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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后現代文學領軍人物的絕筆之作
《鮑姆加特納》為文穴俱樂部|48期共讀新書
時間:7月18日-7月24日| 1周
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的整個文學生涯都在追問那些他從未解答的問題,將觀念與記憶編織又拆解成不斷變化的圖案,并戲弄著讀者對確定性的需求。他的作品看似簡單,讀來有趣,但其根基卻在噼啪作響、不斷移動并挑戰著讀者,而作者本人則在眨眼示意。他學識淵博得近乎不可思議,其作品,尤其是小說,以或明顯或微妙的方式融入了典故與哲學概念,誘使你嘗試去理解,同時又拒絕任何簡單的答案。閱讀奧斯特可以是你想要的任何強度的體驗,從享受一個有趣、寫得好的故事的輕松閱讀,到讓自己深陷于關于存在、身份和意義的問題之中。
《鮑姆加特納》(
Baumgartner),保羅 · 奧斯特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出版于 2023 年 11 月,距離作者去世不到六個月。它是在他與肺癌抗爭期間完成的,他完全清楚這可能是他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它探討了奧斯特鐘愛的主題,如寫作、記憶和悲傷,這并不令人意外;而作為他對這些主題的最終書寫,這賦予了作品對其讀者而言 一種特殊的莊重感。
《鮑姆加特納》是一部僅略多于200頁的小說,并且,正如幾位評論家所指出的,考慮到奧斯特通常的實驗性炫技,其構思卻出人意料地缺乏新意:這是一部關于一位喪偶、年邁的猶太學者面對自身死亡的小說。如果你只讀情節概要,可能會以為這是你錯過的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晚期小說,而奧斯特在文中多處刻意模仿了這一點。書中我們的主人公西摩(西)·鮑姆加特納(Seymour (Sy) Baumgartner)回憶新澤西州紐瓦克家族歷史的幾個長段落,讀起來就像羅斯的作品。同樣出現的還有關于鮑姆加特納悲傷的性細節——癡迷地折疊亡妻的內衣、給她寫色情信件并郵寄到家里、訂購書籍只為和UPS女快遞員調情——這些都充滿了強烈的羅斯風格。小說接近尾聲的一句話延續了對羅斯的致敬,同時也暗示了奧斯特此處的游戲:正在寫一部諷刺作品的鮑姆加特納說,在寫作中他必須小心,“因為一個錯誤的舉動就會破壞隱藏在笑話中的極度嚴肅的意圖”。
任何讀過菲利普·羅斯——奧斯特是其中之一——的讀者,使用“極度嚴肅”這個短語時,不可能不讓人聯想到羅斯,或許還有他關于自己寫作的最著名引述:“純粹戲謔和極度嚴肅是我最親密的朋友?!?/p>
羅斯的老朋友們無疑在此發揮作用;奧斯特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既是又不是關于一位喪偶的學者,既是又不是喜劇。表面上,它講述了西·鮑姆加特納的故事,他的妻子安娜——一位翻譯家和詩人——十年前在海灘上因一場離奇事故去世。他們的婚姻在智力、情感和性方面都令人滿足,而我們的主人公則一直在失去它的痛苦中煎熬。小說開篇時,他經歷了一系列近乎鬧劇般的身體傷害,隨后展開的情節則是他面對一段新戀情的可能性及隨之而來的失望、退休生活的陌生感、新學術追求的樂趣,以及一位計劃以安娜作品撰寫博士論文的年輕博士生帶來的興奮感,這賦予了他摯愛之人某種不朽。僅在小說的情節層面閱讀,本身就既有趣又動人。奧斯特是一位優美的作家,人物引人入勝,小說的主題具有普遍性。然而,如果不深入探究奧斯特正在構建的那些極度嚴肅又純粹戲謔的游戲,它對于作者的全部作品而言,就顯得有些單薄了。
