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古人描寫愛情的詩詞,陸游寫給前妻唐氏的《釵頭鳳》一定榜上有名。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一曲哀辭,道盡了與愛人離別的無奈以及與幸福永遠錯位的悲愁。
眾所周知,陸游是南宋最偉大的愛國詩人。他出生于國家危難關頭,一生都在為抗金復國的事業吶喊。無論是“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的豪壯志向,還是“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臨終關懷,都彰顯出陸游矢志不渝的報國忠心與濃烈刻骨的愛國之情。
而在慷慨激昂之外,陸游的作品也有婉轉低回的另一面。除了上述《釵頭鳳》,陸游75歲時還寫下《沈園二首》,謂:“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其繾綣惆悵之意,無需多言。
今年是愛國詩人陸游誕辰900周年。南京大學教授、中國陸游研究會會長莫礪鋒先生,傾力推出《陸游十講》——一部兼具學術深度與大眾可讀性的誠意之作。
本書精選十個專題,深入解讀陸游的人生軌跡、澎湃的愛國情懷、豐富的情感世界及其不朽的文學成就。莫教授以深厚學養,結合經典詩詞,既呈現歷史語境中的陸游,又揭示其作品的永恒魅力。全書語言流暢,見解獨到,無論是詩詞愛好者還是專業研究者,都能從中獲得啟迪。
《陸游十講》 莫礪鋒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陸游與唐氏的愛情悲劇
選自《陸游十講》,作者莫礪鋒
儒家認為夫妻關系是人倫的始基,是一切人際關系的開端。儒家又認為夫妻關系的形成必須通過合禮的婚姻嫁娶,所以婚嫁具有重要的倫理意義和社會意義。孟子說:“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孟子·萬章上》)《禮記·中庸》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漢儒在《白虎通義·嫁娶》中說:“人道所以有嫁娶何?以為情性之大,莫若男女。男女之交,人倫之始,莫若夫婦。”《周易·序卦傳》還論述了各類人倫關系的先后次序:“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孟子·滕文公下》則指出婚姻必經程序的重要性:“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服膺儒學的陸游當然認同這些觀念,他初娶唐氏,兩年后與唐氏離婚并繼娶王氏,皆是服從父母之命的結果。
合乎禮教規范的婚姻能帶來和諧的夫妻生活嗎?當然能。但是合乎禮教規范的婚姻能帶來愛情嗎?不一定。陸游就是一個最明顯例證。1147年陸游續娶王氏,1197年王氏卒,兩人度過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夫妻生活,育有六個兒子,家庭生活平靜和睦。但王氏卒后,陸游作《令人王氏壙記》,僅記其卒葬及子孫情況,別無他言。陸游又作《自傷》云:
朝雨暮雨梅子黃,東家西家鬻蘭香。白頭老鰥哭空堂,不獨悼死亦自傷。齒如敗屐鬢如霜,計此光景寧久長?扶杖欲起輒仆床,去死近如不隔墻。世間萬事俱茫茫,惟有進德當自強。往從二士餓首陽,千載骨朽猶芬芳。
此詩既悼亡妻,亦傷自身,而且后一層意思寫得更加酣暢淋漓,甚至想到死從伯夷叔齊于地下,卻絲毫未及與亡妻死則同穴之意。與其說這是一首悼亡詩,倒不如說是自挽詩,難怪詩題不作“悼亡”而作“自傷”!況且陸游在這五十年間作詩六千余首,除此詩外竟無一首寫及王氏。陸游對王氏的感情為何如此淡薄?答案似乎只有一個,因為王氏不是陸游的第一位妻子。在王氏嫁進陸門以前,陸游的心靈已被驚鴻一現的前妻唐氏永遠占有了。
陸游與前妻唐氏結婚兩年就匆匆離婚的具體情節,陸游詩文中諱莫如深。宋人筆記中雖有記載,但傳聞異詞。后代學者多方探討,仍然莫衷一是。綜合諸家之說,大概如下。
首先,陸妻與陸母皆姓唐,周密《齊東野語》記載:“陸務觀初娶唐氏,閎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儷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此說傳播最廣、影響最大,其實并不準確。陸母唐氏乃唐介之孫、唐之問之女,因夫蔭封魯國夫人。陸妻唐氏乃唐翊之孫、唐閎之女。唐介、唐之問一族與唐翊、唐閎一族即使同支,亦屬疏族,故陸母唐氏與陸妻唐氏雖然同姓,但并無直接的“姑侄”關系。于北山先生在《陸游年譜》中認為這兩個唐氏家族乃“通譜”關系:“古代士大夫,門第相埒者,率有通譜聯宗之風。”故兩位唐氏的關系僅為“族姑侄”。為免混淆,本書把陸母稱為唐氏夫人,把陸妻稱為唐氏。如果唐氏夫人與唐氏是嫡親的姑侄關系,或許不會那樣狠心地逼迫兒子與她離婚。
