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五點多,老王買完菜回家,看見樓道里堆著幾個蛇皮袋和一個掉漆的行李箱。
對門新換的防盜門開著,一個扎馬尾的女人正踮腳往墻上貼掛鉤,小女孩蹲在地上整理塑料盆,聽見腳步聲抬頭看他,眼睛又黑又亮。
“新搬來的?” 老王把塑料袋里的西紅柿往袋子中間攏了攏,怕壓壞。
女人轉過身,臉上還沾著灰笑著點頭:“是啊,以后多麻煩您照應。”
小女孩已經跑過來幫忙扶著門框聲音清脆:“叔叔好。”
后來在樓下碰見遛彎的孫嬸,老王才知道對面母女的事。
女孩叫劉欣欣,剛上二年級,父母去年離的婚。
她媽在夜市擺煎餅攤,凌晨收攤回家,天一亮又得出門準備食材。
有天下班老王看見欣欣蹲在樓道里寫作業,作業本攤在膝蓋上。“咋不進屋寫?” 他問。
小女孩抬頭,睫毛上沾著細小的灰:“媽媽在熬粥,屋里煙太大了。”
老王往屋里看,廚房門縫往外冒白氣,聽見鍋里咕嘟咕嘟響。
第二天他把家里閑置的小書桌搬到對門:“放樓道里用吧,別凍著孩子。”
冬至那天老王煮了餃子,端過去一碗。
欣欣媽正系著圍裙擦桌子,案板上擺著包好的白菜餡餃子,捏得歪歪扭扭。
“王哥您太客氣了,” 她想往回塞,“我們包了,就是肉少……”
欣欣從屋里跑出來,手里攥著張獎狀:“叔叔,我考了全班第二!”
日子一天天過去。
有次老王夜班回來,看見欣欣坐在樓梯臺階上,懷里抱著書包。
“這么晚不睡覺?” 他問。
小女孩聲音發顫:“媽媽手機打不通,我怕……”
老王陪著她等到凌晨一點,看見欣欣媽推著三輪車拐進樓道,車上的保溫桶還冒著熱氣。
“今天商場搞活動,多賣了兩小時。” 她抹著額頭的汗,沖老王不好意思地笑。
春去秋來欣欣媽在夜市的生意漸漸穩定,還添置了新的三輪車。
有回老王聽見欣欣在屋里背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聲音清亮像樓前那棵新栽的小樹苗,在風里搖晃著往上長。
欣欣媽每天收攤回家,都要摸黑從鐵皮盒里數錢。
皺巴巴的紙幣攤在枕頭下,她數了又數,最后把面值最大的幾張疊整齊,壓在女兒的獎狀下面。
這些年她最怕聽見 “男人” 兩個字,夜市上有醉漢吹口哨,她就把三輪車轉個方向,生怕女兒放學路過撞見。
欣欣懂事得讓人心疼。上初中時別的孩子買新校服,她把磨白的舊衣服翻個面穿。
冬天幫母親攤煎餅,手指凍得通紅還笑著說:“媽,我就當在練耐寒能力。”
她書桌抽屜里藏著本日記,最后一頁寫著:“等我考上大學,要帶媽媽去海邊住。”
高考放榜那天,欣欣媽攥著錄取通知書,在煎餅攤前站了整整十分鐘。
旁邊賣烤串的老張頭說:“你姑娘有出息,該擺桌酒慶祝。”
她搖搖頭把通知書塞進貼胸的口袋:“省點錢給她買電腦。”
大學宿舍的床鋪上方,欣欣貼著和學長的合照。
男孩叫閆浩明,是校辯論隊隊長。
他們常去圖書館占座,周末騎著共享單車繞湖。
有次閆浩明給她買了杯奶茶,她捧著暖手,突然想起母親總說飲料不如熱水解渴。
暑假前欣欣反復練習怎么開口。
她給母親發消息:“媽,我想帶個人回家吃飯。”
消息顯示已讀,母親卻沒回。
直到周五傍晚,欣欣提著水果站在家門口,聽見屋里傳來摔盤子的聲音。
“你說什么?” 母親舉著抹布的手在發抖,案板上的黃瓜還沒切完。
欣欣看見母親鬢角又添了白發,突然有些膽怯:“他是我同學,想讓您看看。”
“看什么?” 母親把抹布摔在水池里,水花濺到墻上,“你忘了你爸怎么對我們的?男人的話能信?”
