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夏日的一個周末,我坐在杜廈圖書館,找來那些沒被借走的書,《微塵》《我在北京送快遞》《在菜場,在人間》《我在上海開出租》《我的母親做保潔》《我曾是一名飼養員:流浪東北的日與夜》等等。我讀得很快,也時不時走神,這是我在文學史上沒有學到的內容,但我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史,一定有他們的一頁。我們現在,稱呼他們為“素人寫作”。
我好奇的是,大家真的認同“素人寫作”這個概念嗎?又如何看待“素人寫作”的火爆出圈,覺得這其中受到哪些因素影響呢?相關作品的出版和傳播,又讓既有的文學環境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在此之外,我們對于“素人寫作”或者說當下的文學創作,有著什么樣的期許?
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霍艷老師、《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編輯部鐘媛老師和《當代文壇》雜志社劉小波老師的支持,他們對“素人寫作”的話題有研究、也有思考,更有自己的獨特觀點。事實上,我們所討論的,是大眾寫作中被看見的“素人”,而“素人寫作”所代表的,是沒有被我們看到的千千萬萬的“素人”,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的探討才剛剛開始。
——李楊(《揚子江文學評論》編輯)
素人寫作:消失的審美距離,拉近的受眾距離
文/劉小波
素人寫作是近年來出現的一種新的寫作和出版現象,具有較高的自發性和大眾參與性。其作者多為來自社會各行各業未經過專業寫作訓練的普通人,以書寫自身故事和自我體驗為主,內容偏重個人經歷和真實故事,且多為基層敘述。2010年,《人民文學》啟動“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首次明確征集“普通寫作者”作品,為素人寫作提供了早期平臺。其實這一欄目的開設和當時互聯網上涌現出眾多的普通作者不無關系。
隨著移動互聯網的發展,絕大部分的人可以隨時隨地寫下對生活的直觀感受,在合適的時候就有可能變為他者所共情的文學。素人寫作很大程度上是媒體的勝利,與其說這些寫作是文學,不如說他們是傳播事件更為貼切。素人寫作存在于文學的每一歷史時期,但是只有在當下所處的媒體時代才有如此的轟動效應。秦秀英《胡麻的天空》借助微博廣泛傳播,范雨素的《我是范雨素》通過微信大火。其實這些所謂的素人,已經堅持了多年的文學夢了,只是在這樣一個微傳媒時代才有機會被大眾所熟知。微信、微博、豆瓣、抖音、知乎、快手、B站這些都是素人寫作發表傳播的主陣地。素人寫作的影響力得益于傳播的魅力,自來水效應。需要思考的是,這些走紅的事件本身和文學有多少真正的關聯。此外,素人寫作除了媒體的推動,也有出版的加持,很多出版策劃推動了這一提法的流行,有刊物和出版社直接冠以素人寫作的名號,并以此進行營銷宣發。
素人寫作是對傳統寫作的一種“冒犯”,是作為“刺點”的寫作,但這并非貶義,正是這一個個的“刺點”,讓文學不至于徹底被人遺忘。單從文學性角度而言,素人寫作并無多大創舉。從體裁上看,素人寫作基本選擇了非虛構、散文和詩歌這些門類。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討論文學幾乎都落在小說上,小說某種意義上就是文學,但另一方面,大眾熱衷傳播和討論的,卻是詩歌、散文和非虛構這些體裁。素人寫作幾乎都未染指小說,僅有個別作家在經過了長期文學訓練之后才偶有小說創作。當然,小說在很多人眼中也不過是“編故事”,但其仍有一定的門檻,而詩歌、散文和非虛構這些體裁門檻較低,我們可以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寫下來,成為非虛構,也可以加入一些大眾的共通情緒價值,就成為散文,還可以把散文分行,變成詩歌。這些文字最大的特征就是,他們是屬于普通大眾的共通心理,閱讀這些文字和瀏覽圖文并茂的微博、微信朋友圈、刷視頻并無太大的差異。
素人寫作的選題也相對單一,比如某雜志最近推出的素人寫作欄目,相繼刊發了清潔工、外賣騎手等相關的作品,這些都是素人寫作的常規選題,也是外賣員、快遞員等寫作火了以后產生的效應。平臺需要抓住流量,作者則需要蹭一下熱度。新時期以來的文學變革有一個很大的方面,就是從“寫什么”向“怎么寫”的轉變,寫作技法被拔高到很高的地位,近些年來創意寫作持續升溫,專業的作家培訓成為主流,而這些素人寫作則又回到“寫什么”的路子上去,他們的筆下總能發現那些被遺忘的人和事。這是一種貼地飛行的狀態,但是同樣也可能滑向另一個極端。從日常生活領域來看,許多素人作者常聚焦于平凡瑣事,這類題材因其貼近生活易被選用,但也因缺乏獨特視角而重復出現。久而久之,難以給讀者帶來新鮮感和獨特的閱讀體驗,自然也會限制其發展。
素人寫作的一大共性就是審美距離消失,作品與受眾的距離拉近了,這些自敘傳模式的創作大都如此,由于藝術品與受眾之間的審美距離消弭掉了,讀者不需要經過二度加工、二次敘述,甚至不需要思考,只會一拍即合,所謂“對,這就是我的感受”。有論者指出,最近各種文藝“爆款”的背后必然是廣泛的共情,是否能夠提供情緒價值漸漸成為大眾文藝能否被接受的新邏輯。不過,還需要思考的是,如果共情的內容和日常生活沒有明顯區隔,如果文學不能有超越性的東西,那么它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究竟需不需要這么多重復的文學呢?
