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關注我們,獲取更多地名資訊
摘要:《后漢書》等史籍所載的“單單(dān chán)大嶺”與“嶺東七縣”所指何地?中外學界眾說紛紜,見解繁雜。究其原因,以往學者都是依據有限的文獻史料來進行地望臆測,缺乏考古實據。近年筆者在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燕秦漢遼東長城田野考古調查研究”期間,在鴨綠江中上游沿岸發現了“真番障塞”遺跡。本文運用二重證據法等研究方法,首次考定“單單大嶺”即為今長白山老嶺支脈,而分布于嶺東的七座漢代大中型城址,為“嶺東七縣”所在,其中處于中心部位的朝鮮慈江道中江郡土城里1號城址,當為樂浪郡東部都尉治不而(耐)縣故址。
關鍵詞:遼東故塞;單單大嶺;嶺東七縣;部都尉治;不而(耐)城
“嶺東七縣”是指西漢昭帝始元五年(前82年),對武帝滅“衛滿朝鮮”后于前108、前107年所設的“漢四郡”進行撤并時,為彌補玄菟郡西遷后留下的行政真空地帶,將位于“單單大嶺”之東原玄菟、真番二郡所屬的七座屬縣,劃歸樂浪郡東部都尉統轄所置合稱。《漢書?地理志》載:“樂浪郡,武帝元封三年開。······屬幽州。······縣二十五:······東暆,不而,東部都尉治。蠶臺、華麗、邪頭昧、前莫、夫租。”《后漢書?東夷列傳?東沃沮》載:“武帝滅朝鮮,以沃沮地為玄菟郡。后為夷貊所侵,徙郡于高句驪西北,更以沃沮為縣,屬樂浪東部都尉。至光武罷都尉官,后皆以封其渠帥,為沃沮侯。”“······至元封三年,滅朝鮮,分置樂浪、臨屯、玄菟、真番四郡。至昭帝始元五年,罷臨屯、真番,以并樂浪、玄菟。玄菟復徙居句驪(縣)。自單單大領(嶺)已東,沃沮、濊貊悉屬樂浪。后以境土廣遠,復分領東七縣,置樂浪東部都尉。”《三國志?魏書?濊傳》載:“漢武帝伐滅朝鮮,分其地為四郡。······自單單大領(嶺)以西屬樂浪,自領(嶺)以東七縣,都尉主之,皆以濊為民。后省都尉,封其渠帥為侯,今不耐濊皆其種也。漢末更屬句麗。”
關于對“單單大嶺”與“嶺東七縣”的史地考證,自清以降始終是秦漢史地研究中的一個熱點課題。以往中、朝、韓、日學界曾依據有限甚至有誤(本文認為《漢書?地理志》應是班固故世后班昭補作)的文獻記載,進行了理論臆測,但因缺少考古實證,導致學術觀點眾說紛紜,大相徑庭。2013—2018年,筆者在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燕秦漢遼東長城田野考古調查研究”期間,在鴨綠江中上游發現了“真番障塞”遺跡,這為該問題的研究解決提供了重要考古依據。本文運用二重證據法、史料歸類法、邏輯分析法、比較研究法等研究方法,試對“單單大嶺”和“嶺東七縣”等相關史地問題,進行了一次全新的考證。首次明確提出“單單大嶺”是指今長白山支脈老嶺山脈,“嶺東七縣”為分布在鴨綠江中上游長城線上的七座大中型漢代行政類城址,其中樂浪郡東部都尉治不而(耐)縣所在,當為處于城中心部位的今朝鮮慈江道中江郡土城里1號城址。
一、中外學界關于“單單大嶺”和東部都尉治不而(耐)城地望考證
目前,中外學界就“單單大嶺”和樂浪郡東部都尉治所在已提出了不少見解,而關于“嶺東七縣”地望尚無具體所指。
(一)關于“單單大嶺”地理臆測
1.“北大峰山脈”說
日本學者和田清認為,“單單大嶺”是今介于平壤與元山之間的北大峰山脈。
2.“阿虎飛嶺”說
韓國學者李丙燾認為,“單單大嶺”是平安南道及黃海道一部與咸鏡南道南部間之分水嶺,亦即由咸鏡南道前往平安南道所經行之山區,其地有阿虎飛嶺(德源)、劍山嶺(咸興西北屬狼林山脈)等。譚其驤持相同觀點。
