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剛走,我媽,一個做了三十年家庭主婦的女人,一個月內賣掉婚房,用全部家當,跟一個陌生女人開了家舞蹈室。
我叫孟潔,二十九歲,在杭州一家互聯網公司做運營,每天擠在早晚高峰的地鐵里,看著窗外的西湖,覺得人生,大概就像這湖水,表面平靜,底下卻藏著說不出的沉悶。
我爸,孟建軍,上個月因為突發心梗,走了。
他是我心里的一座山,高大,沉穩,永遠在那兒。
山塌了,我的天,也黑了一半。
另一半,是被我媽,王淑芬,親手給撕裂的。
我媽,一個典型的江南女子,賢惠了一輩子。說話細聲細語,一輩子沒干過工作,全部的心思,都在我爸和我身上。我爸就是她的天。
天塌了,我以為她會垮掉。
但她沒有。
她的反應,比我想象中任何最壞的結果,都更讓我心寒。
我爸“頭七”剛過,她就聯系了中介,把我們家那套住了快三十年的,位于市中心的老房子,給賣了。
那房子里,全是我爸的影子。他坐過的藤椅,他用過的茶杯,他看的那些線裝書……
我媽,把這些東西,連同房子,打包賣給了收廢品的。
她說:“留著干什么?占地方,看著也心煩。”
她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扔掉一堆舊報紙。
我跟她吵,我紅著眼圈問她:“媽!你瘋了嗎?那是我爸留下的念想!”
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人都不在了,留著這些東西有什么用?你爸那個人,最討厭拖泥帶水。”
我無言以對。
房子賣了三百萬。我以為,她會拿著這筆錢,給我,或者自己養老。
我又錯了。
她拿著這筆錢,跟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叫林卉的女人,合伙在西湖邊上,開了一家舞蹈室。
一個做了三十年家庭主婦,連廣場舞都沒跳過的女人,要去開舞蹈室?
我感覺,我媽,在我爸去世后,像是被什么東西“附身”了。她變得那么陌生,那么果決,那么……冷酷。
我覺得,她背叛了我爸。
她用一種最殘忍的方式,把我爸,從我們的生活里,連根拔起,一點痕跡都不留。
直到,我在我爸留下的最后一箱書里,翻出了那個藏在《資治通鑒》夾層里的,牛皮紙信封。
信封里,是厚厚一沓信。
信紙,已經泛黃,脆弱得像一碰就會碎。
字跡,是我爸的。
而那些信的抬頭,寫的,是同一個名字:
“親愛的,阿卉。”
阿卉。
林卉。
我拿著那些信,感覺自己像個小丑。
原來,我所以為的,父母的“模范愛情”,從頭到尾,就是一場持續了三十年的,婚內隱秘。
而我媽,這個看似無辜的受害者,在我爸死后,非但沒有悲傷,反而拿著他的“遺產”,跟他的“故人”,雙宿雙飛去了?
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魔幻,更諷刺的事情嗎?
我拿著信,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沖到了那家剛剛開業的,名叫“聽風”的舞蹈室。
舞蹈室里,正在上課。
我媽,穿著一身素凈的棉麻衣服,坐在前臺,安靜地看著。
而那個叫林卉的女人,穿著一身黑色的練功服,正在給一群小姑娘上形體課。
她身段很好,氣質,也像我爸在信里描述的那樣,像一棵挺拔的,迎著風的白楊。
我沖進去,把那一沓信,狠狠地摔在前臺上。
“王淑芬!你到底要不要臉!”
音樂停了。所有人都看著我。
我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林卉也走了過來,她看到那些信,眼神里,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巨大的傷痛。
我媽站起身,把我拉到舞蹈室外面的露臺上。
“孟潔,你鬧夠了沒有?”她第一次,用那么嚴厲的語氣跟我說話。
“我鬧?”我氣得發笑,“媽,我叫你一聲媽!你對得起我爸嗎?他尸骨未寒,你就拿著他的錢,跟他的老熟人,在這里開開心心地開店?你們倆,是不是早就盼著他死了?”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扇在了我的臉上。
我懵了。
我媽,那個連大聲說話都不會的女人,她打了我。
她看著我,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哀。
“孟潔,”她說,“你長大了。有些事,你也該知道了。”
“但不是在這里。跟我來。”
她把我,帶到了她和林卉,在舞蹈室樓上租的那個小公寓里。
她給我倒了杯水,然后,坐在我對面。
“在你心里,你爸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問我。
“他是個好人。”我說,“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他愛我,也愛你。”
我媽聽了,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啊。他是個好人。好得,可以為了所謂的‘責任’,毀掉兩個人的一生。”
然后,她給我講了一個,比我爸的隱秘,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故事。
我媽,王淑芬,和林卉,年輕的時候,是杭州市青年文工團的臺柱子。
她們倆,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閨蜜,好得,像一個人。
我媽跳古典舞,溫婉。林卉跳民族舞,熱烈。
她們倆,是那個年代,所有文藝青年,眼里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而我爸,孟建軍,當時,只是文工團里一個拉大幕的,普通的舞臺工人。
我爸,他放在心上的人,不是我媽。
他放在心上的,是林卉。
他對她的心思,寫了無數封情書,疊成星星,裝在罐子里。
可林卉,那時候,心高氣傲。她喜歡的,是團里那個會跳霹靂舞,長得像明星一樣的,首席男演員。
后來,那個男演員,為了前途,拋棄了林卉,娶了團長的女兒。
林卉,傷心欲絕。
在一個慶功宴的晚上,她喝多了。
我爸,送她回家。
那一夜,他們倆,犯了個錯。
一個月后,林卉發現,她懷孕了。
在那個保守的八十年代,一個未婚先孕的女文工團員,這個名聲,足以毀掉她的一生。
她想去打掉。
是我媽,攔住了她。
我媽說:“阿卉,這是個小生命,他沒錯。”
然后,我媽,這個“白玫瑰”,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震驚的決定。
她找到我爸。
她說:“孟建軍,你不是喜歡阿卉嗎?但阿卉不愛你。你現在,毀了她。你得負責。”
“你,跟我結婚。”
“你娶了我,我們,一起,把這個孩子,養大。”
我爸,當時就傻了。
他看著我媽,這個他一直當成妹妹一樣看待的,林卉最好的朋友。
他知道,我媽,是在用她自己的一生,去給她的好朋友,贖罪,和鋪路。
就這樣,他們結了婚。
十月懷胎。
生下來的那個孩子,就是我。
我的親生母親,是林卉。
而我的“母親”王淑芬,是我法律上的母親,是我親生母親,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爸,娶了他心上人的閨蜜。
他和我名義上的母親,守著這個天大的秘密,在一個屋檐下,相敬如“冰”地,過了三十年。
他把對林卉所有的牽掛,和所有的愧疚,都寫進了那些,永遠也寄不出去的信里。
而我媽,王淑芬,她放棄了她最愛的舞蹈,收起了她所有的光芒,心甘情愿地,當了一個平庸的,沉默的,家庭主婦。
她用她的一生,守護著她的朋友,和她的“女兒”。
“所以,”我媽看著我,聲音很平靜,“你現在明白,我為什么要賣掉那套房子了嗎?”