欣欣攥緊衣角,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他和我爸不一樣,他說……”
“說什么?說會娶你?” 母親聲音突然拔高,“當年你爸也說會養我們一輩子!”
窗外的蟬鳴聲突然變得刺耳,欣欣覺得喉嚨發緊眼眶發燙。
她想起閆浩明送她的第一束花,現在還夾在日記本里。
那天晚上閆浩明在樓下等了兩個小時。
欣欣站在窗戶邊,看著他的身影從清晰變得模糊。
母親坐在沙發上,把閆浩明帶來的牛奶一箱箱塞進柜子:“這些留著你補身體,以后別聯系了。”
防盜門推開時,欣欣媽正在擦灶臺,聽見腳步聲回頭,手里的鋼絲球 “當啷” 掉進了水槽。
閆浩明穿著米色襯衫,手里提著兩盒點心,局促地喊了聲 “阿姨”。
欣欣媽盯著他手腕上的銀色手表,喉結動了動沒應聲,繼續用抹布來回蹭瓷磚縫里的油漬。
“媽,這是閆浩明,我跟您提過的……” 欣欣話沒說完,就被母親打斷。
“冰箱里的綠豆湯餿了,你去倒掉。” 母親背對著他們,聲音像摻了沙子。
欣欣看了眼閆浩明,他正低頭把點心放在鞋柜上,耳朵尖泛紅。
廚房飄來油煙味,欣欣想往灶臺邊湊:“媽,要不我幫您炒菜?”
“不用。” 母親突然轉身,圍裙帶子松了半截,“我頭疼得厲害,招呼不了客人,你們……”
她的目光掃過閆浩明的白球鞋,在地板上留下道灰印。
閆浩明彎腰要換拖鞋,欣欣按住他的胳膊,手心全是汗。“媽,他特意從老家帶的點心,您嘗嘗。”
“拿走。” 母親把抹布甩在案板上,胡蘿卜片被震得蹦起來,“我說了不舒服,聽不懂?”
欣欣盯著母親泛青的眼下,突然想起小時候發燒,母親也是這樣陰沉著臉守在床邊。
“阿姨,我…… 我改天再來。” 閆浩明抓起鑰匙,指尖在門把手上打滑。
欣欣追出去,樓道感應燈忽明忽暗:“別聽我媽亂說,她就是……”
“欣欣,” 閆浩明聲音發悶,“我明白。” 電梯下行的數字在跳動,他后退兩步,“你好好陪陪阿姨。”
門重新關上時,欣欣聽見母親在廚房砸鍋鏟。
櫥柜門大開著,閆浩明帶來的點心盒被塞進最底層,壓在幾個褪色的塑料盆下面。
窗外傳來蟬鳴,混著樓下收廢品的吆喝,欣欣靠在冰涼的墻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防盜門 “咔嗒” 鎖上的瞬間,欣欣媽猛地扯下圍裙,摔在流理臺上。
塑料盆被撞得叮當響,案板上沒切完的胡蘿卜滾到了地上。“劉欣欣,” 她聲音發顫,“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媽?”
欣欣攥著門把手的手指發白,樓道里閆浩明的腳步聲已經消失。
“媽,我都二十歲了……”
“二十歲就該談對象?” 母親抓起抹布狠狠擦桌子,“你爸當年也是二十歲,花言巧語把我騙到手!”
水漬在桌面上暈開,像極了欣欣眼眶里打轉的眼淚。
“閆浩明跟他不一樣!” 欣欣沖過去抓住母親的手腕,“他成績好,還拿獎學金,對我也……”
“成績好能當飯吃?” 母親甩開她的手,不銹鋼臺面被拍得巨響,“你看看他那身打扮,哪像過日子的人?”
