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你在世的這么多年,把我們十二個人凝聚在一起,讓我覺得這個“大家庭”好熱鬧,你走了之后,家里突然冷清了。
配圖 | 《流金歲月》劇照
每年3月份,白玉蘭花開,我都會格外想你。以前你都在這個時候穿玉蘭手串,嘴里念叨著:“花瓣要疊三層,線頭打活結,這樣香氣才鎖得住。” 掉落的花瓣會被你收進搪瓷缸。
我出生的時候,你已經80多歲了,是家中輩分最高的女性,我稱你為“太太”。我的媽媽是你的小孫女,我跟你雖然隔了兩代,但感情格外親厚。
自打我記事起,每天吃過午飯,你都會坐在院子里,坐在涼椅等著牌友到來,中華一天三支是不在話下的。還經常拿出家里自釀的白酒,喝上一小杯。應了那句“不抽煙,不喝酒,不活一百也活九十九。”
你教我看手相、穿白玉蘭花手串、包春卷、包水餃,總能在褶皺的口袋里掏出冰糖塊哄我。可我還沒認清長牌上的“宋江”和“吳用”,你就永遠離開了。
小時候,家里的鞋柜上,那雙特別小的鞋子格外顯眼。我曾好奇地問你,怎么會有這么小的腳。那是1928年的事了,你才四歲,在江蘇南通如東縣掘港鎮的家里,你的母親把明礬粉、紗布、布條,一樣樣擺在了冰冷的桌子上。你的表姐心疼極了,問:“今天一定要給妹妹裹嗎?明年不行嗎?二妹還小呢。”
“別摸蛆子!(如東方言意思為磨磨蹭蹭)”你的母親斬釘截鐵:“越早開始,越少受罪。再長長,骨頭硬了,裹起來更疼。”表姐的心疼,終究拗不過那根深蒂固的規矩。
其實早在1912年,孫中山就已下令禁止纏足。但在民間,小腳依然是女子“好嫁”的標配。沒有三寸金蓮,幾乎等于嫁不出去。
窗外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玻璃,裹完腳后,你的母親拿出一雙剛做好的弓鞋給你穿上。鞋尖細得像鳥喙,鞋底呈弧形,只能靠大腳趾和腳后跟著力,走路一不小心就會摔倒。這雙“金蓮”,每天都要換布,每周換藥。我仿佛能聽見你壓抑的哭聲,看到你蒼白的小臉。
四年后,母親領著你,抱著幾件衣服和一床被子,送到了城南一戶人家門口。她說:“這就是你新家了,要好好照顧阿忠。”然后收下一疊銀元,轉身就走了。
你沒有哭,也沒有去追。你知道自己是大姐,家里還有三個妹妹,減輕家里負擔,是你的責任。那年你八歲,成了“童養媳”。
阿忠叫林必忠,是家中老大,還有兩個弟弟,家庭條件在鎮上算不錯的,住的是水泥和瓦片修葺而成的屋子,外面還有一口自己家的井。阿忠為人正直,年齡相仿,你跟他相處還愉快,就像青梅竹馬。
1935年9月,鎮上來了隊革命軍,在街頭張貼“廢除裹腳”的海報。第二天,海報登上了當地日報,報童穿梭在小巷里,喊著“婦女裹腳解放啦!”
你正燒著柴,聽見喊聲,趕緊攔住報童,從內襯里掏出幾枚銀元,買了一份報紙。你不識字,只看見報上的女人脫下了弓鞋,換上了和男人一樣的布鞋、草鞋,臉上全是笑容。整條街巷都在歡騰:
“終于能穿布鞋了!”
“以后走路不用再摔跤了!”
“明天我就穿新鞋去地里挖芋頭!”
