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雍正十三年(1735)山陰舉人成周助,字雨田,著有《雨田詩草》。其中一首《黃琢山》詩提到:“況有閑情尋陸游”。初讀此首七律詩感覺無甚特別,無非寫他尋常攬勝探幽之平凡事而已。只是末聯“擬將返棹邀朋好,特為禪關一日游”引起我好奇。紹興黃琢山今在何處?這禪關又是何寺?寺內與陸游相關何處古跡?有什么事竟然能吸引這位舉人老爺返棹邀朋,再行探訪呢?
為一解謎底,需逐一弄清才是,于是先查黃琢山,再說華嚴寺。
紹興原華嚴寺周邊地形圖
一:黃琢山小不起眼,張岱定為第九山
清代以前方志均不見載,惟《康熙會稽縣志》卷三載曰:“張岱黃琢山華嚴寺記,謂八山之外,尚有黃琢”。成周助為《山陰舊志續考》作序云:“越城向傳八山,張岱定為九山。九山者何?黃琢山也,在華嚴寺后,南去予家不遠”。看來成周助家即在黃琢山附近,故有詩。
上述兩說依據都為張岱《越山五佚記》所載:“越城以外,萬壑千巖,屈指難盡。城以內,其為山者八:一臥龍,二戒珠,三怪山,四白馬,五彭山,六火珠,七鮑郎,八蛾眉。豈知華嚴寺后,尚有黃琢一山。則越城內之山,當增而為九。”既然都提到華嚴寺,那成周助《黃琢山》詩之禪關即是此寺。
二:會稽舊有華嚴寺,二處華嚴不同時
明萬歷《紹興府志》卷二十一:隸會稽之“華嚴寺,在府東五里,舊去七十里。”下附二條注釋,一為“唐嚴維《和皇甫大夫夏日游華嚴寺》詩”;一為“宋陸游《記》”。
按萬歷志所云,疑似華嚴寺有兩處,在府東五里之南宋慶元三年“新建華嚴院”,即陸游撰記的黃琢山南之華嚴寺,亦即明之張岱、清之成周助詩文所述之寺,沒有疑問。另一處“舊去七十里”之古華嚴寺,則據嚴維和皇甫夏日之游,最遲當為唐代已建。顯然唐代會稽之華嚴寺早在宋代就久廢無存,新舊(唐、宋)兩寺,寺名巧合,地域相距遙遠,實無關聯。華嚴為佛教之大宗,依華嚴經立名,各地古今多有以華嚴命名寺院者,紹興亦然。曾有文章將紹興華嚴寺誤作“華巖寺”,乃因巖之繁體“巖”與嚴之繁體“嚴”形近。
三:南宋新建華嚴院,陸游曾經書碑文
而張岱的“更有黃琢山,在華嚴寺后,人不及知”,依據則來自陸游《華嚴院記》。宋《嘉泰會稽志》卷第九,紹興府城內僅列臥龍山、龜山、蕺山、火珠山、陽堂山、峨眉山、白馬山及彭山共八座,確實沒提黃琢山。而華嚴院條在《嘉泰會稽志》卷第七有載:“華嚴院在(會稽)縣東七十五里。咸通九年(868)賜今額,寺久廢,后移五雲鄉。今方廣院乃其子院爾。”宋方廣院明代稱方廣寺,在會稽傖塘(今屬上虞),亦即唐代之華嚴寺寺址,今方廣寺仍有寺僧佛事。(按:子院,亦作別院。可知傖塘方廣寺與華嚴寺淵源深厚,唐寺雖廢而不絕)
原來宋時五雲鄉尚處城外,自然黃琢山不會列在郡城內八山的名單上。且此山無非平原突兀之小土石墩而已,如非華嚴院宋時新建并移額五云之黃琢,根本無人會注意到此“山”,更不用說寫詩賦題。
《康熙會稽縣志》卷第三黃琢山一條,“下有華嚴寺”。引用的也是張岱記內容。卷第十六華嚴寺條類似萬歷府志:“在縣東二里,舊去縣七十里。”附錄引用的也是陸游記。
陸游不但為華嚴寺撰有碑文,還寫有一首《宿華嚴寺》五律詩:“夜宿華嚴寺,人扶到上方。喚僧同看畫,避佛旋移床。小雨不成雪,烈風還作霜。鐘殘燈漸暗,趺坐默焚香。”不過這首詩并非為本文所提紹興黃琢山之華嚴寺,寫作時間在淳熙七年(1180)秋天。地點在江西豐城縣興仁鄉之華嚴寺。這年他五十六歲,除朝請郎,任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途經豐城高安之間。恐致誤會,順便提及于此。
四:宋碑不知何處去,明碑道光仍在茲
現在再來理解成周助邀朋返棹的興趣,他與朋友游興重點,當是在陸游《會稽縣新建華嚴院記》的碑石上。
查陸游《渭南文集》卷十九,此碑文作于慶元五年(1199),系應友人曾迅(陸游老師曾幾之幼子)請托而撰,全文約四百余字。開篇即用詩一般的筆意語境,描寫“會稽五云鄉有山曰黃琢,山之麓,原野曠,水泉洌。岡巒抱負,嵓嶂森立,而地茀不治者,不知幾何年。”
放翁公接著又告知此華嚴院新建緣由,經過詳情:“慶元三年,有信士馬君正卿聞而太息,乃與其弟崧卿,以事親收族之余資,買地擇屋,擇僧守之”。恐世之隆替不可常,“于是因其同學佛者朝奉郎致仕曾君迅叔叔遲,來請予文刻之石”。文末落款是“慶元五年八月甲子,中大夫致仕、山陰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陸某撰并書丹”。這書丹即說明此記用作寺之碑文,而且是陸游親筆書寫。陸游碑、記類文留存即達六十一篇,唯獨僅此篇注有“撰并書丹”。《乾隆紹興府志》卷之七十六金石志也明確記載著“邑人陸游撰。后有前明邑人季本題跋四行,蓋嘉靖二十九年(1550)重刻本也。”可惜的是這原始書法碑去向不明,也不曉失之于何時。歷三百五十二年后又得明代嘉靖重刻碑記,并加有季本題跋。
