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泰山雖與儒家結緣甚長,關系甚密,但在封禪大典及佛道信仰的聚光下久蔽而不彰。入明隨著理學、心學代興,儒者開始仿照佛教石經之例,在泰山鐫刻儒家經典,如經石峪之刻《詩經·般頌》《大學》《孟子》,舍身崖之刻《孝經》《禮記》等,借以彰顯泰山儒學圣山之地位,其中亦蘊藏了當時學派、黨派紛爭等狀況。
[關鍵詞]泰山;儒家;經石峪;《詩經》;《大學》;《孟子》;《孝經》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專項“大思政課視域下泰山文化融合育人機制創新研究”(項目編號:23CSZJ35)及山東省人文社會科學課題“‘兩創’市域下的泰山文化研究”(項目編號:2022-ZXLC-15)的階段性成果。
自漢以來,歷代將儒學經典刊為碑石,立于太學,蔚為傳統,形成源流遠長的石經系列。但在明之前尚少鐫于名山之例,明代中葉開始在泰山數有鐫刻,所刊有《詩經》《大學》《孝經》《孟子》等,其舉動背后則蘊藏了復雜的教派、學派、倫理、黨派之爭。
一、佛儒爭勝下的《詩經》鐫刻
泰山經石峪有北齊鐫刻《金剛經》,沉寂千年(僅宋人偶有涉及),自明中葉開始進入文人視野。文士在驚嘆高僧大德卓絕功業的同時,聯想到泰山“為古圣賢登臨喻道之處”,卻絕少儒經鐫石,因之產生了爭勝的設想。于是利用經石峪這一梵唄經臺,陸續展開儒家經典的刊刻。目前所知最早者為峪北石臺之《詩經》:
于皇時周!陟其高山,墮山喬岳,允猶翕河。敷天之下,裒時之對,時周之命。
其下有跋:
泰山之麓,平石縱橫數十丈,刻佛家語,呼為經石。余乃書《詩·般》一章刻之。按《虞書·舜典》:“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五月至于南岳,八月至于西岳,十有一月至于北岳?!薄锻踔啤罚禾熳游迥暌谎矌n,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其至于南、于西、于北,其時皆如《舜典》。則謂是詩為登岱而頌無不可,而刻之于此固無不宜,則夫經石之名,其有稱也夫。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此石所刻詩句,出自《詩經·周頌·般》。前人多認為詩系周王出巡所作?!对娊洝访珎餮裕骸皢淘溃纷谝病!睗h班固《白虎通義》卷五《封禪》載:“《詩》云‘于皇明(一作時)周,陟其高山’,言周太平封泰山也。又曰‘墮山喬岳,允猶翕河’,言望祭山川,百神來歸也?!鼻宸接駶櫋对娊浽肌芬詾榇讼怠拔渫跹彩仂朐罏^”詩 。鐫刻者在跋中認同此點,其列舉《虞書·舜典》《禮記·王制》關于巡狩四岳之制度后,指出:“則謂是詩為登岱而頌無不可,而刻之于此固無不宜?!?/p>
這一說法也得后世呼應,清初錢肅潤《泰山詩選自序》稱:“有客問余曰:‘泰山詩起于何代?倡自何人?’余應之曰:‘黃帝會群臣于泰山,作青角之音,未有詩。有虞氏東巡至岱宗,群臣歌卿云,卿云,言泰山云也?!肚湓聘琛?,意者其泰山詩乎?’客曰:‘子姑言其有據者?!鄬υ唬骸吨茼灐酚兄坝诨蕰r周,陟其高山,墮山喬岳,允猶翕河”,班固引為周太平封泰山詩,此泰山詩之首也?!迸c經石峪詩刻跋意暗合無間。