你放下柴火,拿出針線和鞋底,量著自己已經變形的小腳,縫制了人生中第一雙布鞋。那天起,你終于可以自由地走路了。
在這個新舊交替的年代,一邊是舊世界的影子,一邊是來勢洶洶的槍火。1937年,盧溝橋的炮火點燃了抗日戰爭,北方陷落的消息一波接一波傳來,慢慢逼近華東沿海。
1941年1月25日,新四軍新軍部在江蘇鹽城成立,全軍整編為七個師、一個獨立旅,其中的第一師第三旅駐地在你所在的南通市如東縣掘港鎮。
這年的2月1日,日偽軍5000余人從揚州、高郵等地同時出動,侵占黃海沿海地區,掃蕩馬塘鎮、掘港鎮。4月18日,日軍飛機第二次轟炸掘港鎮,炸死炸傷市民10多人,炸毀民房數十間。
整個縣城陷入了一種緊張又害怕的狀態,黃海邊的夕陽不再是一天結束的象征,而是日軍深夜偷襲的預告。放哨的兒童團緊盯著來往行人,開店的老板天剛暗就關上了木門,家里的婦女不敢出門,每一個家庭的米缸里都幾乎只剩下薄薄一層。
當時正值春荒嚴重,全縣饑民10萬余人,部分農村出現“吃大戶”的現象。各級抗日民主政府緊急成立救荒委員會,籌糧發放、以工代賑、組織生產自救,只為讓百姓熬過這場戰與饑的雙重磨難。在這片動蕩不安的土地上,如東警衛團和如皋縣農民抗日協會先后成立。
你度過了人心惶惶的戰爭歲月,1945年,日本投降的消息終于傳來。鎮上的人圍在一起聽報童念報紙,有人放聲痛哭,有人跪在地上磕頭,但勝利并沒有立刻帶來和平,國共兩黨正醞釀著最后的對決。
1947年,二十多歲的阿忠參軍,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你默默為他打點行囊,看著他離開,沒有哭,也沒有挽留。
阿忠在蘇北沿海抗擊國民黨,大半年才回一次家,1948年,你的婆婆擔心阿忠會永遠留在戰場,為了給家族留后,希望你盡快有個孩子,但這時候你的肚子還沒有動靜。
我們這里有個習俗叫“填房”,懷不上可以先領養一個孩子,這樣這孩子就可以祈福著弟弟妹妹來到這個家,你就從親戚家過繼來了一個四五歲的兒子,起名維達。
1949年,新中國成立,阿忠追隨中國人民解放軍一路南下,一直到福建一帶。你拿著照片給維達看:“這是你爹,他出去打鬼子了,過幾天應該就回來了,也可能過幾個月,他叫林必忠,等他回來,會是個好父親。”
1950年的冬天,一個女娃娃呱呱墜地,維達真的召來了妹妹。在戰火紛飛的年代,你只希望孩子平平安安,所以取名林平,也就是我的外婆。
可在孩子們的童年記憶里,父親的身影始終稀薄。阿忠每次歸家,總是深夜摸門進來,天亮前又離開,有時只是回來換件衣服,沒有時間感受孩子們又長高了些、說話更利索了些。
1951年,阿忠又去了戰場,參加抗美援朝。你守著家里的兩個娃娃,照顧著家里的田地和走地雞,用稻草捆住雞窩前的柵欄,田地里種著四季都能生長的蔬菜,等著丈夫回來吃。
丈夫在戰場,你又沒讀過什么書,家里沒什么傳下來的家當,你就靠小時候學的女工做點棉紡織補貼家用,每天把做好的紗布一層一層地堆在家里最干凈的凳子上,等著工頭下午來收。
轉眼間,家里的孩子到了需要上學的年紀。你雖然自己大字不識,但特別重視教育,就把孩子們送到掘港鎮鄉鎮上的學校,還跟維達說,學習是改變自己、改變社會的唯一出路,讓他放心大膽讀書,既然讀了就要一直認真學習,不能放棄,家里是他永遠的支撐。
