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出生前,我家后門的墻外原來是上海的一條運河,叫肇嘉浜,浜上有許多座橋,我家在楓林橋邊。
北洋政府時期,第六混成旅旅長何豐林被任命為淞滬護軍使,成為上海最高軍政首腦。那時肇嘉浜以北為法租界,以南為中國地區(qū)。他到任不久就在鄰近的交通路(現平江路)兩側蓋起了幾棟西式樓房,“護海道尹公署”“外交部特派江蘇交涉員公署”相繼遷入辦公。又籌銀征地在肇嘉浜以南修建了一條通向沈家浜路(現醫(yī)學院路)的馬路,并在肇嘉浜上建造了一座橋,以何豐林的名字將這一橋一路命名為豐林橋、豐林路,這一帶遂為上海華界的政治中心。
一九二七年奉系張作霖在京成立安國軍政府,隨后上海特別市市政府成立,市政府就設在交通路舊道署內,年底就將交通路改為市政府路(解放后改為平江路),豐林路改為楓林路;一九三〇年代市政府遷移江灣后,市政府樓和它西面的外交大樓轉讓給上海軍醫(yī)事業(yè)委員會;上海淪陷時期,這里曾為汪偽政府辦事機構的一部分,也曾是一個血腥的屠殺場地;抗戰(zhàn)勝利后,這里成為上海醫(yī)學院的生活區(qū),市政府樓成為上醫(yī)幼兒園,而外交大樓則為家屬院。
我家的地址雖然是平江路170弄,但是附近幾條街的人都稱我們弄堂為“外交大樓”。弄堂口有兩扇大鐵門,大門左面的小平房里面,住著一個瘋子,他經常圍著院子自言自語地疾走,病重的時候,就被綁在門前一棵大樹上吼叫掙扎,令我膽戰(zhàn)心驚。
大門右面的小平房里,住著看門的“老寧”(上海話老人的諧音),他骨瘦如柴,沒有人知道他的歲數。母親小時候就稱他為老寧,我二十四歲從美國回到闊別四年的家,頭一個見到的仍然是老寧精瘦的面孔。朝思暮想的院子被違章建筑搞得雜亂無章,但老寧依舊。難道他在我們一代代人不知不曉中活了幾百歲?像古希臘奧林匹斯山上的神,守護著這個日益破敗的院子。
門房間里有個傳呼電話,我至今能聽見老寧洪亮的嗓門半夜三更在窗外喊我父親的名字,父親就騎腳踏車到華山醫(yī)院去處理急診病人。每次去,他可以吃一碗醫(yī)院補助的面條,偶爾他一個晚上被叫去兩次,他就帶一個鋁飯盒,把面條帶回來給我和哥哥第二天吃。
大門正對著外交大樓,里面住了幾十戶人家,大多是上海醫(yī)學院和中山醫(yī)院的工友和護士。大樓前有一片帶坡度的柏油空地,那是我們進出弄堂常常走過的地方。我記得在那里學騎腳踏車,父親把著腳踏車座跟著車跑。我的腿太短,只能站著蹬腳踏板,下坡的時候失控了,撞倒一位白凈的老護士。我和父親扶起她,攙她回家。她和另一位老護士住在外交大樓一層的一間房。家里有一張雙人床,一個小方桌,兩把椅子,還有衣櫥和五斗柜。我留心到柜子上有幾張她倆年輕時的合影,看上去親如姐妹。弄堂里的人傳說這兩個“老小姐”終身未嫁,共同生活了一輩子。十幾年后我在美國第一次接觸同性戀的朋友時,突然想到她們——一個握著另一個的胳臂,輕輕地擦紅藥水——那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的樣子歷歷在目。