3.“大關嶺”說
日本學者白鳥庫吉、箭內亙認為,“單單大嶺”是分割于平安南道及黃海道與咸境北道及江原道北部之大關嶺。
4.“蓋馬大山”說
楊守敬認為單單大嶺“或即蓋馬大山之異名”;日本學者那軻通世也認為單單大嶺是蓋馬大山之一部,當中西交通要道。
5.“薛罕嶺”說
韓國學者丁若鏞認為“單單大嶺”為咸鏡南道長津一帶之薛罕嶺。
6.“狼林山脈”說
王綿厚、都惜青認為“單單大嶺”是狼林山脈。周振鶴認為“單單大嶺”是狼林山、北大嶺、馬息嶺一線,是劃分東朝鮮和西朝鮮的天然標志。
7.“中央山脈”說
鄭威認為“單單大嶺”是中央山脈。
(二)關于樂浪郡東部都尉治不而(耐)城所指
1.認為不而(耐)城在咸興府北
顧祖禹、楊守敬及《一統志》中認為不耐在咸興府北。但迄今為止,并沒有在該地區發現漢代中原文化城址的相關報道。
2.認為不而(耐)城在朝鮮半島中部的江原道安邊郡
韓國學者李丙燾認為不而(耐)城在朝鮮半島中部的江原道安邊郡,依據是不而(耐)應當是高句麗時代的比列忽(一名淺城),即今江原道的安邊郡,不而(耐)是比列的音轉,“忽”的意思是“城”,在安邊郡山城出土過漢代篾紋陶缶等遺物。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理地圖集〉釋文匯編?東北卷》承襲此說,周振鶴先生表示贊同。
3.認為不而(耐)城設于朝鮮半島北部
馬大正、李大龍等合著的《古代中國高句麗歷史續論》依據《后漢書?東夷?沃沮傳》所載,主張樂浪郡東部都尉的管轄范圍,在朝鮮半島北部,因為玄菟郡遭到夷貊的反抗,在這一地區設置專門機構使軍事防御重于行政管理,遺憾的是受到考古材料的限制沒有確指東部都尉治所具體地理位置。
4.認為不而(耐)城在朝鮮半島東部的永興、德源附近(咸興府)
日本學者白鳥庫吉、箭內亙等學者主張此說。苗威先生認為不耐在朝鮮的永興郡所羅里漢城址,“樂浪、真番二郡和嶺東之地的性質、特點亦各自不同,難以水乳交融地形成為一體,從實際情況出發,把嶺東七縣從樂浪郡分離出來,單獨設置都尉以統轄”。但此地再無漢城址考古發現。
5.認為不而(耐)城就是國內城,即此前發現的集安市區高句麗石城下漢代土城
唐張楚金《翰苑》一書中,在“王頎逐北,銘勛不耐之城”一語下唐人雍公睿注引《高麗記》曰:“不耐城,今名國內城,在國東北六百七十里,本漢不而縣也。”現代學者金毓黻、耿鐵華表示贊同。楊守敬在《汪士鐸漢志釋地駁議》中提出反對意見:“高麗王宮東南走,過沃沮,已至濊貊界矣。其刊石于丸都者,高麗之都城也,其刊石于不耐者,極高麗王所走之地,一東一西,相去不下千余里。”李殿福、孫玉良等也持反對意見。
我們認為,對“單單大嶺”“嶺東七縣”和東部都尉治不而(耐)城治地的考證,從邏輯分析角度,須理清以下“三個史地關系”:
第一,要理清樂浪郡東部都尉治設置與玄菟、真番二郡的前后承接史地關系。前82年中央政府對“漢四郡”進行行政大調整時,撤銷了臨屯、真番建制,分別并入樂浪、玄菟二郡,由于玄菟郡及屬縣內(西)遷,位于“單單大嶺”之東原玄菟、真番二郡遺留下來的七座屬縣,劃歸樂浪郡并設置東部都尉治統轄,并重新進行了更名,如夫租縣就是玄菟郡治首治沃沮城。也就是說,不而(耐)城的地望只能從原玄菟、真番二郡始置屬縣范圍中尋找。從文獻記載來看,真番與玄菟二郡是近鄰,并且同設置于馬訾水沿岸。據《漢書?地理志》載:“玄菟郡,武帝元封四年開。縣三:高句驪······上殷臺······西蓋馬。馬訾水西北入鹽難水,西南至西安平入海,過郡二,行二千一百里。莽曰玄菟亭。”