白天,維達在學校里認真學習知識,刨根問底,永遠是第一個回答出老師問題的小孩;晚上,就在家里的煤油燈下看從老師那里借來課外書,軍事、歷史、人文、語言他都愛看。你會在蟬鳴的夜晚給他扇蒲扇,在寒冷的夜晚給他泡炒米吃。
1951年6月中旬,抗美援朝戰爭進行到陣地戰階段,邊打邊談,打談配合,戰線相對穩定。1953年7月,《朝鮮停戰協定》簽訂。不久,阿忠來信說,部隊還需駐守一段時間,暫時不能回家。你繼續等,春去秋來,一等就是五年。直到1958年那個舉國歡慶的國慶節,才終于盼到他隨部隊歸國的消息。
你早就買好了國慶去北京的火車票。從南通坐輪渡到上海,再從上海坐火車,雖然路途辛苦,但路上的風都是甜滋滋的。
你帶著倆孩子見到阿忠之后,阿忠說軍隊還要駐軍在河南一段時間,正好部隊有子女學校,想讓孩子們在那里上學。于是,你托鄰居幫忙照顧家里的田地和家禽,帶著行囊,隨軍來到了河南商丘。
到了家屬院,你看著五層小洋房:“時間真快啊,現在都有這種高樓了。” 房子里有電燈,“孩子們晚上再也不用點煤油燈看書了。”
住在家屬院,平時吃的是部隊食堂,不需要擔心沒飯吃,空閑的時候,你就和其他家屬一起去織補院,三年后,一家人終于回到了如東,熟悉的海風中帶著咸味,菜市場上叫賣著剛打撈上來的帶魚。
阿忠從部隊轉業回來之后,被分配到了如東縣人民政府下的勞動局。你的腦子好用,平日里和鄰居打長牌都是算胡(“算胡”是指南通長牌打完之后算個人輸贏的多少)得最快的,所以被分到供銷社負責出售生活用品,什么東西需要幾張票,還需要進多少貨,你立馬就能算出來,旁邊識字的同事再寫下來明細,但不識字終究在供銷社里待不長久。好幾次有人帶著寫字的紙條來購貨,你都不知道寫的什么,那種被人需要的感覺就淡了。
你還是想干回“老本行”。當時,在全社會熱烈的生產氛圍下,如東縣創辦棉加工廠,縣商業局在掘港鎮東首建立掘港麻紡廠,整個縣十多種紡織工藝都建立專廠,你就順勢加入了如東縣源一制造廠。
車間里機器轟鳴,棉絮飄散在空氣中,陽光透過高高的窗戶灑在地面,斑駁而柔和。女工們穿著藍色工服,頭戴白帽,圍坐在一排排紡紗機前,雙手靈巧地穿梭于紗線之間。盡管工作繁重,她們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容,時不時聊著家里的瑣事。
你每天與女工們相伴工作、聊天,散步回家,家中有丈夫孩子,周末和隔壁的鄰居打長牌,逢年過節互送炸貨。那時的午后陽光,總是柔和得讓人心安。
60年代中后期,南通紡織業蓬勃發展,一座座嶄新的工廠拔地而起,招工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成為南通許多女性就業的首選。
你的女兒這時候十七歲了,她拿過你的接力棒進入了紡織廠,憑借自己的“沖”勁,沒過幾年就當上了車間的小主任,管理四號車間。維達也順利考上了北京外國語學院,他是縣城里第一批大學生,還是去的北京,你心里別提有多驕傲了。
家里的日子越來越好了,你卻上了歲數,裹腳的后遺癥逐漸顯現,走路不再利索。等維達離家的火車快開的時候,才從家里趕到火車站,看著比自己高好幾頭的兒子,從包里拿出了一雙自己為維達納的鞋,“雖然現在這個不流行了,但是媽做得舒服,等你穿壞了媽再給你做新的。”