柏油地的南面有一個水泥砌的垃圾池,那時候的人什么都舍不得扔掉,全弄堂六十幾戶人的簸箕滿了都倒在那里,還綽綽有余。垃圾池邊上有一個“泔腳缽頭”,里面是淘米水、菜皮、魚肚腸之類。每天有一個單車上捆著兩只大桶的人,來把泔腳缽里頭的東西拿回去喂豬。回想起來,我們那時候就已經懂得把干垃圾和濕垃圾分開。
垃圾池和外交大樓之間有一口井。晚飯后,孩子們圍在井邊,把西瓜放在尼龍網兜里,拴在繩子上放到井水里去冰。那時代,西瓜是稀有物,發(fā)燒有醫(yī)生證明才能買。記憶中,我也多次端著板凳坐在井邊,有時是為了看護自家的西瓜,但更多的是去那里聽大孩子們講鬼故事,心甘情愿地把魂嚇掉。成年后我有機會讀了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發(fā)現其中都有些令人驚嚇的,甚至描寫邪惡的段落,我才明白我們當年也是用敘事來間接體驗“負面”感情,從而調節(jié)和把握人類原始的恐懼感。
離井不遠的一扇窗戶里,總是飄出優(yōu)美的琴聲。那家兩個已成年的兒女一個彈得一手好鋼琴,另一個拉得一手好提琴。我有時會去那里,跟他們的母親老關學英語、學打字。老關是澳大利亞出生的華僑,她丈夫老葉當年在澳洲留學,回國時把她帶回上海。老葉在“文革”時期沖撞一輛迎面開來的公共汽車,企圖自殺,結果丟失了一邊的肩膀和手臂,他的脖子不能轉動,腦袋總是倒向一邊,樣子很可怕。有一次我去找老關,正好她不在家,老葉讓我坐下等。他用牙扭開一瓶藥,然后跟我說,他已經不存在的肩臂,覺得劇烈疼痛。這叫phantom pain,幻肢痛,他咬著牙教我這個詞。
我家的房子跟葉家是同一排連體洋房,他們在7號,我們在10號。隔著草坪也有同樣的五棟連體洋房。原來十棟房子住十戶人家,“文革”開始后,一下子搬進來好幾十家,到處加建水管、水槽、電線,連抽糞車都比之前來得頻繁。化糞池在兩棟房子側門之間的地底下,地面上可以看到四個直徑半米的圓鐵蓋,封得很嚴實。
傳說有人為了躲避抄家的紅衛(wèi)兵,半夜里把金條用塑膠包好偷偷丟到了糞池里。上醫(yī)領導知道后,抽糞車就來了。記得那是穿棉襖的季節(jié),一個明亮的晴天,糞車邊上圍滿了人。抽完后,一個穿著橡皮衣服和套鞋的人拿了手電筒跳進了糞池,我們幾個孩子擠到洞口去看。一會兒,那人爬上來說,沒有找到金條,但發(fā)現一只金戒指。一個鄰居遞上一團擦腳踏車用過的紗頭,我看見擦過后的金戒指在陽光里一閃,上面刻了波浪。
我跑上樓把金戒指的事告訴姥姥,她聽了以后說,那是新郎新娘互相戴的婚戒,象征他們從此屬于對方。那時中國剛剛成功地制造了第一艘遠洋輪。二姨從銀川寄回上海的信封上,有一張藍白版畫式的遠洋輪郵票。高大的船頭下面一卷卷的浪花,看上去跟戒指上的圖案一樣。婚戒和遠洋從此在我腦中連在了一起,成了我對未來懵懂的憧憬。
十多年后,我跟N沒有舉行婚禮,沒有交換婚戒,更沒有出行遠洋。我們在離洛杉磯不遠的沙漠之城度過了新婚夜,因為那里辦理結婚手續(xù)最快捷簡便。婚后不久我到澳門拍戲,他飛來現場探班,一到就去了酒店的賭場。次日凌晨我聽到開門聲,接著他疲乏的腳步聲向我走來。一會兒,我的手被輕輕拉起,一只冰涼的戒指被戴到我的無名指上。我睜開一線眼睛,六顆白鉆進入焦點。他俯身在我耳邊溫柔地說,我為你贏回來的,呼吸里散發(fā)出一股威士忌酒味。蒙眬中,我感到一股悲哀,少年時代對婚戒的美妙幻想已經蕩然無存……
