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學子】第3613期
12年國際視角精選
仰望星空·腳踏實地
【陳屹視線】教育·人文·名家文摘
郭力·搶救北大歷史的孤勇者
作者 陳屹視線
【導語】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走進世界圖書出版公司所在地、那座隱匿在北京城中、仍保留著書卷氣的古老四合院。那天,我在總編輯辦公室見到了郭力老師。
她的辦公室至今讓我印象深刻:書堆如山,案頭、地面、墻角無一幸免,幾乎連落腳的空隙都難尋。那是一個被紙張和思想淹沒的空間,更是一個靈魂安放的所在。
與郭力老師在辦公室(右側)
她,是一位極具才華、沉穩低調的女性。初次相見,我便生出由衷敬意,幾乎立刻就想拜她為師。我們之所以迅速熟識,不只是因為我們都擁有一個“像男孩一樣”的名字(郭力、陳屹),更因為我們都對物質抱有一種本能的疏離,而始終在精神的世界里找尋答案。
最近,我與郭力老師展開了一次時間跨度極長的深度對話。我們聊的,都是些沉甸甸的詞匯:信仰、真相、記憶、使命——這些曾被歲月塵封,又被她一寸寸挖掘回來的價值坐標。
郭力是1978級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學生(本碩)。退休后,她將幾乎全部的時間與生命熱度都投注在一項沉重卻迫切的使命上——“搶救北大歷史”。
她不是學者,卻比許多學者更嚴謹細致;她不是記者,卻比許多記者更敏銳堅定;她不是歷史學家,卻毅然拿起筆,踏進那些被遺忘的深井,記錄、印證、追問、哭泣,為真相留下無法抹去的證詞。
整整五年,她獨自一人,以深入訪談的方式,走訪各地,采訪了600多位北大老校友,頑強而執拗地記錄下那個幾乎被塵封、甚至被有意回避的年代。
“我是在搶救歷史。”她說,聲音低緩卻有力,“現在不做,就真的永遠沒了。”
“我今天所做的,是為將來而做?!彼@樣告訴我。
她說,她的價值就在于:“我在盡一個校友的使命,填補一個空白的地方?!?/p>
在她的文字里,我們看到了人的尊嚴;在她的記錄中,我們聽到了信仰的回聲。哪怕是在最黑暗、最壓抑的時刻,有些人依然挺直了脊梁,保住了內心的高貴。
郭力用她的行動告訴我們:即使時代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而來,真正的理想與氣節,終究打不垮。
這不僅是她的回答,更是穿越漫長歲月之后,一代人留給我們的深沉回響。
在歷史的塵埃中,尋找真相與尊嚴
陳屹視線:郭老師,退休后本可以過得很輕松舒服,是什么讓您選擇了這條又孤獨又艱難的路?
郭力:
我在世界圖書出版公司擔任總編時,曾與一個作家朱維毅合作出版了兩部口述歷史著作。其中第一部是作者在德國留學時對德國二戰老兵所做的口述訪談錄。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從侵略者的角度回憶二戰,這部訪談錄內容非常豐富,呈現了戰爭的殘酷、人性的復雜,戰敗者的反思等發人深省的東西,讓我了解了歷史可以有這樣的角度,意義非凡。
朱老師說,他采訪的德國老兵都在數年后去世,因此,他的記錄留下了不可再現的歷史。我作為編輯,被這樣的口述歷史吸引,期待著將來自己也能成為口述歷史的記錄者。
2017年,我退休了,父親也在這年去世。幾件事接踵發生,讓我非常難過,心情低落了很久,焦慮、抑郁都來了。那段時間我看了很多心理學的書,調整自己的狀態。
其間,我也受聘于【羅輯思維】的得到APP,幫助他們審讀很多經典著作的說書稿。這個機會讓我閱讀了大量我在職時沒有機會閱讀的好書,既是一種心理的療愈,也是精神上的充實與升華。
在2020年初,疫情來了,我審稿的工作少了,大家都被關在家里,我也一樣。出門不方便,突然有了大把時間。
我之前對北大校史有興趣,購買了一些北大校友們寫的回憶錄,但一直沒有時間閱讀,此時便拿來讀。我從50年代老校友寫的回憶中,了解到北京大學57年發生的反右運動,從字里行間,感受到那段歷史的波瀾起伏。
這深深震撼了我。
要知道,我從本科、研究生到后來在北大出版社工作,十幾年里沒離開過北大!可我對北大的那段歷史,特別是“反右”那一段,竟然知道得這么少,這么不了解!這讓我很吃驚。
如果你讀過我后來寫的東西,就能感受到,如果沒人去做點什么,這些聲音真的會永遠消失。
我就這樣開始了。作為一個退休的個體研究者,沒有任何單位和平臺的支持,沒有經費,完全靠自己。
有人說我是“搶救歷史的孤勇者”,我確實是一個人在做所有的工作。但我一直相信,這是件特別有價值、有意義,值得我投入全部精力的事情。
陳屹視線:600多位校友,600多個被時間埋藏的故事。在這么大量的“尋找”工作中,最讓您心里難受、難忘的是什么?