尖銳的汽笛聲響起,火車緩緩啟動,你站在站臺邊緣,雙手緊緊攥著手帕,目光追隨那扇漸漸遠去的車窗,維達也在朝你揮手。
你的心里好像被什么揪住一樣,既欣慰又酸楚,與維達的記憶一幕一幕閃現在眼前。“孩子長大了,總要飛走的。走了一個,身邊還有另一個呢,沒事。”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1968年,你的女兒結婚了,隨后生了兩個女娃娃,你的女婿心底里想要個男娃。1978年的冬天,第三個“盲盒”開獎——“母女平安”,就這樣,我的媽媽出生了。
三娃上戶口的時候,你的女婿遲遲拿不定名字,看著人家帶著男娃進去登記,一下子蹦出來“林珊珊!我們家男人是沒有基因了,都‘刪掉拉倒’了。”
你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和發展,但是也不會拔苗助長,而是適時提出一些過來人的經驗,你用智慧托舉了三個孫女。后來,大孫女成為陸軍,財商高的二孫女則從事了會計,我的媽媽是小孫女,進入了海軍部隊,轉業后進入了體制內。
你喜歡笑意盈盈地看著這些的子女們,后來她們各自成家立業,吃飯圍坐在一個大圓桌上,一個小家庭由最初的四個人壯大到了十二個人。
在你五十歲的時候,阿忠被查出胃癌晚期,那時醫術并不發達,阿忠放棄了治療,短短一個月就去世了,你失去丈夫之后變得沉默寡言。后來,你常常坐在竹藤椅上,看的抗日劇或CCTV-11的京劇,雖然看不懂字幕,但每次播抗日劇的時候,就興奮地喊“打鬼子,打鬼子”。
你每年會去鎮上的西郊公墓探望阿忠,去的前一天做好魚凍,配上他生前愛喝的小酒,點上兩支香煙。
你后來一直在女兒家住,雖然“三高”齊全,但煙是一根都不少的,一定會在家人收碗筷的時候,偷偷再來上一塊蒸年糕,如果是冷蒸,你也必須蘸滿白糖才吃得香。家里人外出都會給你帶外地的香煙,有空也會陪著你打長牌。
你是一個招人喜歡的老人,遇事不爭,不躲事也不怕事。若碰上家人吵架,便靜靜地觀察,等大家都冷靜下來再勸說。碰上了打牌輸錢的時候,也是沒有一點埋怨,反而笑呵呵的,鄰里都愛跟你組局打長牌。
身邊人碰上喜喪習俗之事,也都會去詢問你的意見,只要你有空就會幫人疊金元寶。你疊的金元寶最講究,金箔覆面,折光浮現,一個平凡的物件成了藝術品。
你80多歲的時候,我出生了。一到夏天,家里的冰箱里都會裝滿雪糕,你喜歡拿個碗裝“光明牌”方磚吃,用勺子慢悠悠地挖,時不時還被雪糕冰到,白色的眉毛皺在一起,咂一下嘴,念叨一下好冰,然后繼續吃。放學回家看見我,還會提前預判我回家的時間,幫我拿個“綠舌頭”。
上幼兒園的時候,我經常哭鬧,你就會拿出電視機柜子下的冰糖,塞在我的嘴里,然后抱著我安慰我。調皮的我經常被父母批評,就穿過巷子“逃”到你家,躲在你背后,偷偷聽著爸爸的腳步聲。
我跟哥哥姐姐差了八歲,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已經快上高中了,偶爾仗著自己年長欺負我。每次跟哥哥姐姐鬧別扭氣哭的時候,就躲到你的懷里。你給我取了個外號——“搞搞”,這是“麻花”的同音,說的是一個人吵不清,胡攪蠻纏的樣子。直到現在我二十二了,家里人看見我都說“搞搞回家了”。
初中的時候,每天放學我都會先放下書包,穿過巷子,來到外婆家找你玩,這個家也只有你非常耐心地陪我,解答我每一個問題,鼓勵我做我喜歡的事情。
