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4月,貴陽郊外的小機場塵土飛揚。“紹公,系好安全帶,咱們得加點油門。”張學良回頭沖著王家烈喊。王抬眼看向機窗外的筑城山脈,低聲回應:“走吧,離開這片是非地。”
那一聲“走吧”,其實是王家烈漫長人生的又一次轉場。此時的他,已經從桐梓山村里的“背鹽老二”變成一省軍政首腦,再跌落成無權的閑人。冷風穿過機艙縫隙,他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肩挑百斤川鹽,腳板磨出老繭,為一點活路到處求人打借條。若不是嗜賭成性的哥哥把鹽貨私賣,他或許至今仍在山道上喘氣。那筆押金成了壓斷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欠債、逃亡、入伍,一連串意外將王家烈推向軍旅。
初入黔軍,新兵王家烈,說白了就是“窮小子拿命換軍餉”。可他身高臂長,嗓門大,打仗時又肯動腦子,很快被老鄉周西成看中。黔軍里有句順口溜:“官不出桐梓,酒不出茅臺。”周西成拉起的“桐梓系”把血緣鄉情變成了晉升通道,王家烈借此一路升到團長,還被送進講武學校深造。課堂學兵書,操場練刺殺,他越發覺得自己不再是窮苦背夫,而是握刀執槍的“王紹武”。
轉折來得猛烈。1929年,蔣介石決定換掉對自己陽奉陰違的貴州班底,給了王家烈“討逆指揮官”頭銜,又放手讓他在沅江兩岸抽“特貨保護稅”。槍要錢買,兵要錢養,鴉片稅滾滾而來,王家烈很快兵強馬壯,把老大毛光翔趕下臺,自封“貴州王”。在貴陽郊外,他修建虎峰別墅,洋磚青瓦,花窗回廊,把軍閥的張揚寫在屋檐上。
然而向上攀得快,向下摔得也疼。1935年,蔣介石要貴州軍閥們作“二選一”——要官位還是要兵權。王家烈挑了25軍軍長,以為還能保住最后的底牌。結果軍餉一拖欠,部下嘩然,蔣介石順水推舟,將軍權一并收走。無權無勢,他只得登上張學良的“小漢卿號”離開貴陽,飛機在云層里顛簸,他心里頭卻打起了鼓:下一站,該往哪兒落腳?
后來他待過武漢,住過西安,也回過遵義老家。1949年春天,天下大局已定,他被推上貴州綏靖公署副主任的位置,卻發現手里連一個排都調不動。聰明如他,這回沒再糾結,干脆拉著一家老小回桐梓種花養雞。12歲的兒子王守謙記得,那天父親包了兩輛破舊商車,掛塊“綏署”鐵牌,沿途塵土飛起,家人卻一言不發。
解放軍進駐遵義后,組織讓王家烈到重慶參加學習,又安排他當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隨后調任貴州省政協副主席。表面風平浪靜,暗潮卻在土改中涌動。王家在遵義和貴陽郊外的田地不算少,每年收些新米當口糧,賬面一算,地主成分跑不掉。必須償還“剝削債”,可錢從哪來?王家烈摸著口袋苦笑:昔日鴉片課稅早已打水漂。
這時城鄉聯絡處的人找上門:“王委員,有個法子,賣虎峰別墅。”那棟四層大樓此刻由交通部門辦公,王家人反而住在旁邊舊四合院。高挑穹頂、寬闊大廳,對普通居家來說確實不實用。王家烈沉默片刻,揮手道:“賣。”成交價“二億七”法幣,折算成當時銀元勉勉強強填上債務缺口,虎峰別墅自此易主交通廳。老貴陽人后來聊起這樁買賣,總愛嘆一句:“軍閥的殼子,終歸落到公家。”
賣房之后,王家生活并未潦倒。四合院里花木蔥蘢,院墻外是新建的公路。60年代初,已退休的王家烈常拄拐出門,鄰居見了喊“王公公,喝碗茶”,他豪爽地點頭。年輕人來家做客,他大嗓門吩咐:“茅臺開一瓶,別省。”有人問他往事,他擺擺手:“過去的事,翻篇啦。”
與外界的熱鬧相比,屋內更靜。書桌上攤著《列寧全集》,旁邊卻疊著《左文襄公全集》。他自己打趣:“半截子軍人,半截子讀書人。”偶爾提筆寫字,墨跡遒勁,地方志館拿去翻印補史料,無不稱奇。記憶力驚人,桐梓系哪年在哪座山打過伏擊,他能說出具體坡名和暗號,好幾位年輕學者直呼“活地圖”。
1966年夏,73歲的王家烈中風,左側失去知覺。小兒子王守謙背著185斤的父親從醫院到家,汗濕背心。王家烈清醒時囑咐:“我沒給國家添過力,死后別占公地,火葬。”同年8月11日凌晨,病榻旁燈盞未滅,他平靜閉眼。遵義、貴陽兩地舊部聞訊自發送行,沒有槍聲,也沒有禮炮,只有幾束白菊和一張火化證明。
虎峰別墅如今仍立在貴陽市區,外墻曾翻修幾次,紅磚被重新粉刷,門楣上依稀可辨當年雕花。偶有游客好奇:“這房子當年值多少錢?”導游笑答:“二億七,聽著嚇人,其實還不如今天一套小戶型。”數字冷冰冰,背后卻是一個軍閥跌宕起伏的人生。至于“貴州王”頭銜,隨著別墅易主、故人散去,早已成了老貴陽茶桌上的舊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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