在糞池里發(fā)現金戒指那一年,我家的房子里搬進來五戶人家。每家每戶放在廚房里的醬油、老酒、菜油的瓶子上,都畫了線,記錄每天用掉多少,別人如果偷用,馬上可以察覺。
客廳里搬來一家蘇北人——父母、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們經常爭吵,還罵臟話,但日子過得生龍活虎。我喜歡偷看他們的舉動,偷聽他們的對話,偷聞他們廚房里的味道。有一次,他們一下子煮了好幾鍋黃豆。我心想,這么多,吃不完餿了多可惜啊。這些黃豆的命運,變成了我在那幾個禮拜最關注的事情。接下來,它們被碾碎,拌了鹽和別的什么佐料,又被裝進兩個開水燙過的壇子里。然后,好些天都沒有黃豆的蹤影,我心里充滿疑惑。終于有一天,壇子又出現了,里面的黃豆都長了白花花的毛,一股又香又臭的氣味充滿了整棟房子。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把黏糊糊的霉黃豆捏成一塊塊的餅,放進竹匾里在花園里曬。后來我從他們家小女兒那兒打聽出來,他們原來是在釀制鮮醬油。
飯廳里搬進一家三口,進門出門、燒飯上廁所都低著頭。沒人知道他們的姓名或者職業(yè),沒人看見過他們的眼睛或聽見過他們說話,就連小毛頭都似乎沒有哭聲。后來他們家一個崇明阿婆也搬了進來,在廚房里帶孩子,我總是看見她把飯菜放在嘴里嚼得很爛,再吐出來放到小毛頭的嘴里,覺得她不懂衛(wèi)生。
一層的臥房原來是我哥哥的房間,“文革”開始后他被送到徐家匯奶奶爺爺家,那臥房一度成了上醫(yī)革命造反派司令部。后來司令部搬走了,住進來一戶寧波人家——夫妻、小孩和阿婆。有幾回我看見阿婆送給姥姥寧波帶來的莧菜梗。姥姥平日從來不跟搶房子進來的人打交道,但她還是收下了寧波阿婆的禮物。她垂涎一切發(fā)酵過的臭食品。
樓下三戶加上亭子間的人家,合用樓下的廁所和樓梯口的暗廳,他們都把自家不怕偷的東西放在那廳里占地盤。蘇北人和寧波人兩家,經常為這些合用的空間吵得不可開交。有一次兩家打了起來,一陣打罵后,蘇北人家的二姐和寧波人家的媳婦,一個揪頭發(fā)一個咬耳朵僵持住了,誰也不放過誰。我和哥哥站在樓梯上往下看,黃黃的電燈泡下,只見頭發(fā)從頭皮上被生生揪下來,鮮血從耳朵根流下來滴到地板上,驚心動魄。
住進亭子間的是一個護士,她的個子跟我這個六七歲小孩差不多高。這讓我有點困惑,就問她,你是大人還是小孩?她不回答我,只是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瞪住我。看到她嘴唇上方的汗毛很濃重,我便認定她不是個小孩。很快,她結婚了,但丈夫很少在家,每個月只來住幾天。這個丈夫每次來都帶著板鴨、火腿、鰻鲞、筍干等稀罕食品,掛在我們樓上晾衣服的竹竿上,兩三天后那些東西又都不見了。父母議論他是溫州來滬跑單幫的,跟這個護士結婚就是為了在上海有個落腳點。后來護士大了肚子,爬那半層樓梯回家變得越來越艱難,每次丈夫回來她都要罵他,開罵前總是大聲叫他:“同志啊!”