其次,陸妻唐氏之名不可考,宋人筆記中提到她時都未及其名。至明人卓人月編《古今詞統》收進唐氏酬和陸游的《釵頭鳳》詞,始稱其為“唐琬”。但今人俞平伯懷疑此詞乃后人依《耆舊續聞》所載唐氏和詞的兩句斷句而補擬,則“唐琬”之名當亦出于偽托。清人徐承烈的《聽雨軒筆記》與況周頤的《蕙風詞話》因之,亦稱她為“唐琬”,皆未交代文獻出處,相當可疑。后人又傳寫為“唐婉”,更是杜撰。本書不想以訛傳訛,故徑稱她為唐氏。
陸游被迫離婚之事,在宋人筆記中有三處記載。按成書年代為序,分別是陳鵠錄正的《耆舊續聞》、劉克莊的《后村詩話》,和周密的《齊東野語》。《耆舊續聞》舊署陳鵠,其人生平不詳,學者或以為陳乃明代人,此書為其抄錄,故今署曰“錄正”。但書中條目的敘事皆出于第一人稱“余”,且原作者自稱與陸游之兄陸淞相熟,則原作者當為陸游之同時代人。這三種書的可信程度依次遞減,當是隨著時代推進,傳聞失真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但其基本情節則大致可信:陸游與唐氏結婚后伉儷情深,卻引起陸游母親的不滿。劉書中說陸游初婚后“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譴婦”,則陸游雙親都對唐氏不滿。但陳書中僅說唐氏“不當母夫人意”,周書則說她“弗獲其姑”,則對唐氏不滿的主要是陸游之母唐氏夫人。
《陸游十講》目錄
至于不滿的原因則有兩種說法,一是劉書所云,因擔心陸游溺于燕婉情篤而影響學業,乃至影響舉業。二是今人于北山《陸游年譜》中所云,因唐氏婚后數年仍未生育,故擔心其不能生育而沒有后嗣。兩種說法都出于猜測,難以落實。陸游曾于1140年、1143年兩度前往臨安應試,皆不第,此時尚未迎娶唐氏,不得歸咎于她。至于生育,于北山先生注意到陸游重娶王氏后于1148年三月生下長子陸子虡,則陸游與王氏結婚當在1147年五月之前,由此推導陸、唐離婚事當在此前。也就是說唐氏嫁入陸門僅兩年多就被逼離婚,指責她不能生育似亦理由不足。年代久遠,文獻不足,真正的原因現已無法查考。
漢末樂府詩《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的賢妻劉蘭芝不得婆母歡心,她雖日夜操勞,“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但是“大人故嫌遲”。而焦母逼迫兒子休妻的理由竟是:“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在當時的社會里,只要婆母感到不滿,兒媳就得被休,哪里需要充足的理由!
時至今日,我們也不必費心考求唐氏不得陸母歡心的真正原因了,因為那其實是不需要充足理由的。陸游在憤怒的母親面前,就像漢末的那位廬江府小吏焦仲卿一樣,除了聽從母命就束手無策了。但是焦仲卿雖不敢違抗母命,卻決心自殺殉情,以死抗爭。而陸游則更加受到禮教的約束,只能默默地服從母命與唐氏離婚,又重娶王氏,并與王氏度過長達五十年的夫妻生活。但是陸游在王氏卒后所寫的那首《自傷》詩,常使人想起《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在警幻仙子那兒聽到的那曲《終身誤》:“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寶玉雖然與“金玉良緣”的薛寶釵結成夫妻,但他永遠難忘心中的林妹妹,所以“到底意難平”!《孔雀東南飛》的小序中說:“時人傷之,為詩云爾。”陸游則為自己與唐氏的愛情悲劇而“意難平”,并主動擔當起“為詩云爾”的責任,他舉起如椽大筆,為唐氏,也為自己,為他們這對衷心相愛卻被逼離婚的夫妻題下《釵頭鳳》,寫出《沈園》二首。
《陸游十講》書內拉頁
近人陳衍稱《沈園》二首為“絕等傷心之詩”,其實《釵頭鳳》又何嘗不是“絕等傷心之詞”?年代最近于陸游的《耆舊續聞》記載唐氏唱和《釵頭鳳》詞后“未幾,怏怏而卒,聞者為之愴然”,這是“時人傷之”;《詞林紀事》載明人毛晉云,“放翁詠《釵頭鳳》一事,孝義兼摯,更有一種啼笑不敢之情于筆墨之外,令人不能讀竟”,這是“后人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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