“馬訾水”為今鴨綠江,“鹽難水”為今鴨綠江中游右岸最大支流渾江;“過郡二”所指一為玄菟郡,另一郡只能為真番郡,因為樂浪郡治所在平壤土城里城址已被中外學界所共識,而臨屯郡地望當在樂浪郡之南、漢江以北地域,這二郡為近鄰;“玄菟亭”即王莽所稱的西漢玄菟郡境障塞長城別稱,指今鴨綠江中游至通化渾江中游區段,已為考古發現所證。《漢書?地理志補注》和《漢書注校補》引應劭曰:“玄菟郡故真番。”《禹貢錐指》引應邵云:“玄菟故真番國。”我們分析,這是因為漢武帝在滅亡“衛滿朝鮮”后,于前108年始設真番、樂浪和臨屯三郡,后考慮到真番郡轄區過于廣遠,便于前107年將真番郡西部轄區即鴨綠江中游地區析出增設玄菟郡的緣故,所以“嶺東七縣”只能設在鴨綠江中上游地帶。
第二,要理清“單單大嶺”與“嶺東七縣”的東西方位一體地理關系。《史記?朝鮮列傳》載“自始全燕時,嘗略屬真番、朝鮮,為置吏,筑鄣塞。秦滅燕,屬遼東外徼。漢興,為其遠,難守,復修遼東故塞,至浿水為界,屬燕”,明確記載了燕秦漢遼東長城筑有兩條障塞路線。考古發現的燕秦漢遼東長城“真番障塞”線大體為東西走向,而處于吉林省長白縣長白戰國秦漢城址則位于此線的最東端。《史記?太史公自序》曰“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番,保塞為外臣”,《史記?貨殖列傳》載“上谷至遼東,地踔遠,人民希,······北鄰烏桓、夫余,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都明確真番位于遼東郡之東向,且是距離中原最遼遠的邊塞要城之一。根據城址西側民主遺址考古發掘青銅時代中期偏晚,故而推斷長白大城址當為真番郡故治,故《漢書?武帝紀》注臣瓚引《茂陵書》言“真番郡治霅縣,去長安七千六百四十里,領十五縣”。由此斷定“嶺東七縣”實際上包括原玄菟郡治沃沮城及上殷臺、西蓋馬二屬縣(高句麗縣不設在鴨綠江沿線)治城,另四縣只能是真番郡設于鴨綠江上游障塞線上的四個屬縣治城,劃歸樂浪郡后又重新進行了更名。所以說,如果沒有燕秦漢長城的考古發現和具有中原文化特點的漢代列城考古實證而片面強調“單單大嶺”所指,都只能算作空洞無據的假說。因為“嶺東七縣”是一個具有固定時空范圍、相互關系密切、形制特點相同的列城組合,僅憑一城或數城的考古依據來進行臆測是難以成立和令人信服的。反之,“單單大嶺”只可在鴨綠江中游以西的長白山支脈中尋找,“嶺東七縣”也絕對不可能設置在朝鮮半島其他地區。
第三,要理清“嶺東七縣”與“東夷—華夏”的民族聚居區地理關系。《史記?朝鮮列傳》載:“······滿亡命,聚黨千余人,魋結蠻夷服而東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命者亡之······會孝惠、高后天下初定,遼東太守即約滿為外臣,保塞外蠻夷,毋使盜邊;蠻夷君長欲入見天子,勿得禁止。以聞,上許之,以故滿得兵威財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臨屯皆來服屬,方數千里······傳子至孫右渠,所誘漢亡人滋多,又未嘗入見;真番旁眾國欲上書見天子,又雍于不通。”《漢書?地理志》亦曰:“玄菟、樂浪,武帝時置,皆朝鮮、濊貉、句驪蠻夷。”《后漢書?東夷列傳》載:“濊及沃沮、句驪,本皆(衛滿)朝鮮之地也。”前引《三國志?濊傳》亦曰:“陳勝等起,天下叛秦,燕、齊、趙民避地朝鮮數萬口。燕人衛滿,魋結夷服,復來王之。漢武帝伐滅朝鮮,分其地為四郡。自是以后,胡、漢稍別。······自單單大山領(嶺)以西屬樂浪,自領(嶺)以東七縣,都尉主之,皆以濊為民。”