郭力:
是人在艱難中依然保持的尊嚴!是人在最黑暗的時候,靈魂里發出的那種光!
那種被苦難一次次打擊,卻咬緊牙關,絕不向命運低頭的堅強!
那種就算在精神世界的廢墟里,也固執地抬頭仰望星空的信念!
數54級,無疑是燕園璀璨星空中最亮的恒星。
你主持的【留美學子】也轉載過我寫的《》,你能想象嗎?54級的右派學長張景中、楊路在勞改營里,在超強的勞動改造中,在幾乎餓斃的絕境里,竟然還堅持每天研究思考數學問題。
張景中,來自河南。上大一時,就在《數學進展》上發表了論文,利用選擇公理給出了函數方程的通解。后來,華羅庚先生以讀者身份指出,德國的數學家哈默爾已在1905年做了這項工作,雖然不是創新,但一個大一學生獨立完成這樣的成果,是令人驚嘆的。
楊路,在校時名楊九高,來自四川成都,畢業于名校石室中學,他在入學之初就顯示出過人的天賦。據同學郭健民回憶,“當程民德老師剛開始講微積分時,‘處處連續處處不可微的函數’初學者很難找。一天下午,我們班正在第一體育館旁操場上課后鍛煉,九高那瘦弱的胳膊吊在單杠上不動,口中卻念念有詞地講起四川話,‘我想起來了’。他找到了這樣的函數,這自然轟動了全班,也使54級同學給數學系留下了深刻印象”。
筆在粗糙的紙上劃著,那聲音,是他們靈魂不肯屈服的聲音!這不是簡單的固執,這是刻在骨子里的高貴!
正是由于這種堅持,他們經歷了二十年勞改生涯后,仍然能迅速東山再起,在數學領域取得巨大成就。
還有一位右派學長陸一強,學業優異,德才兼備,因為是右派,畢業后被分配到遼寧一個縣的氣象站。
他沒有沉淪,在任何崗位上都盡職盡責,勤奮不輟。文革后被迅速提拔,后來做到了省級氣象局局長。但他不幸在事業高峰時患了癌癥,原發部位正是他劃為右派后勞動改造時受傷的地方。
他在臨終時說:“我一點都不懼怕死亡,只是太多事,還沒做完,實在痛心?!?br/>
像陸一強一樣壯志未酬,英年早逝的右派學長有很多位。他們活著,不是為了名利,是為了心中那團不滅的理想之火,為了肩上那份放不下的責任!
他們,才是我人生真正的“精神導師”!
陳屹視線:這背后的辛苦,真難想象。您是怎么像大海撈針一樣找到這些年事已高的校友的?去敲開他們緊閉的心門時,您遇到過多少干脆的拒絕、冷淡的回避?又有多少讓您心里特別疼的“錯過”?
郭力:
為什么是我來做這事?也許是命運的安排。
時間:退休了,讓我能全身心撲在這件事上。
訓練:北大嚴格的學術訓練教會我認真和求實,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是我的底氣。
身份:北大校友的身份,能更容易讓人信任。
使命:我們這代人,是讀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長大的,書里引發人們的思考: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我們的價值觀是追求有意義的人生!
采訪本身就不容易,找到人,更難!讓他們回憶當年,也需要真誠、執著和溝通技巧!
他們大多是30年代出生的老人,很多人不用智能手機,也不上網。
我通過香港校友編的一本回憶文集中收錄的右派名單了解到很多當年右派學生的姓名和系級。盡管這個名單不全而且有些訛誤,但卻成為我工作的底本。
我又購買了北大各個系各專業的系友錄,進行拉網式搜索。每天要打很多個電話,一個又一個地聯系53級~56級經歷過反右運動的老學長們。
從2020年4月至今,我采訪了近600位校友,大約50%愿意談,20~30%簡單回復,20%謝絕了采訪,有數十位校友,給我非常熱情的幫助。我當面采訪了大約80位,跑了全國各地很多地方。
最讓我遺憾的,是那些“永遠沒機會了”的事!
一位在南方的老學長,電話里很期待地說:“你來吧,我什么都給你講!” 可那時因為口罩時期的不方便,我過不去。等我能去了,他已經去世了。
那句承諾,成了我心里一直的遺憾。
還有的學長,已經答應了接受采訪,但疫情期間,無法成行,待口罩時期過后再聯系時,他又改變了主意,不想再接受采訪,我即使再遺憾,也只能尊重本人意愿。
還有一次我準備坐動車去杭州,上火車站時出租車半路壞了,我被扔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打不到車!只能看著火車開走!又趕上五一假期前,票特別難買。只能轉乘飛機,也只買到一張當晚到寧波的機票,到寧波已是晚十一點,沒有了動車。我于是花了七百多元錢打車連夜趕到杭州!