《詩經·周頌·般》未題書者之名,后世多推為明人汪坦所為。乾隆《泰安縣志》稱:“其佛經左有周詩《般頌》一章,較佛經字略小,跋末‘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無朝代名氏,或亦與佛經并垂,故不書名之意。然汪玉《文論》為子坦書,題識‘嘉靖壬戌仲秋朔勒’,前后相距數日,且二刻俱楷書,端嚴如出一手,傳《般頌》亦為坦書,想當然矣?!彼撝籼梗?508—1576 年),字仲安,號識環,浙江鄞縣(今寧波鄞州區)人。生活時代在嘉靖后期至萬歷初。方志本傳稱:“都憲玉之子也。結發嗜學。婦翁聞莊簡淵在天曹,坦以國子生謁選,深自引避,未嘗輕踐其門。莊簡貽之竿牘,報書率言國家休戚大計,無一語及兒女寒暄,其端介如此。讀書多所研究,中年任憲端,官衛經歷,奔走南北,雖簿書鞅掌,未嘗一日廢書,故所蓄益深,所發益肆,晚于大雷山半結為書屋,日夕吟諷其中,以自取適焉?!奔尉溉四辏?559)前后,汪坦任山東布政司經歷(此官名見于《泰山搜玉集》之題銜)。四十年山東巡撫朱衡重修泰安東岳廟,委汪坦經理其工。汪坦《亡室聞氏墓志銘》中云:“歲壬戌(嘉靖四十一年,1562),余自濟南來泰安,監葺岱祠?!弊源笋v節泰安近五年之久?!秳e泰山擬唐李太白六首》序云:“余留泰山,前后幾五載?!痹娫疲骸白晕襾硖┥剑诮窈鑫迥?。每登日觀峰,并坐肩吾軒。”其間遍歷泰山,詩文甚富。
汪坦于“嘉靖壬戌歲仲秋朔日”,在峪中書刻其父汪玉所著《文論》,與此《詩·般》年月相同,筆跡相近,故后人推定兩刻同出一手。又岱頂德星巖(即宋真宗摩崖處)有嘉靖四十一年十月汪坦題記:“東安邵鳴岐、昌黎齊宗文、□□坦同登泰山絕頂?!嗯c論‘無方無體’……若夷之清,尹之任、惠之和,□□□□□也。又相與誦‘登東山小魯’之章,歌‘于皇時周’之詩,啜茗振衣,飄飄而來下。”不僅援引《周易》(“無方無體”)、《孟子》(論伯夷、伊尹、柳下惠及“孔子登東山而小魯”),還特別標出“于皇時周”之句,更可印證經石峪《詩》刻為其所為。據此,知刻石題識之壬戌,當為明嘉靖四十一年。
汪坦其人為堅定之儒學信徒,來岱之后,對泰山之上充斥封禪之跡與佛老、玉女之祀大表不滿 ,認為黷禮不經,遂萌改刻歷代碑石之志。據所作《登岱記》云:“余以己未歲(1559)八月二十一日至泰安州,九月九日登岱……得律詩一十二首,鐫石置會真宮。奉左方伯鎮山朱公(衡)命,觀新鐫‘朝陽洞’大字,余乃書‘岱宗’二大字,不敢自居,假鎮山公,鐫東岳廟后石崖,以岱顛宜有此二字。其崖壁立若屏障,左為唐玄宗鐫《紀泰山銘》,盍磨去,以《禹貢》一篇,大書深鐫之。右鐫唐蘇颋文,近為林焞磨去,鐫‘忠孝節廉’四大字,當亟磨去,鐫《易大傳》,《易》有‘太極’一章,與《禹貢》奎聯璧暎,而天生巨崖于岱顛,為不虛矣。顛有巨碑無文,相傳為秦始皇立,盍大書‘孔子小天下’五字鐫之。”清葉昌熾《語石》嘗論明人改刻舊碑云:“大抵皆科目中人,空腹高心,以衛道自命,遇二氏之碑輒毀之,此又碑之一小厄也。”其實汪坦改刻的范圍,已不限于“二氏”,連歷代帝王的封禪巨制,也盡括其內,以期使泰山石刻完全儒學化。汪坦不僅有計劃,而且有行動,鏟磨宋真宗摩崖即為一證。在佛家經石之名不可撼動的情況下,以此《詩經》鐫刻,來彰明泰山儒學之源可遙溯三代圣王,在文脈上遠早于后傳入之釋家。并暗中替換主旨,存峪名而易實。也即其跋中所言:“則夫經之名,其有稱也?!蓖籼勾伺e,肇開經石峪一地佛道爭勝之局,后世大量儒學題識的出現都是受其啟發。
二、學派紛爭下的《大學》鐫刻