最后搬進來的是一對醫(yī)生,住下不久生了一個女兒。他們占用的是姥姥跟外公一起住了二十年的主臥室,帶有單獨衛(wèi)生間和一只大壁櫥。姥姥搬出那間房間后一直失眠,晚上吃了安眠酮就口齒不清地在這間房門口,詛咒這家人的祖宗十八代。有時她會服了藥之后去浴缸里泡著流淚,好像只有在這種半清醒狀態(tài)下,她才可以自由地悲痛。媽媽總是拿著毛巾和衣服,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那以后的幾年里,家里有一位常客。我下課回家,就看見他坐在父母的床沿上,床沿鋪著花毛巾,母親矜持地坐在另一端。這間屋本來有一個陽臺和兩扇寬敞的鋼框玻璃門窗,但是陽臺被封起來給哥哥用了,房間里面就變得很暗。他們坐在曖昧的光線里,不說什么話,一坐就是個把小時。有幾次,我進屋,他就一把抓住我,把我按在他的膝蓋上,緊緊地摟著我,撫摸我的身體,貼著我的耳朵說,長大了一定要跟他兒子結婚。我雖然還小,但是本能地懂得他的觸摸是猥褻的。我僵硬地坐在他的膝蓋上,忍受著,等著母親說,妹妹去做作業(yè)吧;或者,妹妹去曬臺收一下衣服。有時候,這位叔叔的兒子也跟著來我家,母親總是讓哥哥教他畫畫。我們都知道,叔叔是母親的領導,是可以保護她的。
外公因是畏罪自殺,家屬得不到任何津貼,姥姥被打成反革命后,也停了薪水,每個月只有幾塊錢的生活費,我們的家境變得很拮據。母親和姥姥都不會過日子,心血來潮的時候,母親會去買話梅、桃瓣、醬芒果干;姥姥也會買椰子醬、面包、烤子魚罐頭那樣的奢侈品,經常是到發(fā)工資前幾天就維持不住了。這種時候,母親和姥姥就會互相責怪、爭吵。吵架開始都是為了菜錢,但是很快就變成了母親對姥姥的控訴:“我才五歲啊,你就把我丟給人家,自己去了英國,我吃蛀掉的米,褲子破了用書包來擋,后娘都不會這樣對孩子啊……”那段幼年的不幸被母親多次提起,每次吵到這個地步姥姥就只好不響。
有幾回,在沒錢買菜的時候,我不知道從哪里學會了用糧票去跟人換雞蛋。印象里那人像農村來的,雞蛋放在一個竹籃子里,上面蓋著破毛巾。老保姆被送回鄉(xiāng)下老家后,我開始掌廚。那時我大概十一歲,還在長個兒,周圍的煤氣灶、水槽、刀砧板都顯得很高。每天早上,我把米淘好。中午一下課就把書包往背后一推,開始燒飯。我能把很小一塊肉切成很細的肉絲,炒一炒,再把大白菜放進鍋一起煮爛,勾芡后放味精,就是一大鍋很香的“爛糊肉絲”。我還能把一根很細的帶魚,做成兩大碗“苔條面拖帶魚”,分兩頓飯吃。弄堂大門外的水果攤上,常有爛掉了半個的蘋果或鴨梨。我總是會很便宜地把它們買回家,去掉爛的部分,切成小塊,用糖精和藕粉做成水果羹。這些都是我非常樂意做的家務,但是我痛恨洗碗和一切廚房的善后工作。這些全都推給哥哥去做。哥哥畫畫,需要我做模特兒,我常用洗碗作為交換條件,同時還要求他,必須把眼睛畫得比實際的大。
哥哥天性敏感,從小熱愛美術、詩歌,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把畫畫好。但是為了避免畢業(yè)后插隊落戶,父親逼他參加過游泳隊、水球隊和劃船隊。硬是把一個文弱的男孩,練成了一個渾身腱子肉的少年運動員。哥哥所在的劃船隊,每天在長風公園訓練。有一天,他在湖里逮了十來只蛤蟆,回來后放在澡缸里。它們長腿、大眼睛,丑得可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們做成菜。母親到家后,站在澡缸邊看了一會,然后回屋拿了一把剪刀。她抓起一只蛤蟆,拎著它的腳往澡缸邊上狠狠一甩,看它不動了,就在嘴上剪開一個口,拽一把,整張皮就撕了下來。
我不會忘記母親那天的手,她的動作自信、簡練,好像這是她每天在做的事情。澡缸后上方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漸暗的天色里,蛤蟆在搪瓷上徒勞地趴著跳著。母親緊閉著嘴不說話,只聽到蛤蟆和澡缸暴力相撞的啪啪聲和撕皮的刺啦聲。