印象最深的是,從小我就對廚藝很感興趣,我喜歡看見蔬菜在鐵鍋里慢慢變成一盤菜。雖然現在天天在家做飯給父母吃,被表揚為“勤勞能干”,可是小時候這被稱為“固醬”(方言里浪費食物,胡亂做一團的意思),而且家里人出于對我的安全的考慮,就不讓我下廚。
2014年,我暑假出去玩,商場里售賣DIY的廚具玩具,類似可以加熱的便當儀,里面還有制作各種形狀的飯團模具。我跟媽媽說想要,媽媽不同意。“軟磨”不行,那就響亮地哭。我從商場五樓一直拉著媽媽的手哭到三樓,直到媽媽點頭。
買回家之后,他們把我的廚具放在最下面一層,我總想著做一些飯團,可是除了你沒有食客品鑒我的小飯團。后來我在家里繪制“點單食譜”,用彩色水筆畫出每個飲料的樣子,寫上名字,拿給你看,你雖然不識字,但是每次點單都先假裝沉思,然后對著穿圍裙的我說“就這個吧”。
你總是對我事事有回應,我喜歡跟你玩。有一天放學,我拿著同學幫忙代購的蟹黃味鍋巴,這可是我拿存錢罐里的硬幣買的,一邊跑一邊叫著太太。你笑著說:“我細孫女(細在方言里代表小孫女的意思)叫這么大聲,旁邊的人都知道你回來找我了。
你一邊撫摸著我的腦袋,握住了我的手,看著我的手指。“太太,是不是我學習太認真了,起老繭了?”
“我在看你手上有幾個螺,有幾個旋。”我好奇地詢問這個是什么意思,她告訴我就是手指上指紋的樣子,凸起的叫螺,沒有凸起的叫旋,只有一個螺的按玄學上來說就是笨蛋。
“還好哦,我們家茜茜不是笨蛋。”那時候,從你那里學會了用螺旋看手相的技能,在學校里就故作大師姿態,幫同學看學業運,學校里的同學都覺得我是門兒精,下課排隊找我看手相。
你還是個“時髦”的老人,逢年過節家人團聚的時候,就和外婆還有哥哥姐姐,四個人一起打“三國殺”卡牌游戲,我聽著哥哥介紹游戲規則都頭暈,你能玩兩把就會了。
你還學會了搶微信紅包,纏著我們在家族群里發紅包。有一次,我教外婆英語,你就旁聽著,也學會了 “hello”。后來看見我回家,還時不時會冒出一句。
2021年的清明假期,我在外地讀高中回家,好幾年沒回家的維達爺爺從北京趕回來,我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想,走進你的房間,看見你躺在護理床上,閉著眼睛,掛著氧氣瓶,已經瘦到青筋凸起,我摸著你的手,手臂上的皮已經開始發紫,冷冷的。
維達爺爺在你床頭說:“茜茜回來了,媽媽你看看呢。”床邊還有其他來探望的親戚在,我叫著你的名字,像之前一樣開心地、大聲地叫著。
外婆說你已經很累了,睜不開眼了,維達爺爺叫都沒反應,我忍著,不想在別人面前流下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你還沒走呢,哭什么。
正當我想放棄呼喊時,你微弱地睜開了眼睛,依稀叫著我的小名:“茜兒”。你的眼皮耷拉著,手正緊緊地攥著我,肯定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維達爺爺和床邊的親戚驚訝地說“剛你哥哥來叫,你都沒醒,還是你靈泛啊,太太最喜歡你了。”
那天我穿過那條巷子回家,是走過無數次的路,短短幾步,卻忽然覺得格外漫長。盡頭還在,可你,會不會已經走到了自己的盡頭?