關于經石峪《大學》之刻,屢見明人記錄。池顯方記云:“峪石坦似虎丘,而腹記一部《金剛經》,因恒嚙水,遂忘其半。近又令記《大學》章,而腹紛然矣?!编嵢觇怠抖糜洝吩疲骸吧椒θ?,惟曝經峽白石晶瑩,刻《金剛經》甚精,水過之清淺可玩,乃有鐫《大學》于傍者,措大筆矣!”王思任《泰山記》曰:“仍觀石經峪,盤似虎丘,大有流趣,乃元人書佛經,一派活泉鋪過,而明人遂刻《大學》一章以敵之。”由于《大學》之刻久佚不傳 ,造成其年代、鐫人、版本等議“紛疑騰”(清魏源《岱山經石峪歌》中句)。
先考《大學》鐫人,嘉靖《泰山志》(二十三年編撰,三十四年付刊)述經石峪只字未提《大學》,至隆慶六年(1572)萬恭所鐫《高山流水亭石壁記》中始明言:“近有好奇者,則刻《大學》于上端以勝之。”則其鐫刻在嘉靖末至隆慶初。因此鐫人在泰山生活時間應在此時段。而鐫刻大型摩崖(百九十六字)非尋常題名可比,其人還應具有相當之身份或勢力。符合上述兩個條件之人,首屬上節所考《詩經》鐫者汪坦。除了汪坦有改刻泰山碑石之主張,同時還是較早關注經石峪者,在峪所鐫《詩般》《文論》都是以尊儒崇經為職志。出于同一考慮,其在《金剛經》之首加刻《大學》,與內典爭勝,實亦順理成章。清人麟慶《鴻雪因緣圖記》之《石峪拓經》中云:“石上有前明汪姓所刻‘大學圣經’一章,字既不佳,義更無取,真不免為山靈所笑耳。”此后如王猩酋《曲阜泰山濟南游記》云:“明人汪某刻《大學》圣經一章于其上,意在壓制之?!倍紝⒖獭洞髮W》之人指為汪坦。
歷史上《大學》有古本、今本之分,經石峪所刻又為何種系統呢?自宋儒朱熹析《禮記》之《大學》章,并“移文補傳”,將之分解為“經”與“傳”,是為“今本”;至明王守仁質疑朱熹之分,倡復《禮記》原文,稱為“古本”。自此《大學》版本成一大經學公案?!渡綎|泰山經石峪摩崖刻經及周邊題刻的考察》一文最早提出經石峪《大學》版本歸屬疑問:“究竟刻文是朱熹的《今本大學》,還是王陽明的《古本大學》,仍待考。
這一疑問,今在清人唐煥《游泰山記》中尋得確證:
歸途紆道經石峪,石坪夷曠,泉瀑敷流。石刻北齊分書《金剛經》,字大如斗,上有明人刻《大學》百九十六言。仲冕素業古本《大學》,進而問曰:“《大學》節邪?抑殘缺邪?”余慨然曰:“此宋儒所謂經也,格致補傳,與古本專責誠意者異。
根據唐煥這一記錄,可以明確獲知:泰山經石峪所刻《大學》,其版本系宋人朱熹訂本,而且所刻只是“經”的部分。唐煥(號石嶺)為古本《大學》崇信者,所謂“唐石嶺先生宗古本《大學》,不改易字句,作為詮注,以誠意為主,深得一貫之指”。故其子仲冕少年所“素業”之《大學》為古本,當其過經石峪,見所鐫之文與向讀不同,為之疑惑不解,從而引發唐煥對于今古本之異及“格致”“誠意”的一段議論。唐煥系經學專家,嘗“注《今文尚書》《古本大學》”,其對于《大學》刻石版本的認定,應該是相當可信的。
唐煥這一記述,還可在明人的記錄中得到印證。王在晉《東巡泰山記》云:“有鐫圣經首章,與《金剛經》并列者?!眆 明確指出所鐫為“圣經首章”,與唐說鐫字為《大學》之“經”不謀而合。又張岱《岱志》云“傍有儒者刻《大學》圣經一章敵之”,亦言所鐫系“一章”而非“全璧”。有此三證,經石峪所鐫《大學》版本為“今本”,足可定讞。
另外最早提到《大學》摩崖的萬恭,其人與《大學》文本頗有因緣。萬歷十五年(1587)前后,恭稱自深山掘出后唐明宗長興二年(931)刻本《大學》,詳記于所撰《格物致知原傳說》中。萬恭此處雖未涉及經石峪《大學》,但其一再強調長興古刻《大學》之特異:“余故長興本表而出之,以尊朱也,亦定今新說者之紛紛也?!倍陡呱搅魉な谟洝分校瑒t對峪刻《大學》特點無一語道及,足見此處所刻僅為一習見版本(今本)。如系古本或別本,萬恭不可能不加說明。