為什么這么拼?我不想讓等著我的老人失望,這樣的采訪機會很難得,錯過一次,可能就沒有下一次了。
陳屹視線:面對那些不愿打開心門、把往事深鎖起來的人,您用什么方法去打動他們?怎么讓那些受過傷的心,愿意重新面對那些痛苦的回憶?
郭力:
那些在年輕時就經歷大風大浪的人,內心往往很敏感,傷口其實一直沒好。
拒絕,幾乎是他們保護自己的本能。有人因為過去太痛苦不想再提;有人因為當年做過一些事(比如整過別人)心里有愧;有人已經強迫自己忘掉了;也有人年紀太大,確實記不清了……不管多難,我都堅持一個一個電話打過去,一封信一封信寫過去,努力爭取。
說實話,我不會什么特別的技巧,靠的就是真心實意。我不是為了獵奇的記者。我用北大校友的身份,一遍遍寫信,一次次打電話,用最笨拙也最真誠的方式去爭取他們的配合。
讓我感動的是,有些一開始堅決拒絕的人,后來自己想通了,反過來找我:“你說得對,我應該講出來。為了以后的人!”
有一位右派學長,他寫過一本《青春·北大》,是我讀過的校友回憶錄中寫得最好的。
我慕名聯系他,他一開始拒絕了我。我給他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告訴他我對北大的感情,表達我對他們那代人命運的同情和深深的敬意。
那封信打動了他。他不僅接受了采訪,還給我提供了他沒有發表的文字回憶,他說:“你做這件事情的執著讓我感動。”
近兩年,我整理采訪素材成文四十余篇并發表,其中多數刊載于“新三屆”公眾號,影響力越來越大。
有多位我一直聯系不上的學長,還有之前婉拒了采訪的學長,看了文章后主動聯系我,給我提供了非常珍貴的回憶。
這種積極的反饋和支持,是我繼續努力工作的強大動力。
陳屹視線:有讀者說,您的文字“讀起來不是讓人壓抑,而是感受到一種高貴”。這是不是您心里最大的安慰?
郭力:
我特別看重這個評價。很多人一開始覺得我寫的東西會很沉重壓抑,但真正讀進去,會感受到一種沉靜而強大的力量!一種不張揚、不怨艾、不后悔的生命態度!
我從他們身上得到的,不是痛苦的傳遞,而是精神的鼓舞和心靈的滋養!那種在艱難中依然保持靈魂干凈的高貴感,是那個荒唐年代里,最讓人敬佩的東西。
也經常有人問我:這樣一項“可能根本出不了書”的工作,真的值得嗎?
我的回答一直沒變:我寫,不是為了現在就能出版。我寫,是為了將來!
也許現在,我們的社會還沒準備好面對這段沉重的記憶。但總有一天,當后人回頭看這段歷史,他們會問:我們有沒有留下真實的第一手記錄?有沒有保存下親歷者沒有被扭曲的聲音?
如果到那時看到我記錄的歷史,那么我今天做的每一件事,就都特別有意義。
陳屹視線:最后一個問題,郭老師。您認為,是什么力量支撐著這些像
“浴火重生”一樣的北大校友,在苦難中重新站起來?
郭力:
信念!一種堅信人不能虛度此生的信念!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說的:“當一個人回首往事……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
這群北大人,在最黑暗的日子里,還在學習、研究、思考,他們不是簡單地為了改變個人命運,而是因為這是做人的尊嚴,是活著的意義!
這,也正是支撐我,在這條孤獨的路上,一直走下去的力量!
【后記】
訪談結束時,北京已經深夜,郭力老師說她不是英雄,她只是一個想把口述歷史記錄下來的人。但在我們看來,她已經是某種意義上的“歷史的守護者”,她用筆挖掘,用心照亮,在人們快要遺忘的地方,努力找回一個民族不該忘記的記憶與良知。
歷史自己不會說話,但有人愿意聽,有人愿意記,那么它就不會真正消失。
那些在歷史廢墟中閃現的光,終將為未來引路。
郭力1957年出生于北京。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后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兩年。1984年考回母校,在中文系漢語專業攻讀研究生。1987年畢業進入北京大學出版社工作,歷任編輯部主任,總編助理,學科副主編。2005年調任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總編輯。2017年退休后從事北京大學校史研究。
陳屹視線中國77級大學生,留美旅居近40年,90年代已成為紐約職場高管。自1999年起,在北京青年報、北京青年周刊開設《陳屹視線》專欄,持續十年。著有教育·管理·情感七本暢銷書,其中包括《名校之路》《因緣際會》《不是男人的錯》《背洋書包的中國孩子》《送孩子去常春藤》等。
在新中國60年60位世界華人杰出女性評選中,榮膺1977年代表人物。已在數十家主流媒體發表數百萬字紀實作品,訪談對象涵蓋美國名校校長、世界駐華大使夫人、世界企業精英、名校家庭及海外名家等。2014年創立【留美學子】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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