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我不知道,下次回來的時候,你還在不在。在這個學習最關鍵的時候,我被未知和無能為力裹挾著,一點辦法都沒有。
后來,四月份里有幾天,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正值高考沖刺階段。我突然就一直想著你,晚上躲在房間里偷著抹眼淚,想快點考上醫學院做醫生,去救你,埋怨自己還沒有長大。
等我高考完回家的第二天,我到外婆家,想著天天陪在你身邊,讓你再教我打牌,但我沒在竹凳上看到你,這時候你應該在樓下曬太陽的。我就騎著電瓶車去了超市,買了一瓶你最愛吃的黃桃罐頭。
隨后直奔外婆家的閣樓,看到有張照片擺在那里,我的心咯噔一下,好像知道是你去世了。我抱著罐頭,一層一層地上去。
我終于看見了你的照片,慈祥可親的老人變成了相框里的照片,放下罐頭后,我給你磕頭,“都沒能去你的葬禮。”
你在四月就去世了,外婆跟我說你是在睡夢中安詳離世的,沒有痛苦。全家人都瞞著我,這一年你97歲。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你在世的這么多年,把我們十二個人凝聚在一起,讓我覺得這個“大家庭”好熱鬧,你走了之后,家里突然冷清了,不止少了一個坐在輪椅上夾甜粽子吃的老人。維達爺爺定居在北京,年紀大了不經常回來,兩個姨媽忙于照顧各自的家庭,不經常陪在他們身邊,倔強的外婆經常跟腦子不靈光的外公小吵小鬧,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兩個人和兩張照片。
外婆說經常會夢見你晚上叫她,媽媽和姨媽們也夢到過,甚至連打牌的鄰居也夢到過你,但是我一次都沒有。有人會很忌諱夢見去世的親人,會覺得害怕,但我不這么想,反而想通過這個橋梁再跟你說說話,我很好,只是很想你。
我去網上搜索“為什么會有夢不到的親人”,網上說是因為不擔心你,所以不來人間的夢打擾我。可是,我怎么樣該如何才能再見你一次?
小時候的我特別討厭清明節,要早起去墓地,還要放鞭炮,耳朵充斥著鞭炮的聲音,鼻腔里都是煙味,十分難受。現在,清明祭掃成了我與你見面的唯一方式。
2024年的清明,你過百歲冥壽,生前喜愛的親朋好友都一起去了國清寺(如東當地的寺廟),所有人都到齊了,我們給你扎庫(用來裝冥器的大箱子,里面塞冥幣和去世的人留下來的衣服),把去世的人生前留下的衣服全部燒掉,才能讓他輪回,以后可能就不會每年為其舉辦法事了。我們又買了三層小冥房燒給你。
僧侶在屋內為逝者念經,我們按著輩分輪流到你的牌位面前磕頭,外婆雙手合十,邊拜邊跟你說:“媽媽啊,你看所有人都來看你了,我們都記得你,你在那里不要舍不得花錢啊,有什么需要就跟我們說。你也要保佑我們都健健康康的。”
死亡不是終點,每到家里玉蘭盛開的時候,我就會收集下來,做成手串戴在外婆手上;家里過年包春卷的時候,外婆坐在了你的位置上,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包著,仿佛你還在身邊。
今年是你去世的第四年,好遺憾你沒能看見我踏入大學,看見我一個又一個讓你驕傲的時刻。
2025年的清明,我在國清寺捧起你的牌位,檀香混著海風灌進袖口。外婆往火盆里丟金箔元寶,火星噼啪炸開,恍惚間又聽見你沙啞的嗓音:“搞搞,來幫我捏線。”
如今家中玉蘭樹依舊開得洶涌,我學著你的手法穿手串,線頭卻總打成死結。
外婆翻出你生前最后一雙布鞋,鞋底針腳忽然松散——原來你早用完了最后的力氣。在臨終前為維達爺爺納的那雙鞋里,偷偷多縫了三層棉布。 上個月整理閣樓,發現裝煙絲的鐵盒底層壓著我的高考準考證,背面用鉛筆涂了只麻花辮小人,旁邊歪歪扭扭畫著“麻花”。
鐵盒銹蝕的縫隙里,掉出一顆1997年的水果硬糖紙,糖紙上的米老鼠仍在咧嘴笑。原來你早就把答案藏在了時光里。
編輯 | 烏咪 實習 | 舒怡
蓮花道長
不爭不搶,愛來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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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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