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消失中的食物》( [英]丹·薩拉迪諾著,高語冰譯,文匯出版社·貝頁2023年12月版)不僅是一部探討全球食物多樣性危機的著作,更是對地方種質保護與文化傳承的重要呼喚。在7月2日,由食通社與貝頁圖書聯合發起的《消失中的食物》線上讀書會中,圍繞食物多樣性與地方品種的保護這一主題展開深入討論。兩位嘉賓——來自中央民族大學的博士生鄒磊和長期從事農村發展的廖鳳連——通過自身的研究與生活經歷展示了地方雞種和贛南臍橙在現代農業、市場化進程中的困境與挑戰。他們詳細闡述了單一化養殖/種植、病害蔓延及產業化對生物多樣性帶來的深遠影響,希望能夠喚起更多人共同參與食物多樣性的守護行動,為子孫后代留下一份豐富而健康的飲食文化遺產。澎湃新聞經食通社授權刊發分享內容,經講者審定。本文是廖鳳連(風車)分享的“記憶中的水果:贛南臍橙產地的故事”。
我是江西贛州人,其實我要講的是贛南臍橙產地的故事,而不只是柑橘的故事。這里面其實包含了我記憶中的水果,其中有些我們當地曾經種植的水果,現在已經消失了。
小時候我媽會和我說,家里為什么要種那么多水果?是為了讓我們家和別家的小孩一樣,能在不同的季節吃到不同的水果。我們那邊的氣候條件適宜種植多種水果,所以家里能種的基本都會去種。小時候家里的水果基本可以從年頭吃到年尾。比如說三月份最早的桑果,到后來的甘蔗、臍橙、沙田柚,基本上每個月都會有一款水果成熟,所以我們家小時候很少去買水果。這些水果是我們家庭日常的主要水果來源,同時也為家庭帶來重要收入。從上世紀90年代到現在這二三十年間,家里有很多果樹被替換掉,有些果樹則越種越多,有些果樹卻越來越難種了。
江西贛州位于江西南部,我家屬于贛州會昌縣,差不多是與福建接壤,離廣東梅州也很近。在這種地理位置下,我們那一片多是低山丘陵,所以很多水果都是在山上種,很多山都被開墾成了果園。再加上我們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雨量多、溫度高,山區的立體氣候明顯,適合種植多種品種。除了熱帶水果和北方的蘋果之外,其他大部分水果都可以種。
我母親告訴我,在90年代之前,我們那里的水果多以本地繁殖為主,可以自己繁育果樹苗。大多數果樹都種在邊角地帶,沒有專門開荒,也不種在田里,數量也不多,每種就種幾棵。它們可能會種在路邊、河邊、山邊等角落里。這些品種多數是當地延續多年的本地品種。現在回想起來,很多品種果實都比較小,酸味明顯,未成熟時顏色和味道也很突出。
本地李子,個頭小
比如我們那邊有本地的桃子,本地的李子品種也很多。現在我們那里的本地李子有許多也已經消失了。有些是紅肉的,有些是黃肉的,有的個頭小,有的個頭大。但整體看,個頭都比較小,不像現在買的三華李、蜂糖李那樣大。
酸味明顯的桃子
還有各種桃子,比如毛桃、酸毛桃,這兩種桃子的個頭都比較小,表皮有很多毛,味道也比較酸。另外,還有一種專門叫酸桃,果肉是深紅色的,味道非常酸。還有各種水蜜桃,但是水蜜桃也不像現在市場上買到的那種水蜜桃那么大。
柑橘類的話,有各種橘子、柚子、金橘。還有一種我不知道它具體名稱,只是我們那里叫“切柑”。為什么叫切柑?主要是因為它很難剝皮,需要切開來吃,而且特別酸。這段時間已經沒有人在種了,所以大概就只有這些品種。
大多數水果都是自家吃,大部分都是野生品種,90年代以前幾乎沒有經過改良。這里又回到《消失中的食物》第57頁提到的內容:為什么水果會越來越甜。實際上,我們不僅失去了對酸味和苦味的欣賞,還刻意把這兩種味道從我們的食譜中去除了。現在市場上賣的水果大多以甜味為主。酸味的水果,消費者好像沒那么喜歡。所以在植物栽培上,大家就更傾向于產出更大、更甜的橙子,然后運往世界各地。
現在我家是種贛南臍橙的。在臍橙成熟初期,味道會偏酸,經常會有消費者說:“為什么你們家的橙子這么酸?真的是正宗的贛南臍橙嗎?”所以消費者也在選擇,更喜歡吃甜的。書中也提到,這種趨勢導致全球作物更容易受到蟲害和疾病侵襲。因為人類選擇了越來越甜的品種,也讓害蟲更容易繁殖,病蟲害會更加嚴重。