近年來,人人都可以成為藝術家,尤其是人工智能的發展,人機互動讓人人寫作成為現實。但不管是誰在寫作,文學應該有檢驗自身的標準,也有恒定不變的準則,大眾可以打著文學的旗號消費娛樂,但文學的本性仍需保留。快餐性的文字只會隨著下一位網紅的出現而被取代,而經典的作品是無法被取代的。當前文藝創作一個顯著的現象是互動性逐漸超越審美性成為主導創作的邏輯,話題性甚至凌駕于藝術價值之上。這種趨勢在社交媒體時代尤為突出,創作者為了吸引注意力,往往優先設計具有爭議性、有話題性的選題,而非專注于藝術形式本身的精雕細琢。互聯網的熱點只是短暫的,許多爆款作品在傳播一段時間后迅速被遺忘。當受眾的審美期待被互動性迎合時,整個文藝生態可能陷入“流量內卷”,最終損害的是藝術創作的本真性。
素人寫作的價值可能更多的是在讀者這一端而非作家一端。從創作端而言,素人寫作雖然普遍缺乏文學的高超技藝,文本的文學性較為匱乏,但是憑著對生活的深度領悟,往往能夠發現那些被遮蔽的點,形成一般寫作有效的補充,為主流寫作提供更多的選題參照。雖然這些素人寫作者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他們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多年以來堅持文學閱讀,“觀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而后曉聲”,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合格的讀者。一個容易被忽視的現狀是,文學讀者群體的萎縮。無論是作家群體、期刊刊載作品還是文學類的圖書出版的量,當下時段幾乎都是有史以來的最頂峰,但還是給人一種感覺,文學影響力下降了,其根源在于讀者群體的萎縮乃至消失。而素人寫作的持續火熱,一方面能夠吸引部分讀者的回歸,另一方面這些寫作者本身就是忠實的文學讀者。素人作家群體獲取文學創作技巧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大量的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都是他們的養料,正是在大量的閱讀基礎上才有了創作的沖動和嘗試,也讓部分作者得以走紅。大量的寫作者籍籍無名,但是他們一直沒有放棄文學夢,永遠作為一名忠實的讀者而存在。不少素人寫作者還參加了各種文學社群,互相交流、互相影響,以傳幫帶的形式鞏固著最基礎、最穩定的讀者盤,這本身就已經是最美麗的文學風景了。
素人寫作的勃興是媒介技術革新、文化生產機制轉型以及公眾情感結構變遷相互交織作用的結果。它既是媒介邏輯主導下“傳播事件”的勝利,也是個體生命經驗尋求表達共鳴體的草根實踐。一方面,它以“刺點”的姿態闖入已經相對封閉的文學場域,憑借原生質樸的生命力構成了一種對傳統寫作的“冒犯性”補充。另一方面,其內在局限亦不容忽視。素人寫作要想突破怪圈,需要在生活原真書寫的基礎上,保持文學性的追求。既不丟生活根基,又不失文學靈魂,實現共情與超越的兼顧平衡。
(作者系《當代文壇》雜志社編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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