然而,我們越是深入挖掘這個鰥夫的故事表面之下,以及他試圖走出悲傷卻成效甚微的嘗試,奧斯特那慣常的對于不確定性和多重意義的天才就越發顯現。貫穿整部小說,奧斯特提到了鮑姆加特納已完成或正在進行的幾篇不同的學術文章,它們成為了作者極度嚴肅游戲的鑰匙。鮑姆加特納是一位現象學學者,這種哲學思想認為,我們親身的經歷、我們在世界上所遭遇的事物,是意義的源泉。他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研究“閱讀現象學”,這也是喬治·普萊(Georges Poulet)1969年一篇文章的標題。普萊將閱讀行為描述為近乎“被幽靈附體(being possessed by a ghost)”,因為一個人允許另一個人的意識接管自己的思想。他進而將閱讀體驗描述為不僅使一部作品重返存在,而且是重返有意識的存在,如同召喚一個幽靈。
鮑姆加特納的研究主題所暗示的這種閱讀與幽靈之間的關系,是保羅·奧斯特數十年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最顯著地體現在他里程碑式的《紐約三部曲》(New York Trilogy)中的第二部中篇小說《幽靈》(Ghosts)里。故事中的作家布萊克明確地說,“作家就是幽靈(writers are ghosts)”,“在某種意義上,作家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即使他在那里,他也并非真正在那里”。然而,《鮑姆加特納》中,當西夢見他接到亡妻安娜的電話時,小說引入了一個真實幽靈的思考。在夢中,安娜解釋說她在“偉大的虛無之中,一個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黑暗空間”。她不再擁有身體,因此無法感受、聽到或渴望。她告訴他,如果愿意,“可以稱她為一個‘什么’(a What),或一個靈魂(a spirit),或“廣袤無形環繞物中的一種散發(an emanation of the vast, formless surround)”,或者,很簡單,一個“會思考的單子(a monad that thinks)”。當她思考時,有時能看見她正在想象的事物”(第61頁)。一個現象學家如何想象一個幽靈?或許,是將其想象為一種脫離肉體的、持續意識的火花。她接著說:
她無法確定任何事情,她說,但她懷疑正是他在維系著她過著這般不可理解的死后生活,這種矛盾的有意識的非存在狀態。她感覺這種狀態必定也終將在某個時刻結束,但只要他還活著并且仍然能夠想到她,她的意識就會因他的思想而不斷被喚醒和再喚醒,以至于有時她能夠進入他的腦海,聽到那些想法,并通過他的眼睛看到他正在看到的東西。
她接著說,“生者與死者是相連的”,當鮑姆加特納去世時,她預計她的意識將“永遠熄滅”。
鮑姆加特納在這個夢中找到了慰藉,盡管他實際上并不相信這件事真的發生過,或者安娜以她所描述的奇怪的“有意識的非存在”狀態存在過。僅僅是聽到了她的聲音、感受到她仍然與他同在的確認感,就足夠了。鮑姆加特納認為,這個夢包含的“或許不是科學真理,不是可驗證的真理,而是一種情感真理”。因此,安娜的幽靈并非真實,但其影響是真實的。奧斯特寫道:“就像一個人可以被一部虛構作品中講述的想象事件所改變一樣,鮑姆加特納也被他在夢中給自己講述的故事改變了”。幽靈只是一個故事,但他需要那個故事,就像我們所有人都需要故事一樣。安娜所描述的經歷幾乎完全映射了普萊所解釋的閱讀現象學;她通過鮑姆加特納的眼睛看事物,通過他體驗世界。奧斯特,如同他在《幽靈》中所做的那樣(后來在《密室中的旅行》(Travels in the Scriptorium)中當布蘭克先生哀嘆自己一直感覺像個幽靈時,在《末世之城》(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中用幽靈的語言傳達絕望時,在《孤獨及其所創造的》(Invention of Solitude)中當他意識到縈繞與被縈繞的互惠性時),都在通過幽靈的隱喻討論閱讀和寫作的意義。但是,如果安娜在她丈夫想到她時被“喚醒和再喚醒”,那不就使她成為了那個作品,在被讀者閱讀時被召喚進入存在和意識到存在嗎?如果西是那個意識被接管并提供故事的人,是作家因而也是幽靈,那么安娜就是被縈繞者(the haunted),是讀者——而且顯然,作為不斷被在世伴侶思念的逝者,她同時也是幽靈。奧斯特暗示,讀者與作家是相互交織的,彼此之間并不那么容易區分。奧斯特在2005年接受喬納森·勒瑟姆(Jonathan Lethem)為《信徒》(The Believer)雜志所做的采訪中確認了這一點:“小說確實是世界上唯一能讓兩個陌生人以絕對親密的方式相遇的地方。讀者和作家共同創造了這本書。你作為讀者進入了另一個人的意識,在此過程中,我認為你會發現一些關于自身人性的東西,這讓你感覺更有活力。”西·鮑姆加特納失去了他的另一半,因此漂泊無依;讀者和作家需要彼此來共同創造意義。他們共同創造意義,失去任何一方都是一個破碎的、不完整的東西。