野生柑橘中帶苦味的化學物質,是植物天然防御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也能夠讓我回想起小時候的某些記憶,比如那種口感非常酸、很難剝皮的“切柑”品種,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由于水果越來越甜,就需要用更多的化學噴霧劑來保護果實。
成熟期的蜜橘
未成熟的椪柑
這些照片少數是我自己拍的,有些是網上找到的。還有一種類似山上的野生梨,非常小個,有些會長成大一點的梨,樹很高,就是我們那邊的老品種,叫張梨。我也不確定現在市場上還能不能買到,我們那邊現在也很少見了。它的樹高達三四米甚至四五米,特別難摘,但果實比野生梨稍大一些。
金桔在我們那邊以前一直有種,現在則越來越少見。還有桔子,桔子分為早熟、中熟和晚熟三類。李子這邊只有一種紅肉、個頭較小的,叫做五月李。這些都是我們家以前那邊常見的一些品種。五月李是我家現在還在種的水果之一。以前我們家種的水果品種非常多,現在則少了一些。
90年代到2000年,果蔬品種整體是增多的趨勢,本地和外地的品種都有,而一些本地老品種也依然保留在種植。同時,農戶也會購買或嫁接外地商品性更好、糖度更高的優良品種,因此這些優質水果在當地市場上也能買到。
從90年代開始,我們當地有人開始專業從事果樹種植,有專門的人育苗,他們不僅自己家種,還專門去周邊各地尋找更好的品種,剪取枝條用于育苗和嫁接,然后再將苗木售賣給周邊村民。也是在這個過程中,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種植果樹。那時,村民會開墾荒山來種植果樹,果農數量逐年增加。
那時候的品種還是比較多樣化的,單一品種種植面積不會很大,每一種最多一兩畝,大多數都是零散種植。水果采摘后,主要是季節性在本地銷售,很少運到很遠的地方。像我家,每年六月左右有水蜜桃,七月份有西瓜,八到十月有不同成熟期的柑橘類可以出售。我們那邊的果農通常是將自家水果直接運到附近的墟市零售,90年代很少有批發,主要還是在當地市場銷售。也因為主要在當地市場銷售,所以種植面積不可能很大。
進入到2000年后,臍橙的規模化種植就開始了。過去只面向當地的小市場,但逐漸拓展到了全國的大市場。村民的主要收入來源也發生了變化,從原來依靠多種不同季節的水果,轉變為主要依靠單一的臍橙收入。
在這樣的背景下,比如說以前已經種過水蜜桃、李子、梨以及其他柑橘類水果的,都會把原有的沙梨、奈梨、桃子等果樹砍掉,改種臍橙。同時,也會開墾更多的荒山建設果園,果樹品種變得更少,但種植面積越來越大。具體種什么、種多大面積,都是由市場來決定。
大概是在2000年以后,在我們家鄉這種變化非常明顯。尤其是在2010年前后,我們那邊無論是苗木培育、農資供應、倉儲、銷售還是物流加工等,全產業鏈都在本地形成了,區內有不同的公司或能人參與,分工已經非常明確。
本地的原生品種越來越少了。村民大多反映這些品種既不好吃,也不好賣。我前兩天問了我媽,她也說,過去的這些品種不好吃,沒有用(經濟價值)。
以我自己家為例,原本就有本地的金桔、柚子、切柑之類的水果,但很少拿去賣。后來在九十年代,我們家開始積極地種植各種果苗,這樣做,既是為了日常能夠多吃些水果,也希望有些水果可以拿出去賣。只要能買到果苗或者能嫁接的,我們家都會嘗試去種。這些果蔬既是自家食用,也在當地市場上銷售。
也正是在這個階段,比如說在2000年左右,我家一直都保留著早熟和中熟的蜜橘。這些橘子其實都是在九月份以前成熟,這樣一來,它們就可以在九月份之前成為秋季學期學費的來源。
我也是前兩年才知道,為什么我家一直保留這些橘子,而不是全部嫁接成臍橙。因為臍橙在十一月成熟,而橘子八九月份就成熟,這個時候可以銷售一次,就會有一些現金流入。在2000年初以后,零幾年那段時間,對我家的家庭收入還是很重要的。
等到產業化后,我家的晚熟橘子、沙田柚都嫁接成了臍橙樹,過去的其他果樹品種也砍掉種上了臍橙。所以我們那邊柑橘類的品種就越來越單一,種苗的來源也變得越來越單一。