這些文獻明確記載“真番障塞”線地帶的土著居民為真番、沃沮、高句麗等濊貊諸族,隨著燕秦漢統一遼東的歷史進程,中原地區的燕、趙、秦、齊、漢等徙民東漸,與土著發生了民族與文化上的融合,形成了“東夷—華夏”民族雜居區域。正是由于“衛滿朝鮮”政權趁西漢初年國力貧弱、無暇東顧之機,違背約定,為擴張勢力,阻斷了中原王朝與遼東真番、朝鮮半島南部辰國之間的藩屬關系與政治往來,最終引燃了前109年武帝發兵滅“衛滿朝鮮”的導火索。所以說,以往學界有關“嶺東七縣”所指,要么指向朝鮮半島中部江原道,要么指向朝鮮半島東北部日本海沿岸地帶,卻模糊了漢代中期真番、沃沮、高句麗等濊貊民族與中原華夏民族的雜居關系本質,是時空錯位。
二、“真番障塞”線鴨綠江中上游漢代列城的考古發現
進行史地學研究,不能憑空想象。對“嶺東七縣”進行史地考證,需用實據說話。
據大量歷史文獻記載,戰國晚期的燕國和秦漢時期,相繼在遼東地區修筑過障塞長城,除了《史記?朝鮮列傳》記述較為全面外,《史記·匈奴列傳》亦載:“燕亦筑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史記·蒙恬列傳》云:“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長城,因地形,用險制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余里。”《漢書?趙充國傳》載“自敦煌至遼東一萬一千五百余里”,宋代陸游《書事》中有“鴨綠桑干盡漢天,傳烽自合過祁連”的詩句,實不勝枚舉。
筆者經過三十年艱辛的專項田野考古調查,最終認為燕秦漢遼東長城有兩條主線:一條是“由遼東郡之襄平城今遼陽市經沈陽、撫順、新賓、通化、集安、臨江至長白縣長白故城止”,為“真番障塞”線;另一條是“由遼東郡之襄平城(今遼陽市區戰國秦漢古城)經鳳城、丹東(這一段為戍邊古道),在寬甸縣紅石鎮朝鮮平安北道碧潼郡連接大寧江燕長城至清川江入海口處(燕長城‘朝鮮障塞’終點),秦漢長城則由清川江口向南經平壤土城里延伸,西行終止于龍岡所山烽燧”,為秦漢長城的“朝鮮障塞”之“碣石線”。其中有關“真番障塞”線鴨綠江中上游區段相關遺跡的調查發現,對于學界重新認識和考證“嶺東七縣”地望,提供了極其重要的考古學依據。
在吉林省通化縣石湖鎮公益村南,存有一道封鎖于老嶺北麓深谷隘口處的大型關隘址:關隘土石混筑,南北長291米,殘高2.5米,基寬12~16米,正面還挖有寬約8米的塹壕,有馬面6處、門址1處(已被現代公路所破壞,石塊基礎),新發現水門遺跡,是目前在(燕)秦漢萬里長城線上發現的規模最大、保存較為完好的關隘遺址,曾發現門樞石、青銅鏃等相關遺物。在此隘附近山嶺臺地和溝谷間,已發現3處用于觀察瞭望、燃燔報警的烽堠哨卡遺址和2條分別通往集安市良民漢城、國內城高句麗石城下早期土城的長城古道。沿古道翻越老嶺山脈后入集安市境,在山脈東麓古道上筑有黃柏關隘、下雙安關城(附筑關隘,位于古道三岔路口),另發現通化市鴨園鎮二道溝門關隘(位于老嶺北麓長城古道,東南通往白山市三道溝漢城),均扼控由通化市治安山城等三座漢城經由老嶺出入鴨綠江中上游諸城的古代交通必經之地,印證了《居延漢簡》所載“及赍乘傳者······玄免(菟)樂狼(浪)至旁近郡以縣廄置驛行騎行”史實,可知漢代萬里長城道路,包括遼東諸郡的路線,南北連接,東西貫通,肩負驛傳等職能。關于石湖關隘歷史稱謂,學界至今沒有定論。筆者考據漢代“單單大嶺”即為今長白山老嶺支脈,并將此隘首次命名為“單單關”。