欣欣盯著母親手背新添的燙傷,想起今早視頻時,閆浩明還說要給她買燙傷膏。
“媽,我求你了。” 欣欣突然跪坐在瓷磚地上,膝蓋磕得生疼,“從小到大我什么都聽你的,這次就讓我自己做回主吧。”
母親后退半步,后腰抵在櫥柜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想起前夫出軌那天,自己也是這樣跪在民政局門口,求他看在女兒的份上回頭。
“起來。” 母親別過臉,聲音冷得像結了冰,“你要談戀愛,就別認我這個媽。”
欣欣的指甲幾乎要摳進肉里,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窗外傳來收廢品的喇叭聲,混著蟬鳴,吵得人頭疼。
深夜的房間里,欣欣蜷縮在床角,手機屏幕在黑暗中明滅。
她數著第 17 個未接來電,指尖在撥號鍵上懸了又懸。
床頭貼著和閆浩明的合照,照片里他笑得燦爛,可現在發出去的消息,都顯示著 “已讀”。
凌晨三點新消息提示音刺破寂靜,短短兩行字:“欣欣,我們不合適,別再聯系了。”
欣欣把臉埋進枕頭,淚水浸濕了枕套。
衣柜里掛著閆浩明送的淡藍色連衣裙,一次都沒穿過。
客廳傳來母親輾轉反側的聲音,她攥緊手機,指甲在屏幕上劃出細小的裂痕。
從這天起母女倆之間好像豎起了一堵墻,誰都不肯先開口。
從那之后劉欣欣像擰緊的發條。
宿舍熄燈后,她打著手電筒背英語單詞;周末別的同學出去玩,她泡在圖書館翻專業書。
大學四年她的書包里永遠裝著保溫杯和干面包,連買瓶礦泉水都要猶豫半天。
畢業后進了律師事務所實習工資不高,她卻把每筆收入都記在小本子上,盤算著怎么攢錢考司法考試。
那天接到醫院電話時,她正在整理案卷。
聽筒里醫生的聲音模糊得像隔著層水,她攥著手機蹲在走廊里,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
趕到病房時,母親正盯著輸液管發呆,床頭放著沒動過的飯盒。
“媽,你怎么不早說?” 欣欣的聲音發顫。
母親別過臉:“說了有什么用,還不是拖累你。”
接下來的日子,欣欣像陀螺一樣轉。白天在律所請假,晚上守在醫院。她跑遍了親戚家借錢,舅舅掏出存折時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太倔。”
同病房的阿姨夸她孝順,她只是笑笑,把母親掉在枕頭上的頭發一根根撿起來。
深夜陪床時,母親睡著了,她就坐在折疊椅上復習法律條文,書頁在月光下泛著冷白。
化療的副作用讓母親吃不下飯,欣欣就變著花樣做飯。
早上五點起床熬小米粥,熬得米油厚厚的;中午燉蘿卜排骨湯,把肉都挑出來剁碎。
母親第一次笑著說 “好吃” 時,她轉身抹了把眼淚。
那段時間母女倆說話漸漸多了,母親會問她工作累不累,她會給母親讀報紙上的新聞。
直到有天晚上,欣欣聽見母親在電話里和舅舅說:“這病治不好,別拖累孩子了……”
她站在病房外,攥著保溫桶的手微微發抖。
推開門時母親慌忙掛斷電話,裝作沒事的樣子:“你怎么來了?”
欣欣把湯放在床頭柜上,看著母親日漸消瘦的臉,突然覺得那些日夜照顧的溫情,像泡沫一樣輕輕一戳就破。
放療室的鐵門 “吱呀” 打開時,欣欣媽扶著墻慢慢挪出來。
她的頭發幾乎掉光,化療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卻執意要收拾東西。
“把衣柜最下面的塑料袋拿來,” 她指著墻角,“咱倆明天就回老家。”
欣欣正在疊洗好的病號服,手指猛地停住。
“媽,我剛接了律所的案子,不能走。”
“案子重要還是我重要?” 母親咳嗽著,把毛衣塞進旅行袋,“大城市有什么好?你看看你,談對象談得差點把媽忘了!”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欣欣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想起這些年母親總把 “為你好” 掛在嘴邊。
高中時想報美術班,母親撕碎報名表;大學實習想留在外地,母親連夜坐火車來堵她。
“我在這有前途,回老家能干什么?” 她的聲音不自覺拔高。
“你能干什么?” 母親突然把水杯砸在床頭柜上,玻璃碴濺到欣欣腳邊,“你就想著自己!當年要不是我擺攤供你讀書,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混!”