明人在經石峪鐫刻《大學》之用意,傳統的說法是“辟佛尊儒”。所謂“后好事者復刻圣經,以厭其勝”,“睹《大學》之篇,而磨崖石經失其文”,“刻《大學》圣經一章于其上,意在壓制之”。但若聯系所鐫《大學》版本,則讓人產生深度思考,有研究者指出:
“汪玉題二典三謨之文刻文”,由汪玉撰文,其子汪坦所書,其孫禮約模勒上石。此文與一般游山題刻大異其趣,是一篇承接宋明理學傳統,論‘文’、‘道’與‘文氣’的文章,類似今日的文學批評。但將這樣一篇具有批評性質的文章鐫刻于經石峪,用意何在?汪玉在嘉靖年間任山東提刑按察司,在宸濠之亂期間,任湖廣兵備按察司副使,為王陽明下屬。在《書汪汝成格物卷》中有王陽明與汪玉論辯朱熹“格物致知”之說的記述,汪玉對陽明學說,先驚后疑,一疑再疑,終至豁然。汪玉是否至終服膺陽明學說,沒有進一步的證據。但值得注意的是,《金剛經》周邊幾處明代早期的題刻似乎與汪玉刻文的關系密切?!洞髮W》一文為朱、王學說論辯的重點,經石峪的《大學》刻文似乎不是偶然之作。其為何人所刊?刻文是朱熹的《今本大學》,還是王陽明的《古本大學》?……《金剛經》周邊幾處題刻與明朝中晚期這一政治風波、哲學思潮的關系如何?以上諸問均是日后研究泰山經石峪題刻的參照點 。
研究者提出的這一問題,可聯系汪坦家學傳承來探索。汪坦之父汪玉(1481—1529),字汝成,號默休,浙江鄞縣人。正德進士。由刑部主事累官僉都御史,巡撫順天。致仕后興筑書院,聚生徒講學。汪玉不僅為王守仁僚屬,且為學友。守仁《書汪汝成〈格物卷〉》便是與汪玉論道之作:“予于汝成‘格物致知’之說、‘博文約禮’之說、‘博學篤行’之說、‘一貫忠恕’之說,蓋不獨一論再論,五六論、數十論不止矣。汝成于吾言,始而駭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釋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后與予游于玉泉,蓋論之連日夜,而始快然以釋,油然以喜,冥然以契,不知予言之非汝成也,不知汝成之言非予言也。於戲!若汝成,可謂不茍同于予,亦非茍異于予者矣。卷首汝成之請,蓋其時尚有疑于予。今既釋然,予可以無言也已。敘其所以而歸之?!?/p>
陽明與汪玉論之連日夜,雖言使之“快然以釋”,實際上未服其心,汪玉最終對陽明學說頗有疑問。據明張邦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汪公玉墓志銘》云:“公與故王公伯安友,意不能盡同,王百方說之,卒不應,其自信不移如此?!惫势渌端臅饬x》一仍朱子,不茍同于陽明。汪坦這一家學淵源,當對鐫刻《大學》底本選取有所影響。
通觀此一時期之泰山石刻,其中多含有學派之爭的痕跡。明代嘉隆萬三朝,泰山幾乎是陽明學一統天下。嘉靖四十五年(1566),泰州學派重要傳人王棟(師事陽明門人王艮)任泰安州學訓導,“出所著《古大學解》及《一庵會語》十二卷,命諸士昕夕體驗,不數月諸士悅服”。隆慶三年(1569),陽明學傳人鄒東廓之子鄒善為山東提學,重修仰德堂,并于長清縣王遇嶺建愿學書院,延王學名家張后覺等講學其中。萬歷間,泰安名儒李汝桂設育英書院,宣講心學,時人尊為海岱儒宗。隆慶前后于泰安數刻陽明詩碑 ,正是“心學”高揭泰山的標志。