老嶺是鴨綠江與渾江、頭道松花江的分水嶺,長約200千米,呈東北—西南走向,屬長白山脈的一條延伸支脈。北由靖宇縣、撫松縣西南經白山市三岔子區東南、臨江市西部、白山市渾江區延伸至通化縣東南、集安市全境,再向西南延伸至遼寧省寬甸縣。山脈北起撫松縣附近的頭道江左岸,南至渾江下游左岸,長200余千米,寬20~30千米,東側有鴨綠江深斷裂,沿斷裂發育有鴨綠江谷地,為吉林省東部山勢較高的山脈,海拔多在1000~1300米,相對高度600~800米。山脊多尖聳,山坡極陡峻,兩側河谷狹窄。其中位于通化縣石湖關隘西側的老禿頂子峰,海拔1589米,是老嶺山脈的主峰。
在老嶺以東的鴨綠江中上游兩岸長城線上,分布著形制均為“崇方”的7座中大型城址,自西向東排列是:集安市國內城石城下早期土城、良民城址(現被云峰水庫淹沒)、白山市渾江區三道溝城址(現被云峰水庫淹沒)、朝鮮慈江道中江郡土城里1號城址、朝鮮兩江道金亨稷郡河山堡城址、朝鮮兩江道三水郡堡城里城址和長白縣長白大城址。這7座城址(見表1)皆為石筑平原城,有4座城址臨江外側筑有長城墻體即“塞垣”,形成封閉的江塞,塞垣上普遍存有“長城門”、角臺、烽燧和類似馬面等防御設施及碼頭遺跡,塞垣內存有多座中、小、微型軍事性列堡環衛,另3座城址也是周邊障塞密布。如國內城下早期土城已發現被破壞的塞垣二段;良民城址東側存約長3千米的塞垣;三水郡堡城里城址存約1000余米的塞垣,城西外側挖有護城河;三道溝城址外側存有1座衛城,城內存有3座漢代小城的布局,具有《漢書?晁錯傳》所載的“復一城其內,城間百五十步”的形制典型特點。同時,在這些城址之間的江岸平原、臺地、谷口、高山之巔和高崗之上,還發現了80多處長城墻體(塞垣)、列燧、列障、列堡、列隘(谷隘、山隘、關津)和數條保存原始的長城古道、關隘和關卡遺跡,構成了以扼控鴨綠江水陸交通為中心、以各要塞區行政性大中型城址防御為重點、以線條式長垣結構和點線式障塞結構為主要布局特征的古代軍事防御體系,是中國早期長城“因河為塞”之典范。
這7座城址具有平原(地)城、形制“崇方”(呈“口”“日”“呂”“回”等字形)的中原文化特點。形制上由簡單的方形城+甕門(戰國晚期至漢武帝之前無角臺),向方形城+甕門+角臺(漢武帝之后),再向方形城+甕門+角臺+馬面(西漢晚期至東漢初)演變,彰顯由戰國向秦漢年代的過渡演變規律。而此時具有高句麗文化特點的山城址尚未出現,且多座城址在東漢初期出現修筑或擴建中途而廢的現象,如朝鮮慈江道中江郡土城里1號城址、臨江市葦沙河鎮錯草溝列城堡5號城址即為兩例。
有學者對漢代郡縣城址邊城與內城進行過系統研究,認為在城址規模上,邊城要普遍小于內地同行政等級城址規模,但周長達到400米以上的城址,即已具備行政性邊縣城址的基本條件。上述這7座中大型漢代城址,是同一文化、同一時空維度內的統一體。其中,位于原真番、玄菟兩郡結合部的朝鮮慈江道中江郡土城里1號城址,極可能是樂浪郡東部都尉治不而(耐)縣所在。
土城里1號城址,位于土城里西南鴨綠江邊平原臺地上,地處江塞的防御中心。城址中心地理坐標東經126°41′50″,北緯41°40′32″,海拔298米。城址平面呈“日”字形,方向110°,東、西垣長約160米(東垣中間墻垣至北垣間60米處存一道石墻),南垣長約100米,中間墻垣長100米。特殊的是,北垣從100米處又向東南延伸55米,似擴建未完即遭到廢棄。城址東南角筑有一座外伸7米的方形角臺,城址周長約535米,加之北垣延伸部分,城垣總長約590米。城墻外壁用略加工的中型方形石塊砌筑,因自然侵蝕墻體已全部坍塌。南垣坍高2.5米、坍寬10米,南垣中部、北垣東側各設1城門。