欣欣盯著母親凹陷的眼窩,想起分手那晚母親冷漠的臉,想起這些年被迫咽下的委屈。
“我受夠了!” 欣欣猛地掀翻桌子,病歷本、藥盒散落一地。
母親愣住了,這是女兒第一次這樣失控。
“從小到大,你什么都要管!我的人生就該被你捏在手里?” 欣欣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母親顫巍巍地去撿地上的藥瓶:“你翅膀硬了,要氣死我……”
話沒說完欣欣瞥見床頭削蘋果的水果刀。
那把刀是上周她買的,想著給母親削梨吃。
此刻刀刃泛著冷光,在她眼前晃得人發暈。
等她反應過來時,手里已經攥著刀。
母親驚恐的眼神、掙扎的動作,都變得模糊。
一下、兩下…… 直到手腕酸得抬不起來。
血腥味彌漫在病房,母親躺在血泊里,眼睛還睜著,像極了小時候她闖禍時,母親失望的眼神。
審訊室的白熾燈刺得人睜不開眼。
警察遞來的紙巾上,沾著欣欣指甲縫里干涸的血跡。
“她活該,” 欣欣盯著桌面的劃痕,聲音平靜得可怕,“我每次想往前一步,她就把我拽回來。”
窗外的風掠過鐵欄桿,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極了這些年母女倆沒說出口的話。
法庭上劉欣欣穿著囚服,頭發隨意扎在腦后。
當檢察官陳述案情時,她盯著被告席的桌角眼神空洞。
辯護律師強調她長期承受的精神壓力和母親的強勢控制,但法律不會因為情感糾葛而網開一面。
法官宣判故意殺人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時,劉欣欣只是輕輕閉上了眼,仿佛這個結果早在意料之中。
劉欣欣的故事漸漸在小區里成了老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新住戶聽了只當是個遙遠的故事,唏噓幾句便拋諸腦后。
但對一些人來說,這起悲劇帶來的震動從未真正平息。
老王后來在社區活動中認識了一位心理咨詢師,兩人聊起對門的事,老王感慨:“誰能想到,當年那么懂事的孩子會走到這一步。”
咨詢師聽后沉默許久,說:“或許正因為太懂事,積壓的情緒才找不到出口。”
這句話讓老王記了很久,每次路過對門,他都會不自覺地想起咨詢師的話。
社區開始定期舉辦親子關系講座,不少年輕父母帶著孩子來參加。
臺上的講師展示著劉欣欣母女的案例,沒有刻意渲染悲劇色彩,而是引導家長們思考:“愛,究竟該以怎樣的方式存在?”
臺下的家長們交頭接耳,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掏出手機給孩子發消息。
劉欣欣的舅舅在事件后,將母女倆的遺物整理好,鎖進了柜子最深處。
偶爾翻開姐姐留下的記賬本,密密麻麻的字跡記錄著那些艱難的日子,最后一頁寫著:“小玉考上大學那天,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時候。”
舅舅看著這些文字,淚水滴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
十五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城市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也足夠讓一些傷痛慢慢結痂。
劉欣欣在超市工作時,認識了一位同樣經歷坎坷的大姐。
大姐知道她的過去,卻從不追問細節,只是默默帶著她適應新生活。
在大姐的鼓勵下,劉欣欣開始學習烘焙她說:“面粉和奶油混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心里那些堵著的東西也化開了。”
某個普通的傍晚,劉欣欣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著樓下散步的母女。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母親笑著叮囑她慢點。
劉欣欣的眼眶突然濕潤了,她想起母親最后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有驚恐、有不解,或許還有未說出口的愛。
晚風輕輕吹過,她轉身打開烤箱,里面的蛋糕正慢慢膨脹,散發出溫暖的香氣。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