現在我也為人母,可以懂得,母親面對蛤蟆時的勇敢和無情其實是在給我做榜樣。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抓住一切“可教育時刻”,教我去學會生存的技能。大概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母親教會我打靜脈針。那年,她接到了一項重要科研任務——從神經藥理的角度,尋找針刺麻醉的鎮(zhèn)痛原理。實驗室有動物房,我喜歡去那里撫摸頭皮里埋了電極的小老鼠和大白兔,還有狗和猴子。星期天早上,母親常帶著我用水管沖洗猴子的籠子,然后把糞便清掃掉。有一次,我們發(fā)現水管不見了,前后左右找不到,好半天才注意到,幾個猴子不知怎么把管子鉤到了籠子里,然后一起坐在上面,顯然是不想讓我們用水沖它們。母親笑起來,夸那些猴子聰明。那天,她打開一籠做過實驗后廢掉的小白鼠,抓起一只,給我看它半透明的尾巴里的四條血管,然后把著我的手,教我把針頭扎到靜脈里,再把針筒往回抽一下。她說,你看到回血就是扎準了,現在注射空氣進血管,小白鼠就猝死了。
幾十年后在大洋彼岸,我被送到醫(yī)院做緊急剖腹產,那是我這輩子頭一次打靜脈針。針頭扎進血管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在我手里痙攣的小白鼠,眼睛盯著輸液管,沖著護士大叫:“里面有氣泡!”
許多當年母親教給我的科學常識,像是寫在我眼皮底下的課本,合上眼我就能看見它。有時候,我留意到自己跟女兒們重復我母親的話。比方說,洗青菜要洗完了再切,先切后洗的話,會丟失太多的維生素;想要青菜出鍋時是綠色的,鍋蓋就只能蓋一回,揭開以后再蓋上一定會發(fā)黃;煮干豆類的時候先不要加鹽或糖,這樣才容易煮爛;還有,洗臟衣服用水泡是沒什么效果的,需要重復擠掉臟水倒入清水,洗滌就是通過這樣的交換完成的。
最難忘的常識,是關于水和油。我剛開始炒菜的時候發(fā)生過一個事故,我把油倒進了一個濕的炒鍋,結果臉被滾燙的油濺到。母親嚇壞了,拿了筆和紙,跟我仔細解釋了水的分子和油的分子、水的沸點和油的沸點的區(qū)別,說明為什么鍋子必須是完全干的才能把油倒進去。在母親眼里,炒菜于我變成了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她最大的恐懼就是我的眼睛會被油爆瞎。后來我到美國留學,母親給我的每一封信里都要加上“炒菜要小心,油不要濺到眼睛里”。那些年我面對的人生危機母親無法知道,她只能茫然地擔憂,而眼睛被滾油爆瞎這樣危險的事,象征著一切可能發(fā)生在她女兒身上的邪惡。
母親雖然喜歡教我科學常識,但是對我青春期身體的變化只字不提。那段時間我喜歡打乒乓球,上學的時候總是把一塊乒乓球拍藏在罩衣下面,拍柄掖在褲腰里。有一天,我感覺到球拍觸到胸口時很疼,意識到那里長了兩個硬塊,以為自己生了什么病。又過了一陣,胸就鼓了起來。有一天,在田徑課跑步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男老師盯著我跳動的胸脯,臉唰的一下紅到耳根。回到家,我就把穿不下的方領衫,修剪縫制成勒胸的內衣,勒到喘不過氣來才放心。
那個愛趴在窗前發(fā)呆的妹妹,越過一段尷尬的年齡后,長成了一個含苞待放、明眸善睞的少女。那段時間,我總是在等著隔壁鄰居家一個鬈發(fā)男孩回家。每次在窗口看到他,我就飛速拿起羽毛球拍沖下樓,氣喘吁吁跑到他面前,假裝這完全是巧合。有一次母親正好踏車過來,看見我和男孩在說笑,就把我拉了回家。她嚴厲地說,他是個吊兒郎當不愛學習的小流氓,你還去跟他胡調情,以后再也不許做這種事了。我不知道“調情”和“這種事”是什么,但它們讓我聯想起,在姥姥的《匹克威克外傳》插圖里面,有一張是男人和女人在一條公園長椅上嘴吸著嘴,每次翻看都讓我感覺暗流涌動。我直覺“調情”和“這種事”都是羞恥的、罪過的,是我不應該做的事。
這樣的欲望和抗爭,就是從亞當夏娃延續(xù)下來的原罪嗎?為什么在所有的文明里,都有對這個最自然的欲望的禁忌?人類是為了征服欲望,而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精神世界嗎?所有的藝術不都是欲望的升華嗎?還有愛情,它又是什么?是上帝送給欲望的禮物嗎?