按:乾隆府志金石志記錄此陸游書丹碑文外,另載有其他三條陸游碑文信息。一:紹興二十七年(1157)《云門壽圣院記》,康熙中僧慧云于大路旁得之;二:紹熙二年(1191)《紹興府修學記》,詹骙書丹(碑高八尺七寸,廣四尺五寸,額隸書紹興府修學記六字二行,徑六寸。記二十行,行三十九字,正書,徑一寸五分);三:開禧元年(1205)《東籬記》,在府治,乾隆間不存。實際上陸游為紹興府范圍內撰寫的碑文尚有很多,如《能仁寺舍田記》、《會稽縣重建社壇記》、《法云寺觀音殿記》、《諸暨縣主簿廳記》、《靈秘院營造記》等。
季本(1485-1563),字明德,號彭山,會稽人。正德十二年(1517)登進士第。授建寧府推官,征為御史,以言事謫揭陽主簿,官至長沙知府。嘉靖二十二年(1544)由長沙知府解職還鄉,寓禹跡寺講學。《康熙會稽縣志》理學有傳。著有《易學四同》《詩說解頤》等百二十卷。
《道光會稽縣志稿》引述舊府志,記錄華嚴寺比前志詳細,稱“《萬歷志》合二為一誤也。”如寫到明會稽人諸萬里《于越新編》稱:“今在操期田后,俗呼草子田”(今紹興稽山路東)。但誤解了一點,認為“后移五云鄉,則寺已經再移矣”。寺“在城東七十里者即陸放翁碑記處”,碑系后人“重放翁之戈,因舁置城內”遷移操期田處。《道光志》編撰者認為“五云鄉在縣東南十二里…今草子田后之華嚴寺則在五云門內。”他把五云鄉、草子田割裂成為兩處,殊不知此“操期田后”即屬五云鄉范圍,歷經各朝行政區劃變動,城區范圍擴大變動而為城內,五云鄉轄區雖有變,但黃琢山、操期田遺址可辯。可能編志者未曾全面閱陸游碑記原文,未理解寺即宋慶元初新建于黃琢山事實。他提到明代季彭山:“蓋嘉靖中重慕勒石者其為后人移置于此無疑也”,故有再移之說,其實非也。或許看到季本重刻本之四行跋語,會了解宋碑佚之原由及明重刻之脈絡。
《道光志稿》新增了嘉慶、道光間重修華嚴寺內容,如嘉慶元年沈近先、施誠捐資修葺為鑄鐘,于寺東復建文武二帝祠;道光二十二年杜寶辰等重修;二十四年重建大殿、山門。
綜合史志分析,明代季本重勒之《會稽縣新建華嚴院記》,在道光年間顯見仍在華嚴寺內。雍正舉人成周助返棹邀朋的目標,也是為了一睹這方碑文。
查《紹興佛教志》華嚴寺:“寺宇恢宏高敞,前接沃田,南望稽山,風光清麗。元明以降屢有修葺。……光緒三十一年住持僧琇磬、慧勝重修。”
明徐渭為華嚴寺大殿撰聯一副曰:“仗智慧劍,決煩惱網,見五蘊皆寬,為深般若;馭清凈輪,入解脫門,得一念無生,為大涅槃。”但《佛教志》卻遺漏了季本明碑之事。
五:名藍被毀未百年,但祈古碑得重現
至上世紀三十年代后期,華嚴古寺尚有寺舍五十五間,明重刻之《會稽縣新建華嚴院記》碑及所置“衛磬名藍”、“當來浩雨”二匾額均存寺內。
1949年前后,寺僧星散,旋而寺舍分別為華嚴小學、東湖糧管所之用房。至此,華嚴寺不復存在,更不必說陸游親自書丹的原碑,連同明代季本重刻之碑、匾額以及徐渭之楹聯等宋、元、明、清古跡文物皆斷了消息。《民國縣志資料》碑刻也查無線索。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地圖(見下圖)僅標注了寺池,留下個舊時的印跡。據家住附近的朋友老朱說,寺池仍在遺址南,僅剩直徑約十余米呈不等邊形。寺池路西自馬弄,東通稽山路。老朱又指點說,道光志載的“操期田”就在此處稽山路南行數十米,位于路之東首。寺池北部分遺址,建有白果弄小區,華嚴小學校舍今改名為戢山小學。
一九八十年代華嚴寺寺池周邊圖
此寺池現狀圖
朱先生于寺之遺址上向南拍攝
我們這一代人,一邊自以為是地,親手拆除有悠久歷史傳承的古老建筑,一邊又煞費苦心地耗盡巨資,新建些金碧輝煌的假“古董”來冒充。君不見,歷史有延續有傳承方有生命。重建意味著歷史生命的割裂。被毀已七十余年的古華嚴寺,勢無重建之必要。但相關文物或許有知情人保護著,亦或者被掩埋在遺址深處默默地等待著。僅愿在有生之年,能知道原寺內這些古文物,如宋陸游親筆書丹及明季本重刻之碑文,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乙巳歲六月十八 于三虛齋草稿
圖照由作者提供
編輯:程雪婷
審核:戴秀麗
總期:86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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