土城里1號城址所在,是一處鴨綠江中上游地區保存最為完整、規模最為宏大的燕秦漢長城典型江塞遺跡,修筑在臨江的開闊平原臺地上。江塞西臨今鴨綠江中游云峰水庫庫區,西與中國吉林省臨江市葦沙河鎮白馬浪村隔江相望。遺跡群皆為石筑,由總長約2.2千米的長城塞垣墻體(編號CCQ01-2)、墻體上3處“長城門”址(CCM01-3)、2處馬面址,還有塞內臺地上5座中小型城址(CCC01-6)及若干處建筑址構成一個相對獨立、分布密集、設施完備的要塞防御體系,工程量巨大,十分雄偉壯觀。
所謂“塞垣”即長城塞防御性墻體。《后漢書·鮮卑列傳》載:“天設山河,秦筑長城,漢起塞垣,所以別內外,異殊俗也。”目前已在鴨綠江中上游發現江塞遺跡群8處。另在朝鮮一側仍有多處諸如“長城門”“長城峰”“土城里”“舊古邑”等與古長城有關的古地名和郡(縣)、邑、里、社等古代行政地名,是燕秦漢時期在遼東地區修筑長城、推行郡縣制的歷史文化遺留。
土城里城址的考古斷代十分重要。早在1960年9月初至10月中旬,朝鮮社會科學院考古學及民俗學研究所對該城進行了第1次發掘,1961年5月初至6月中旬又進行了第2次發掘,發掘面積共1600平方米。遺址處于新石器至早期鐵器時代。鐵器時代出土鐵器有“日”字形帶式、鏟2件,刀、鏃、魚鉤、斧和裝飾品,銅鐲2件、銅錢5枚。陶器有雙耳罐、鼓腹罐、器蓋、缽、豆座等。沿鴨綠江長城兩岸地帶,以往數十個地點曾出土了大量的以戰國晚期燕國刀幣、趙國青銅兵器、漢代泥質灰陶繩紋陶及鐵器為代表的中原文化遺物,還發現多處古銅鐵礦和冶鐵作坊遺址,年代上存在明顯的延續關系。王巍先生明確指出:“朝鮮半島北部出土的早期鐵器應屬于我國戰國時期燕國的鐵器系統。是戰國晚期燕國鐵器文化由北向南波及的結果。朝鮮半島北部其他一些出土鐵器的遺存年代下限有的或可晚到秦代至西漢初年。”我們根據史籍文獻所載和城址形制與出土遺物綜合分析,土城里城址始筑上限自戰國晚期燕將秦開東拓(約前265年)后修筑遼東長城起(約前259—前244年),至秦漢時期,在秦滅燕后成為秦“遼東外徼”之組成部分,漢初為衛滿首據之地。《史記?太史公自序》云:“燕丹散亂遼間,(衛)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藩,保塞為外臣。”前82年西漢始設樂浪郡東部都尉治,成為治城所在。
三、樂浪郡東部都尉治存世時間
西漢部都尉設置,是武帝為保衛內郡社會穩定與邊疆地區安全所采取的一項重大軍政舉措。《漢書?地理志》中記載的全國各大郡普遍設有不同軍事方向的部都尉治,部都尉治往往設在某防御方向的屬縣要城內。西漢時期第一個邊郡部都尉治的設置,是會稽郡的錢塘西部都尉治,約設置于漢武帝元狩時期(前122—前117年)。《漢書?百官公卿表第七上》載:“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職甲卒,秩比二千石。有丞,秩皆六百石。景帝中二年更名都尉。”梁劉昭《續漢書·百官志補注》引應劭《漢官儀》曰:“邊郡太守各將萬騎,行障塞烽火追虜。······置部都尉、千人、司馬、侯、農都尉,皆不治民,不給衛士。”漢代郡國兵(地方軍)統領為太守,郡下設“都尉府”,后稱“司馬”,統領“部”;輔佐郡守并執掌全部軍事的武官稱郡尉,郡尉所派的副職都尉官駐守在戰區方向內的高城深塹軍事要城,并輔之有尉丞協理軍事;郡尉(又稱校尉)屬高級軍官,編制無定員,少則數千,多則數萬。部都尉下設“曲”,曲長官稱“侯、千人”,侯官駐障城,有“侯丞”等官職輔佐御邊,為長城邊塞守備的中級軍官;曲下設“官”,長官稱“五百將、卒長”;官下設“隊”“什”“伍”,長官稱“隊長”“什長”“伍長”,皆為下級軍官。