十四歲那年,我在房子后門的通道,養(yǎng)了幾只毛茸茸的小雞,樓下蘇北人家的兒子在那里搭建了單杠、雙杠和啞鈴。喂雞的時候,我常看見他跟幾個同伴一起光著膀子練肌肉。他比我大四歲,我們很少接觸,幾乎沒說過什么話。有一天我在那里剝蠶豆,他蹲下來幫我一道剝,沉默一會兒后他問,你看過《金瓶梅》嗎?我說沒有。他說是禁書,我可以借給你。那天晚上,我問姥姥,你看過《金瓶梅》嗎?姥姥變得警覺,說,你從哪里聽來的?我說是樓下那家的兒子,姥姥的臉陰沉下來,說,你少跟他搭訕。
過了幾天男孩跟我在他家門口遇見了,他說,我去給你拿書。我說我不想看了。我們站在黑暗的樓道里半天沒有動,我聽到他的呼吸,然后感到他的手輕輕觸了一下我耳邊的頭發(fā)。就在這個時候姥姥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劈頭蓋臉把我罵了一頓。現在回頭看,姥姥和他家是不共戴天的。他們霸占了我們的房子、毀壞了我們的生活,現在他家的兒子又來勾引她的外孫女。但當時我還不懂這點,覺得非常委屈。第二天,他一見到我就說,你不用怕那個神經病老太婆。說著,就把我拉進了他家的廚房。那是由原來用人的小廁所改建的廚房,在煤氣灶、刀板和碗筷架當中只夠站一個人。我們進去后他關上了門窗,沸騰的飯鍋、湯鍋冒著蒸汽,我們的身體擠在一起。時間凝固了,不記得過了多久,我們有沒有說話,只記得他把嘴貼到我的嘴上,用舌頭舔我的舌頭。我最先想到的是這太不衛(wèi)生了,母親從小教我,不要用別人喝過水的杯子或別人用過的筷子,會被傳染肝炎的。但他的手抱著我的頭,不容置疑地吸住我的嘴唇。我的第二個念頭是,完了,這下要懷孕了。緊接著我想也許這就是大人說的訂終身了?我困惑地從他懷抱里掙扎出來,頭發(fā)被蒸汽和汗水弄得濕漉漉的貼在臉上。
那個夏天我時刻想著他,也時刻回避著他。那時候我們每家每戶都有一根自制的殺蚊武器,它是我們用一塊破被單或舊衣服,包在一坨廢棉絮、爛襪子之類的東西外面,再綁到一根竹竿的頭上,用它來摁死停在天花板上的蚊子。傍晚,蚊子泛濫的時候,我躺在剛剛拖過的濕地板上,企圖背英語單詞,聽著樓下他咚咚咚捅房頂的聲音,心如亂麻。好在不久他就插隊落戶去了,我也進了上影廠的《井岡山》攝制組。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想到過他,直到在他鄉(xiāng)第一次與男友接吻那一刻,小廚房蒸汽里那些細節(jié)出現在我眼前,一股濕乎乎的鄉(xiāng)愁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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