而在王學大熾之時,也不乏程朱派學者,通過重樹朱熹歷史地位,對心學加以抵制。如大觀峰上閩人林焞所鐫“忠孝廉節”摩崖 ,出自朱熹為岳麓書院所題格言。泰安文廟也有《朱夫子格言》之刻。泰山孔子崖還出現了偽造的“朱子題名”?。其用意皆是借泰山這一圣區,彰示朱熹在儒學道統中的崇高地位。出現在這一時段的《大學》石刻,其文本選擇,便與此學術背景相關聯。
三、朝政紛爭下的《孟子》鐫刻
泰山儒經之鐫不僅體現著思想倫理紛爭,也聯系著朝堂黨爭。這在經石峪《孟子》題刻中可見一斑。
在經石峪石坪東北石壁上,有明萬歷六年(1578)“經正”題刻:
孟軻氏云:“君子反經而已矣。經正,則庶民興?!笔现浺嘟浺?,今以圣經反之,故曰“經正”。萬歷六年三月都御史肥城李邦珍書。
此句語出《孟子·盡心下》。孟子與泰山頗有淵源,《孟子》中有多條論及泰山。宋代以后,泰山學派力挺孟子地位,在岱巔建五賢堂首祀孟子。泰山碑刻中也不乏鐫刻孟子語句之例,如十八盤東側石壁上明人姜學海“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史學遷所題“若登天然”,語出《孟子·盡心上》;孔子廟清人徐宗幹集句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宜若登天然”,則出自《孟子·公孫丑上》。或借孟子之言盛贊泰山,亦借泰山以彰孟子。但經石峪此刻卻與前不同,背后隱然指向朝堂政爭。
“經正”題者李邦珍(1513—1591),字子懷,號同川,肥城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官御史,四十二年巡按福建,四十五年官太仆少卿,隆慶元年(1567)升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改大理寺左少卿,二年巡撫河南,四年升南京右副都御史,旋被劾回籍。在閩御倭為一生高光時刻,時人有《海岳澄清卷》頌之(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李邦珍以抗倭等功,為高拱所重,擢為河南巡撫。高拱旋罷相居鄉(河南新鄭),與邦珍有密集交往。高拱曾以宋趙孟頫《畫馬圖》相贈,并賦詩《子昂畫馬圖歌贈河南李中丞》一首 ,詩中有“擬將此幅比瓊瑤,寄贈佳人云路迢。天闕昔曾窺立仗,霜臺今復憶乘軺。手持黃紙臨中土,甲兵十萬胸中吐。皋夔事業待經邦,韓范威名先震虜。氛浸潛消塞北場,河山坐鎮汴封疆”之句,期以經邦濟世之勛業。高拱復相后,邦珍在修新鄭城、設驛、增兵等事務上,都先與高拱協商請示 ,其在河南取得的一系列政績,皆與高拱支持析分不開。
隆慶四年(1570),李邦珍擢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提督操江兼管巡江,但尚未到職,即被南京禮科給事中張崇綸劾奏。張崇綸稱其“本非通才,偶叨重任,一聞邊警,皇遽失措,且交結王府,營營百計,所當罷斥”。雖事由半屬虛妄,卻得到隆慶帝認同,令吏部議處。在此風波中,高拱對李邦珍加意回護:“看得李邦珍行履即招訾議,李尚智政務即有廢弛,本應議罷,但皆年力未衰,似難盡棄,即該給事中張崇綸參論前來,相應酌擬,合候命下將各官調別衙門用?!弊詈蟮靡浴盎丶犝{”了案。
隆慶六年(1572),高拱被逐出朝,其支持者悉被斥去,史稱“高拱之黨略盡”。李邦珍被視為拱黨,也被執政加以排斥。萬歷初期,山東撫按多次舉薦邦珍。萬歷元年(1573)正月己丑,山東按臣吳從憲奏薦逸才,列大學士殷士儋及都御史李邦珍等八人,“閣部先皆執奏,于先朝三例有礙,不從命,不為例”。同年五月“甲辰,吏科都給事中劉不息等應詔疏薦人材”。其中列原任都御史李邦珍等五十人,御史吳從憲等薦止三十五人。雖屢被薦舉,緣于執政者對高拱黨人的嚴厲封殺,無一例外遭到駁回。