顧頡剛先生認為:“郡在邊境為軍區,與內地之為政治區者截然不同。”陳直先生在《漢書新證》中明確提出:“邊郡都尉有烽燧臺者,則設有侯官,或簡稱為侯。······侯官之下有侯長,侯長之下有燧長。侯官,侯長之屬吏,有令史、佐、嗇夫等職。······又在烽燧臺之外,如遇有險要地區,設有障、塞,大者曰障,小者曰塞。并置有障尉、塞尉······都尉府屬吏,今可考者有掾、屬、書佐。”《漢書?王莽傳》云“有障徼者曰邊郡”。《漢書·地理志》所載的“樂浪郡,武帝元封三年開。莽曰樂鮮······有云鄣”“玄菟郡,武帝元封四年開······莽曰玄菟亭”“遼西郡,秦置。······令支,有孤竹城。莽曰令氏亭”等,同為遼東諸郡設有障塞長城的地方性軍政機構別稱。1927年出土于吉林省集安市區國內城舊墻基的漢“軍司馬印”,即為明證。
文獻記載的漢代遼東五郡中,設有部都尉治的大郡有遼東郡和樂浪郡。《漢書?地理志》遼東郡條中所載十八屬縣中,設有無慮(西部都尉治)、候城(中部都尉治)和武次(東部都尉治)三座部都尉城;樂浪郡條中載有昭明(南部都尉治)、不而(耐)(東部都尉治)兩座部都尉城。這些都尉城,我們經多年田野考古調研,確認都設于漢遼東長城線各軍事要塞上。如遼東郡西部都尉首治無慮縣,考為今遼寧阜新縣高林臺城址;中部都尉治候城,認定為今沈陽市東陵區青樁子城址;東部都尉治武次縣,考為今朝鮮平安北道博陵城;樂浪郡南部都尉治昭明縣,因信川郡青山里土城址附近的西湖里曾發現“太康四年三月昭明王某造”等銘文磚,日本學者小田省吾據此將該城推定為樂浪郡昭明縣故治址,因此始設于前82年的樂浪郡東部都尉治不而(耐)縣,也當置于原“真番障塞”線上某要塞中。
東漢建立后,光武帝汲取前漢“七王之亂”教訓,出于削弱地方軍事實力、加強中央集權統治的需要,于“中興建武六年,省諸郡都尉,并職太守,無都試之役。省關都尉,唯邊郡往往置都尉及屬國都尉”。“邊縣有障塞尉”,《漢書?宣帝紀》韋昭注“中國為內郡,緣邊有夷狄障塞者為外郡”。也就是說,東漢時在全國范圍內取消了部都尉治的普遍設置,明確部都尉治僅限于長城邊塞。
最后,我們再來理順樂浪郡東部都尉治設置始末與存世時間。秦末漢初,政治紛亂。《史記·匈奴列傳》載:“十余年而蒙恬死,諸侯畔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適戍邊者皆復去”,在漢高祖劉邦鏟除異姓王的運動中,盧綰部將衛滿率眾“東走出塞”,最先來到鴨綠江中上游“居秦故空地上下障”立足,待羽翼豐滿后,發動軍事政變推翻“箕氏朝鮮”建立“衛滿朝鮮”,成為漢遼東郡“守邊外臣”。但衛滿之孫右渠趁漢初無暇東顧之時,擴張勢力,占據了鴨綠江長城障塞和朝鮮半島障塞要地,阻斷了真番、辰國等邊夷與中原王朝的政治聯系,導致前108年武帝東滅“衛滿朝鮮”的發生,并于前108年始設真番、樂浪、臨屯三郡,再于前107年從真番郡西境析出增設玄菟郡,史稱“漢四郡”,“后為夷貊所侵”。前82年中央政府對四郡進行了撤并,玄菟郡由首治沃沮城(今集安市良民城址)移遷至今吉林通化渾江中游地帶(已在沈陽市—白山市渾江區三道溝鎮間“真番障塞”線上發現六組“郡縣三城模式”),為彌補鴨綠江中上游行政設置真空,將原真番、玄菟二郡設于長城線上的7座屬縣劃歸樂浪郡,特設東部都尉治統轄,治所當為土城里1號城址。
