凱利,美國科幻作家,雨果獎、星云獎、軌跡獎得主,作品已被翻譯成18種語言,并改編為舞臺劇、電視劇等。
譯者:萬詩雨,重慶移通學院釣魚城科幻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刊發于《世界科幻動態》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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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科幻動態》征稿信息
編輯:林雪琪
審定:鄒 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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