在迍邅失意中,李邦珍有登岱之行,據《李邦珍墓志》載:“公謁泰山,見□恥,望之為回(下缺)?!蔽淖謿埵?,難明其詳。但以意推之,當是有感于當政之失宜,庶民不興,而于經石峪題“經正”。其所引《孟子》字面意為:君子之本分,是讓一切事物回到正途上就可以了,而回到正途百姓就會振興。邦珍并作詮釋:石坪所刻《金剛經》也稱為“經”,今以儒家正統經典反其意而復之,故稱作“經正”。其意旨正如研究者指出“儒家經典在經石峪已賦予‘經’字新的意義,而‘經’作為佛經的意義得以獲‘正’,如此,即孟子所言‘君子反[返]經’”。邦珍為朱衡門人,嘗為衡刻《道南源委錄》,標舉孟子“夫道若大路然”之說 。倡儒抑佛固無足異,但此刻則機鋒另有所指。
原來,在《孟子》“庶民興”后,還有“斯無邪慝矣”一句。李邦珍有意省略此句,在“反經”的語境下,隱意則是“時有邪慝”,隱含的應是對當政排斥異己的憤激不滿。自高拱被逐,張居正獨擅威福。當李邦珍題刻之時,張居正因“奪情”受到士人階層廣泛抨擊,而張則對異議者進行嚴酷打擊,并通過禁設書院來鉗制社會輿論。本年張居正所作《答棘卿劉小魯言止創山勝事》中言:“孤近日嚴禁各處創造書院。”時邦珍于牛山“立書院以倡后學”,稱“聚六經群書數百千卷,俾我同志及我子孫講習其中,以廣其學”。而張居正此項舉措,與回鄉后致力書院講學之李邦珍勢必產生嚴重沖突。時人言邦珍“與世忤”,或指此類政爭。故其借題刻《孟子》“經正”二字,暗諷張居正為“邪慝”,背后暗露弦外之音。
四、倫理紛爭下的《孝經》鐫刻
同是在明代,《孝經》還被鐫刻上泰山舍身崖。明王思任《觀泰山記》云:“窺舍身崖,有大人先生以《孝經》作法律,巨書于石?!闭茬娪瘛队翁┥接洝吩疲骸岸壬嵘硌拢ц綉n者,旁刻《孝經》一章,且大書‘哀愚’數處以警之?!鼻蹇棕懍u《泰山紀勝》云:“舍身崖奇險……一先正刻經語其旁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是仁人之意哉!”鄒在衡《舍身崖》云:“誰把孝經劖石嶺(原注:崖上有大人先生刻《孝經》以勸人),到死愚人那能省。”
《泰山石刻記》著錄《孝經》刻辭及相關題記云:
子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父母全而生之,己當全而歸之。不登高,不臨深。萬歷癸巳,岱宗主人汪應蛟書。
按“身體發膚”一節出自《孝經·開宗明義章第一》經文及注,“不登高”一節則出《禮記·曲禮上》。汪應蛟將《孝經》刊石泰山,有著獨特信仰文化背景。
泰山自秦漢以來,便被視為“主生主死”之山,因之很早便形成在泰山“祈壽”習俗?!对贰ば⒂褌鳌份d:“張本,東昌茌平人。篤孝,事伯父、叔父皆甚謹。伯父嘗病,本晝夜不去側。復載以巾車,步挽詣岱岳禱之。”明嘉靖朝詩人謝榛也有《送吳君搢登岱為親祈壽》述其風習。這一充滿家庭親情、人倫溫馨的禮俗,后來因受到佛教等“舍身”觀念的浸染,竟演變成一系列行為過激且愚昧荒唐的“泰山舍身”。