漢孝元帝建昭二年(前37年),居于玄菟郡高句麗縣境內的高句麗少數民族地方性政權建立。《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東明圣王》云:“朱蒙······俱至卒本川(《魏書》載‘至紇升骨城’)。觀其土壤肥美,山河險固,遂欲都焉,而未遑作宮室,但結廬于沸流水上居之。國號高句麗,因以高為氏。時朱蒙年二十二歲,是漢孝元帝建昭二年。”《后漢書·東夷·高句驪傳》載:“高句驪,在遼東之東千里,······武帝滅朝鮮,以高句驪為縣······使屬玄菟,賜鼓吹伎人。”《梁書·東夷傳·高句驪》亦載:“其國漢之玄菟郡也。”《三國志·魏書·高句麗》載:“漢時賜鼓吹技人,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高句麗令主其名籍。”公元12年,發生了王莽“誘殺句驪侯騶”事件。《后漢書·東夷·高句驪傳》載:“王莽初(始建國四年),發句驪兵以伐匈奴,其人不欲行,強迫遣之,皆亡出塞為寇盜。遼西大尹田譚追擊,戰死。莽令其將嚴尤擊,誘句驪侯騶入塞,斬之。傳首長安。莽大悅,更名高句驪王,為下句驪侯。于是貊人寇邊愈甚。”不論所“斬句驪侯騶”是否是高句麗國建立者鄒牟王(《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記載為東明圣王,又名朱蒙),此事件嚴重破壞了燕秦漢中原政權與遼東穢貊族系長期保持的良好的藩屬關系,以此為歷史轉折點,激化了高句麗民族新生政權與中原王朝的政治矛盾,導致了高句麗等遼東穢貊諸族同仇敵愾、頻頻采取反叛報復的軍事行動。《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琉璃明王》載:“三十三年秋八月,王命烏伊、摩離領兵二萬,西伐梁貊,滅其國。進兵襲取漢高句麗縣。”高句麗縣首治城第一次遭到高句麗軍隊的侵襲報復。
高句麗建國初,趁東漢建立之初無暇東顧之際,不斷侵據樂浪郡東部都尉“嶺東七縣”。《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大武神王》載:“大武神王九年,冬十月,王親征蓋馬國,殺其王,慰安百姓。毋虜掠,但以其地為郡縣。”此“蓋馬國”,即指原玄菟郡西蓋馬屬縣首治(余考為今吉林省白山市渾江區三道溝城址);十五年(32年)“夏四月,(大武神王)王子好童游于沃沮。樂浪王崔理出行,因見之······(高句麗軍隊)襲樂浪······(崔理)遂殺女子出降”。此次出行至沃沮城(余考今集安市良民城址,原玄菟郡首治,此時已更名為“夫租”)的“樂浪王崔理”,當是駐守樂浪郡東部都尉治前來巡查的長官。同書又載:“二十年,王襲樂浪,滅之。······二十七年秋九月,漢光武帝遣兵渡海,伐樂浪,取其地為郡縣,薩水已南屬漢。”此次光武帝所伐之樂浪,不是指大同江樂浪郡治之樂浪,實指已被高句麗侵據的東部都尉“嶺東七縣”之樂浪。但僅過二年,漢光武帝不得不面對遼東高句麗地方割據政權日益強大的現實考慮,于建武二十一年(45年)撤罷樂浪郡東部都尉行政建置。因為此時鴨綠江中上游地區即“嶺東七縣”已成為高句麗勢力范圍。正如《后漢書·東夷列傳》所載:“至光武罷都尉官,后皆以封其渠帥,為沃沮侯。其土迫小,介于大國之間,遂臣屬句驪。”至此,從前82年西漢始設至公元45年東漢撤罷止,樂浪郡東部都尉治存世時間共計127年,是“漢四郡”中一座具有深遠影響的歷史文化名城。
作者:李樹林
來源:《長城學研究》2024年第0期
選稿:宋柄燃
編輯:汪鴻琴
校對:周 煜
審訂:鄭雨晴
責編:賀雨婷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釋內容請參照原文)
微信掃碼加入
中國地名研究交流群
QQ掃碼加入
江西地名研究交流群
歡迎來稿!歡迎交流!
轉載請注明來源:“江西地名研究”微信公眾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