“那套房子,是這個家里,唯一值錢的東西。而這個家,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一個謊言上的。那個謊言,毀了我和你林姨的一生,也囚禁了你爸一輩子。”
“現在,你爸走了。這個謊言,也該結束了。”
“我賣掉房子,拿出一半的錢,給你林姨,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這本來,就該是她的。她為了你,犧牲了她的事業,她的名譽,她的情感。我只是,把本該屬于她的東西,還給她。”
“而開這個舞蹈室,是她的夢想,也是我年輕時的夢想。我們倆,都為這個家,當了半輩子的‘囚徒’。現在,我們想為自己,活一次。”
我聽著我媽的講述,我的腦子,已經無法思考。
我所以為的,慈祥的父親,原來,是個懦弱的,犯了錯就不敢承擔的男人。
我所以為的,柔弱的母親,原來,是個堅韌的,為了朋友可以犧牲一切的,俠女。
我所以為的,父母的“愛情”,原來,是一場充滿了愧疚、責任和禁忌的,漫長的“贖罪”。
我的人生,我的身份,我過去二十九年所有的認知,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那間公寓的。
我一個人,在西湖邊,坐了一整夜。
湖上的風,吹得我臉生疼。
我看著湖面,那些破碎的月光,就像我破碎的人生。
第二天,我回到了舞蹈室。
林卉,我的親生母親,正在給地板打蠟。
她看到我,手里的拖把,掉在了地上。
她看著我,眼圈紅了,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走過去,從她手里,拿過拖把。
“我來吧。”我說。
這是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愣住了,然后,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媽,王淑芬,從里屋走了出來。
她手里,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片兒川。
“孟潔,餓了吧。快,吃點東西。”
她把面,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面的味道,很咸。
我知道,那里面,有我兩位母親的,眼淚。
我沒有再回我自己的那個,冷冰冰的出租屋。
我就住在了舞蹈室樓上的小公寓里。
我們三個人,開始了一種,很奇怪的,卻又很溫暖的,同居生活。
我叫王淑芬,“姆媽”,這是杭州話里,媽媽的意思。
我叫林卉,“林老師”。
我還是,叫不出口那一聲“媽媽”。
她們倆,也不逼我。
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過往事。
那個秘密,就像一頭沉睡的巨獸。我們都知道它在那兒,但我們誰,都不愿意再去驚醒它。
我媽王淑芬,開始學著,重新跳舞。
她的身體,已經僵硬了。但當她站在把桿前,踮起腳尖的時候,我仿佛能看到,三十年前,那個驚艷了時光的,白衣少女。
林卉,她的話不多。
但她會每天,都給我留一杯溫好的牛奶。
她會記得我所有不愛吃的菜。
她會看天氣預報,提醒我加減衣服。
她用一種,小心翼翼的,笨拙的方式,學著,如何去做一個,“母親”。
有時候,我會坐在舞蹈室的角落里,看著她們倆。
一個在教,一個在學。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她們身上。
那一刻,我常常會覺得,或許,我爸,那個我恨過,也愛過的男人,他并沒有做錯。
他只是,用一個錯誤,成全了兩個女人,一段超越了世俗的,一輩子的情義。
也成全了我。
讓我,在這個世界上,擁有了兩位,愛我的,母親。
春天的時候,舞蹈室的生意,越來越好。
我們三個人,決定一起,去西湖邊,拍一張合影。
拍照那天,天氣很好。
我們三個人,都穿了白色的裙子。
王淑芬,和林卉,一左一右地,站在我身邊。
她們倆,都笑得很開心。
攝影師說:“來,看鏡頭!笑一個!”
我看著鏡頭,努力地,想笑出來。
可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卻先流了下來。
我曾以為,我的人生,是一出充滿了背叛和欺騙的,悲劇。
現在我才知道,它其實,是一首,用犧牲和守護,譜寫出的,動人的詩。
我失去了我所以為的那個家,卻或許,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完整的家。
照片,洗了出來。
我們把它,掛在了舞蹈室最顯眼的位置。
照片上,我們三個人,都笑得很燦爛。
風,從西湖吹來,拂過我們的發梢。
一切,好像,都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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