自《法華經》盛行漢地后,漸出現燒身、投身、入水往生之風。宋徽宗于政和六年(1116)所頒《禁僧誘民舍身詔》稱:“訪聞相州林慮縣(今河南林縣)、邢州龍岡縣(今河北邢臺)天平、陵霄二山,高崖之上有舍身臺,每歲春月,村民燒香,聞有僧行誘惑,使人舍身者,導以法事,欲悔不能?!焙笾T山之名不彰,泰山獨負“舍身”之辜。元王奕《和徐中丞容齋舊泰山一百四韻贄見》有“投崖匹夫勇” 一句。弘治《泰安州志》卷一《山川》云:“舍身崖:在岳頂東南,峭壁直下約千丈余,四方愚民惑于不經之說,多于此舍身?!泵鳌短┥街尽肪硪弧渡酱ā吩疲骸吧嵘硌拢浩浔甭搶偃沼^峰下,余三面崖壁,陡削數百仞,其上平,廣半畝許,中有石凸起丈許,岳之奇勝處也。愚民往往舍身投崖,徼輪回之福。”明單父琴《半僧居士遺集》更詳言更事:“嘗過泰山,聞其內有懸崖插石,下臨深谷,不啻萬丈,名曰舍身臺。四方至者,山僧指點其處,故神其說,謂某處人曾以孝行舍身于此,至誠感神,如履平地。人或以為然,而欲效之。”
明代碧霞信仰大興后,民間寶卷更為舍身故事推波助瀾。在《天仙圣母源留泰山寶卷》中,濃墨重彩寫到千花公主(即后之碧霞元君)舍身求法的情節:
說罷來在志心石上,公主合掌當腦,望空祝贊曰:額蒼天!我千花則為眾生難度,才上泰山苦修,饑吃樹葉,渴飲清泉,一十二年,無限苦楚,何時是盡!戀到幾時脫身?告罷虛空,閉目噙口,望著澗下一跳,慌了當處神祇,托娘娘尸靈輕輕落地,有二位仙童將尸首埋葬已畢,用木刊成形相,洞中侍奉香火。老母真性歸空,坐定九品蓮臺?;厣咸鞂m。
公主舍金身,撇下二仙童。至今留顯跡,歷代永標名。
這段情節廣為流播,如清張奇逢在《禁止舍身碑》中一再述及舍身與元君之聯系:“查泰山頂偏東高崖,不知作俑何人,假南朝梁武帝舍身同泰寺之說,立名舍身崖,哄動香客。為游山計,世人不察,誤傳圣母登仙之處,謂一投崖,可以成仙,可以報親?!庇纱艘l后世崇信者的效仿。泰山一變而成為陰森恐怖的“自殺之山”。
對此,各級官府多次發布諭令或設置阻隔加以制止。如正統四年(1439)十一月,山東按察副使王裕以四方愚民登山燒香,舍身跳崖,毀傷肢體,穢惡褻瀆,有傷和氣,奏請令巡按御史、按察司并泰安州官嚴加禁約,得到允準。成化元年(1465),山東按察使李裕與御史李景賢命泰安州官堵塞舍身崖路徑,以防游人投崖輕生。成化時期,吏部尚書尹旻因四方愚民惑于不經之說而輕生,因命有司設置崖籬以阻斷 。嘉靖四年(1525),總巡泰山香稅東昌通判姚奎 、嘉靖三十二年(1553)總巡香稅濟南府同知王乾元皆出告示嚴禁投崖 。萬歷七年(1579),山東巡撫何起鳴命筑建崖垣,更崖名為“愛身崖”。一些官員還試圖從精神層面入手,對流俗“舍身”之說進行匡謬批駁。舍身崖因之成為一處“哀愚”與“警愚”的論臺。汪應蛟《孝經》之刻,正是基于這一動因。
汪應蛟(1550—1628),字潛夫,徽州婺源(今屬江西)人。明萬歷二年(1574)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歷官至兵部尚書?!睹魇贰肪矶囊挥袀?。應蛟萬歷二十一年(1593)前后任山東布政司參政,分守濟南道,駐守泰安,故其自稱“岱宗主人”。汪氏出守泰山時,正值明朝國運轉衰之際,民間秘教的興起,社會矛盾的激化,都加劇了舍身行為的發生。汪氏“居家究心性命之學,與理學諸君子往還無間”,后人稱其“學宗誠敬,不希頓悟,士之游其門者,有莊敬日嚴之感”,是一清介自守的正統儒家。當此愚行層出屢禁不絕之時,作為“岱宗主人”的汪氏祭出《孝經》,作為抵制陋俗的武器。