以往這些種苗可能會直接去集市,或者向親戚朋友要。后來隨著產業化發展,這些種苗都是要去專業的苗圃購買。尤其是黃龍病出現后,就更覺得要在專業苗圃購買脫毒苗木。如果自己嫁接或者自行育苗,就有攜帶黃龍病病毒的風險。所以現在,特別是《贛南臍橙保護條例》出臺以后,對于市場上買賣這些臍橙苗的監管力度就更大了。
現在贛南臍橙的種植面積有200萬畝,產值和品牌價值都非常高。在這樣的情況下,贛南臍橙也面臨著巨大的挑戰,比如黃龍病的泛濫、種植成本的飆升、農資成本和大棚等成本行情的不確定性。現在贛南臍橙也面臨著非常大的挑戰。
滿山的防蟲網,來自網絡
部分搭建防蟲網,來自網絡
我們的許多果園其實是種在丘陵地帶。攜帶黃龍病病毒的木虱,是一種非常小的昆蟲,它會導致臍橙和其他柑橘類感染黃龍病。果農們都非常痛恨這種木虱,想要將其徹底清除,但又很難完全消滅。所以這幾年越來越多的農戶因為果園都在山上,就會為每一片臍橙果園搭建防蟲網。
贛州市尋烏縣連片的臍橙果園,絕大部分都已經搭建了防蟲網,因此遠遠看過去,整座山都是白色的,每個山頭都覆蓋著防蟲網。這種防蟲網的成本非常高,大約每畝地需要1萬元左右。
這種防蟲網的穩固性也不太好,遇到大風大雨時很容易損壞,尤其是2023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也會導致網子塌掉。這樣一來成本高,又容易損壞。因此,很多村民也并不會選擇大面積搭建防蟲網種植,盡管黃龍病的危害很大。
過去,臍橙產業化讓一代人能夠在家鄉發展。大約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我們父輩那一代人可以通過種植臍橙安穩生活,滿足日常開銷、子女教育、修建新房等支出,都是依靠種植和銷售臍橙獲得的收入。但現在,臍橙產業面臨巨大的挑戰。
針對黃龍病,目前的措施有“三板斧”:第一板斧是砍除病樹,也就是發現臍橙感染黃龍病后要立刻砍掉。果業局會在冬季或春季統一組織砍樹,農戶也會自行砍除。第二板斧是殺滅木虱,主要是農戶勤打藥,尤其是在夏秋季節新葉萌發期,需要非常勤快地打藥,可能每隔一周甚至十天就要打一次。此外,果業局這幾年也會統一組織飛防作業。
第三板斧就是推廣脫毒苗木的種植。這樣一來,市場上就禁止銷售自家的嫁接苗,農戶必須去專業苗圃購買脫毒苗。還有一些其他的做法,比如農戶自己主動搭建防蟲網,但這個成本很高,并不是所有農戶都會選擇。還有一種方法是設置隔離帶,比如在果園四周種植杉樹,或者選擇相對獨立、周邊沒有其他果園的地塊建立果園。
另外,如果你的果樹已經四五年,進入了掛果期,但又感染了黃龍病,怎樣延緩病情,讓果實還能轉綠呢?
有些村民選擇為這些樹“打吊瓶”,其實是注射抗生素,可以在樹體內抑制黃龍病,但病毒依然存在樹體上,只是能夠延緩兩三年樹的死亡。
《消失中的食物》第59頁提到了印度的野生柑橘林。現在全世界大約有10億棵柑橘樹,表面上看,失去野生柑橘林似乎不是問題,但實際上,這些野生柑橘林擁有對抗疾病和應對氣候變化的獨特基因。
黃龍病這種細菌感染正在全球范圍內蔓延摧毀柑橘產業,迫使一些果農停業、失業。這種情況也正在江西贛州等地發生。最近佛羅里達大學宣布了一個研究突破,他們在與古老的野生柑橘接近的品種中,找到可控制黃龍病的基因。保護這些野生果樹的土著居民,實際上在守護能夠拯救10億棵果樹的關鍵基因。我也很期待這個研究能夠取得真正的突破。因為目前黃龍病被稱為柑橘類的“癌癥”,現在還沒有攻克這一難題。當然,我們那邊的村民也在說,如果真能攻克這個難題,贛南臍橙可能會變得很普遍,現在其實已經很普遍了,種起來會更難,價格也會更便宜,似乎也不一定是好事。
其實這不僅僅是單一產業化和單一作物種植的問題,不只是記憶中的味道消失了,比如我小時候從小吃到的那些水果已經消失了,這其實也是過去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發生了改變并逐漸消失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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