確實,這種失去完整性的觀念深深吸引了鮑姆加特納:幻肢綜合癥(phantom limb syndrome)給了他發展其悲傷理論所需的話語。就像一個截肢者仍能感覺到缺失肢體的疼痛一樣,生者也能感覺到逝者,或他們本該在的地方:
他想到哀悼死去孩子的母親和父親,哀悼死去父母的孩子,哀悼死去丈夫的女人,哀悼死去妻子的男人,他們的痛苦多么像截肢的后遺癥,因為缺失的腿或手臂曾連接在一個活著的身體上,而那個缺失的人也曾經連接在另一個活著的人身上,如果你是那個繼續活著的人,你會發現你被截去的部分,你虛幻的部分,仍然可能是深刻、邪乎(unholy)疼痛的源頭。
鮑姆加特納并不真正相信幽靈的存在,但他能感覺到安娜在那里,就像你的腿即使不再連接在身體上也可能感到疼痛和瘙癢一樣。他斷言,在某種層面上彼此相愛的人之間的聯系——特別是父母與子女、配偶之間——是無法真正切斷的,因為“某些療法有時可以緩解癥狀,但沒有終極的治愈方法”。奧斯特失去了他的孫女和兒子,并且知道自己可能很快就會讓妻子成為寡婦,他并沒有試圖粉飾悲傷:它是真實的,并且是永恒的。正如他在2023年接受尼古拉斯·羅(Nicholas Wroe)為《衛報》所做的采訪中所說:“當一個在你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去世時,你的一部分也隨之死去。這并不簡單,你永遠無法從中恢復過來?!?/p>
自然《鮑姆加特納》中還有一些其他的“游戲”。主人公對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筆名的研究,呼應了奧斯特著名的執念——在他所有書中都包含他自己的名字和關于他自己的細節(有時并非事實)。在這里,這體現在西的母系家族“奧斯特”以及他前往東歐了解他們遭遇大屠殺(Holocaust)故事的旅程中——奧斯特在別處發表過這段文字,后來將其賦予了鮑姆加特納。在這段文字中,對虛構的根本需求再次得到肯定。鮑姆加特納的諷刺作品是關于具身意識(embodied consciousness)的,并將人類比作汽車。小說以一場車禍結束,主人公從車禍中走出,要么死了,要么活著,要么證明要么反駁了他長期持有的唯物主義信念;在小說空間中我們永遠無法得知答案,我們離開西,如同我們離開奧斯特,正處于即將發現真相的邊緣。
然而,在《鮑姆加特納》中所有這些極度嚴肅的“游戲”里,最令我揮之不去、也最清晰地作為奧斯特留給我們——他的讀者,因而也是他的共同創造者——的告別信息的,是由鰥夫和他妻子的幽靈所暗示的讀者與作家之間的關系。在《幽靈》中,這可能是他最著名的一部用幽靈與被縈繞者的隱喻來討論讀者-作家動態的作品,兩者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不祥的張力,最終爆發成致命的暴力。而在這里,只有愛、對必然分離的悲傷,以及希望我們共同創造的意義能夠留存,希望只要讀者仍在閱讀,作家就不會完全消逝。這感覺像是對他畢生工作的確認,也是向他讀者的深情告別。
結果證明,讀者們不必等待太久就能在紙頁上重新與奧斯特連接;奧斯特的妻子兼永恒的第一讀者希莉·哈斯特維特(Siri Hustvedt)正在撰寫一部關于他們婚姻的回憶錄,恰如其分地命名為《幽靈故事》(Ghost Stories)。
讓這縈繞繼續吧。
作者:Lily Corwin
編譯:蠻蠻
來源:literary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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