汪刻前段選自《孝經》,后段附以《禮記》,前后照應、互為關合?!缎⒔洝分慕页龅摹吧眢w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是孔子孝理論的一大主旨,唐玄宗注引樂正子春之言釋曰:“父母全而生之,己當全而歸之,故不敢毀傷。”此即“不辱之孝”。這一理念的前提是:世人皆為父母所生養,人之軀體乃父母之賜予,人們承受著“父母之遺體”,自應百般愛惜,所謂“父母全而生之,死全而歸之,可謂孝矣”。因此保護自身免受傷害,乃是“不辱之孝”的率先之義。而《禮記》所言“不登高,不臨深,不茍訾,不茍笑。孝子不服暗,不登危,懼辱親也”(《禮記·曲禮上》),則是對“不辱之孝”的具體行為規范。這種尊重生命、重視生命,并視為一切“孝義”基礎的觀念,是儒學思想一大精華。而舍身者用毀傷自身肉體來踐行“孝道”,從儒者看來已屬最大“不孝”。唐韓愈《鄠人對》便言“父母疾,亨藥餌,以是為孝,未聞毀肢體者也。茍不傷義,則圣賢先眾而為之。是不幸因而且死,則毀傷滅絕之罪有歸矣!”f 痛斥為父母而毀傷肢體,是深負“害義”之罪,而欲借此邀來生之福,換親人之壽,不僅有違于倫常,也全背于儒家圣訓。汪應蛟援《孝經》此節,從根本上駁斥舍身說的背理、荒謬與不經。
在后世之“舍身論辯”中,汪應蛟所倡《孝經》“不辱之孝”有深遠影響。如清初張奇逢《禁止舍身碑》中云:“其吾人之身,父母之身也。古孝子不登高,不臨深,惟愛其身,斯愛其親,奈何以父母之身輕試萬仞之下,形神俱喪,而尚得謂之成仙,尚得謂之報親耶?”即是發揮了汪氏所倡之論。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帝東巡泰山時論舍身崖稱:“愚民無知,惑于妄誕之說,以舍身為孝,不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故曾子有臨深履薄之懼。且父母愛子,惟疾之憂,子既舍身不能奉養父母,是不孝也。此等事處處有之。正宜曉諭嚴禁,使百姓不為習俗所誤!”幾與汪論如出一轍。又計東《送錢礎日游泰山闕里序》云:“于峰之旁見豐碑屹立,大書《禮》‘為人子,不登高,不臨深’數言。予再拜稽首其下,即策杖下山,不復登。”亦可見汪刻感悟人心之深。正因泰山《孝經》寓有辟愚正俗的社會功用,所以明人于崖上針對此碑大書曰:“以《孝經》作法律。”清初儒者孔貞瑄在《泰山紀勝》中也揭出其刻“是仁人之意哉”!
《孝經》石刻民國時猶存。《士龍登泰山記》稱:“日觀峰前為賒事(舍身)崖,其上有碑數塊,其一大書‘鳳翔崗’,其一刻‘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損毀’等《孝經》文?!苯翊婷駠险掌?,圖中碑狀,與文獻記錄切合。據此更知《孝經》碑之毀棄,應是1950年代后之事 。
除了上面所舉四例,在其他如《易經》《公羊》《爾雅》等在泰山也有鐫刻,清代還出現了朱倫瀚書蘇軾刻《五經論碑》(今嵌岱廟漢柏院東壁),茲不俱述。泰山雖與儒家結緣甚久,關系甚密,但緣于封禪大典及佛道信仰的聚光,東封碑石,輝煌穹崖,“老佛之宮,廣袤山谷”,儒學為之遮蔽而不彰。入明隨著理學、心學代興,儒者開始進行一系列將泰山“儒山化”運動,制造了如孔子廟、孔子登臨處、小天下處、望吳圣跡等神圣標志物??嚏澣褰浺彩菫樾袆又械闹匾画h。經過這一番重構,泰山儒家圣山的形象益加彰明。又因當時政爭、學爭紛紜復雜,更使此類鐫刻帶上明顯的時代色彩,個中寓意值得追索探賾。
作者:周郢,泰山學院泰山研究院教授
來源:《泰山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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