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文學人生最初的朝圣之路上,記憶總是回到那條靜謐的武康路。那是一座沉默的老宅,青磚紅瓦,海棠掩映。陽光穿過葉隙,像從舊時光投下來的光影,照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那里,巴金爺爺坐著,神情恬淡,仿佛早已與時光達成了某種默契。
那年我剛二十出頭,心懷詩意與遠方。是上海作協(xié)魏紹昌老先生引我走進那道門檻的。他說:“你該去見一見文學的大地。”他說的就是巴金,但我心里更愿意稱他為“燃燒的大地”。
那天,巴金爺爺穿著灰藍色襯衣,坐在藤椅上,偶爾逗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孫女晅晅。巴金爺爺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像在微笑,柔和得像微風,這張沉默的藤椅,身后是深沉的歷史。不需多言,在我眼中他就是文學本身。
第一次面對文學巨匠,我略顯緊張,但還是忍不住說起自己十六歲時讀《家》《春》《秋》的感受。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被文字點燃,那“激流三部曲”如同滾燙的鐵軌,將我引入一個精神與道義交匯的世界。青春在其中燃燒,對自由的渴望、對真理的追問、對尊嚴的堅持,成了我未名旅途的燈塔。我鼓起勇氣對巴金爺爺說,我想寫作,把人類的苦難與希望寫出來。
少女時代的貝拉與巴金爺爺,后排左一為魏紹昌
他聽了,只是微笑,目光舒展開來,那是山河一樣慈悲的表情。他說:“寫吧,小姑娘,寫你相信的東西。”
“我相信光明!”這句話,成為我此后寫作生涯最原初的誓詞。
從那以后,紹昌老師去看望巴金,總會叫上我同行。前后去了四、五次。四季更替中,老宅如常,老人愈發(fā)沉靜,而我的文學夢則在他沉默的世界中悄然滋生。
巴金爺爺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文壇泰斗”,更像一位自然之子。他的靜,不是寂寞,而是經(jīng)過烈火與風霜之后的深邃與從容。如同樹與雨、風與石,在天地之間書寫人類的命運以及自由與愛的無垠曠野……
有一回,我們在他家中遇見了上海電視臺攝影師祁鳴,他常年用鏡頭記錄巴金的日常生活與文學蹤跡。那天祁鳴為我們拍下了這張珍貴的合影——巴金爺爺穿著白汗衫,而我像個從他小說中走出來追求自由的新青年。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篇《致巴金爺爺》的文章,投稿《教師報》征文比賽,竟意外獲得了特等獎。但比獎更珍貴的是那一刻,我懂得了文學山谷真正的“回聲”不在外界的喝彩,而在與心靈共鳴之中沉默的綻放。
那些時候幾乎每次從武康路出來,魏紹昌先生會帶我拐去華山路978號,拜訪他另一位老朋友——白楊阿姨。她住在一幢現(xiàn)代風格的小白樓中,屋里掛著幾張舊海報與一些劇照。銀幕上的她是時代的女主角,生活中的她卻低調(diào)、從容,眉眼里有著歲月沉積下來的溫柔與定力。她說話很慢,聲音柔軟,那是一種從藝術深處走來的氣質(zhì)。
那日,她翻起茶幾上的一本書,笑著對我說:“這是我姐姐寫的,你看過嗎?”我一看,竟是《青春之歌》。我?guī)缀跽×耍遣孔髌吩谖沂畮讱q時就點燃了關于理想與抗爭的初次想象——它曾讓我流淚,也讓我熱血沸騰。白楊阿姨對我說:“下次我姐姐來上海,我叫紹昌帶你見她。”
少女時代的貝拉與白楊
那時的我還懵懂,但我從巴金那里感受到了文學的莊嚴,從白楊身上看到了藝術的溫潤、而從楊沫書中我觸及到那份對命運的堅韌不拔。
一條從武康路到華山路的短短路徑,成了我文學啟程的坐標軸。每幢老宅、每位長者、每段時光,都化作我心中一盞盞燈,照亮我后來走過的夜路。在他們的精神長河里,我只是一個年輕的涉水者,卻早已被注入了火焰、詩意與信念的原色。
不久,我離開故土,踏上奔赴異國他鄉(xiāng)的航程。從東京街頭飄落的秋葉,到北美圖書館燈下的雪夜,我的行囊中始終帶著那縷藤椅上的陽光與沉默中閃耀的箴言。我醉心川端康成的物哀之美,神往雨果的浪漫主義激情,沉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靈魂深淵,他們?nèi)缟椒灏懔钗已鐾5倚闹心强谧畛醯纳饺肋h發(fā)源于武康路的那個午后,那株海棠下的老人,那雙沉靜目光里,藏著整個世紀的風霜與慈愛。
我想起他筆下那句:“生命的意義,在于傾聽另一顆心的跳動。”這正是他留給我們最深遠的文學遺產(chǎn)。
如今這張照片里,除了我,其他人都已作別塵世。我偶爾凝望它,仿佛能聽見一個世紀在耳邊輕輕嘆息。那些被定格的臉龐,微笑或嚴肅,他們本身也曾像文學作品里的人物那樣熱烈地愛過……
就在昨天,當人工智能從浩如煙海的書海中找出我十八年前寫下的《魔咒鋼琴》,稱它代表了全球人道主義的文學呼聲,我既感到震驚興奮、也深感微不足道。我沒有巴金爺爺?shù)膹娜荩矡o意高談“文學的價值”。我只是知道,這一切的起點,是我曾在藤椅旁坐下,靈魂第一次因大文豪筆下的世界而震顫。
青年時代的貝拉
風吹過海棠,陽光仍在斑駁。我依然記得,那一刻,上海武康路113號的院子里,有一種文學的氣味,那是時間無法抹去的芳香。它教會我:文學不是逃離,而是回望;不是自我沉醉,而是在人類苦難的深處,點亮微弱卻恒久的光。
巴金爺爺,您是否聽見我遠方的低語??我仍在寫,仍在走,仍信仰那句簡單而堅固的話:寫你相信的東西。
是的,在見證了世間的灰暗、時代的荒誕與人性的險惡之后,我依然“相信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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