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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芩:豹子(附創(chuàng)作談和本期作者李知鳶短評)丨天涯·新人工作間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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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4期 新刊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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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近年來,《天涯》致力于從自然來稿中挖掘新人新作。通過“自然來稿里的文學(xué)新人”小輯以及“新人工作間”等板塊,為更多優(yōu)秀年輕作者提供了發(fā)表作品的機(jī)會。《天涯》堅信,無論作者名氣如何,稿件的質(zhì)量才是衡量一切的標(biāo)準(zhǔn)。那些在《天涯》露面的新人,若能持續(xù)保持出色的創(chuàng)作勢頭,未來必定能在文學(xué)界占據(jù)一席之地。《天涯》近兩年推出的部分作者,如楊乾、高臨陽、章程、杜嶠等已經(jīng)越來越受到關(guān)注。

《天涯》2025年第4期“小說”欄目特別策劃“新人工作間 2025”,冉也、梁瑩、陳煊楠、蘇瑩、鐘芩、李知鳶、苦子這七位從自然來稿里挖掘出來的年輕寫作者,展現(xiàn)了他們的宏闊視野和多維體驗,其中有三位是第一次發(fā)表作品。

我們將陸續(xù)推出本期“新人工作間 2025”中七位作者的小說。微信推送這個小輯的小說時,我們還是按照慣例,采取閉環(huán)互評的方式,即后一位作者評前一位作者的小說,第一位作者評最后一位作者的小說,形成閉環(huán)。

鐘芩

作者創(chuàng)作談

“豹”共舞

小時候,大人們告訴我,如果我不聽話,豹子就會吃掉我。但我沒見過豹子,說這話的大人可能也沒見過。又說,豹子無處不在,每片樹葉后,每塊陰影里,每條路的拐角處……都可能是它們藏身的地方。它們監(jiān)視著我,只要我還是一個乖孩子,它們就隱身,或縮到無限小,偽裝成一只無害的小蟲子;但如果我的錯誤累積到一定程度,豹子就會現(xiàn)身,把我吃掉。于是,我總夢見豹子。

為召回我被“豹子”嚇丟的魂,治療我的“恐豹癥”,大人請巫師來我們家作法驅(qū)“豹”。我記憶里最深刻的細(xì)節(jié)是巫師屈起中指輕輕彈雞冠,一滴血就掉進(jìn)裝著符紙水的碗里。起初我有點懷疑他的法術(shù),因為作法過后,我依然覺得黑暗處藏著豹子。直到有一天,我捉來一只雞,死死按住,學(xué)著巫師的樣子彈它的雞冠……手都彈酸了,雞都翻白眼了,可一滴血都沒出來。我思前想后,終于想明白:巫師彈的是雞冠又大又紅的大公雞,而我彈的是母雞,冠子又小又薄,自然彈不出血。于是,我又捉了只公雞,按住猛彈……可折騰半天,還是沒見一滴血。自那以后,我徹底信了巫師的法術(shù)。能把雞冠彈出血的本事,絕非普通人能有的。我越發(fā)相信豹子的存在了。后來再喝巫醫(yī)給的符紙水時,我已不再抗拒,乖乖接過一口飲盡。

恐懼在記憶里扎根最深,即便它本身不過是一場幻覺。我想寫的是一篇關(guān)于恐懼的小說,集齊童年恐怖元素(豹子、綠色雙頭貓、會捏死小孩的“走音老者”……),來一場“清算”,并繼續(xù)與它們共存。

豹子從虛向?qū)嵵鸩斤@化:從虛豹(毛線編織的豹子),到半虛半實豹(巫醫(yī)口中的豹子、雨夜食人豹子),再到實豹(路上遇到的豹子),恐懼隨之成形、生長、消散,然后被另一種恐懼取代……我想,人類對大自然的恐懼,或許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階段。

我從未見過豹子。我已見過“豹子”。

李知鳶


同期作者短評

意象的漫溢

——評鐘岑《豹子》

如果將小說比作衣服,那么《豹子》可以說是一條花色美麗繁復(fù)同時剪裁隨性的長裙,這要歸功于作者為這篇小說選定的敘述者——一個多夢的、戀物的、極具聯(lián)想力的女孩。她是比喻的富翁,思維靈巧、跳躍,熱愛用各種意象涂抹她所見到的人和事物。我們能夠在文中讀到一個又一個精妙的句子,比如“一眼看去,滿床滿架彩虹般的毛線仿佛是從她的身體里長出來的。”又比如“在我的夢里,母親常常以一只蜘蛛的形象出現(xiàn)。她吐出彩色絲線,織成一張張美麗的網(wǎng),誘捕濃霧里不存在的蚊蟲。”有些意象會在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甚至化虛為實,比如豹子,比如那只黑貓,后來儼然成了第一位巫師的精神外延。敘事者孜孜不倦地為本體尋找喻體,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大多是視覺性的、直覺性的,這是非常符合人物特性的,因為一個孩子必然對于身邊的人不會有多么復(fù)雜的了解,她只會直覺地感到什么像什么,并在心里脫口而出。因此比喻的一個功能,即幫助讀者通過熟悉的事物理解陌生或復(fù)雜的人物,揭示其本質(zhì),在這里很多時候是失效的。

可敘述者雖然是孩童,卻并沒有被塑造成一個“不可靠敘述者”,或者說沒有被塑造成那種對著讀者亂說一通,以達(dá)到作者想要的反效果的角色。從開頭挑起懸念,到中段依次鋪設(shè)“張木匠媳婦是被豹子咬死的”和“張木匠媳婦是被張木匠殺死的”,再到結(jié)尾那悚然的開放式結(jié)局——母親的死是否與父親有關(guān)?當(dāng)讀者跟隨她的敘述捕捉到小說的核心意象——豹子——與敘述者父親乃至所有擁有殘暴之心的男性村民之間的聯(lián)系時,難免會渴望為文中每個動物意象賦予解讀,但它們有太多是一戳即破的紙。無法意識到這一點的讀者會迷路,而大部分讀者渴望一條直通母題的康莊大道。需要砍掉這些附著在主干上的枝丫嗎?至少它們擁有美,而有時候美即是一切。

豹子

鐘芩

母親被豹子吃掉前,我和她住在烏蒙山區(qū)深處的一座村莊里。

那時,整座村莊只有十多戶人家,除了我們和住在山頂?shù)奈揍t(yī),其他人都住在山腳下的河谷地帶。山下的房子一律面朝穿村而過的河流,背靠布滿梯田的山坡。我們走出門就能看到河邊鱗次櫛比的屋頂,知道哪面屋頂?shù)囊唤菚俺龃稛煟瑫r不時還能聽到屋頂下鍋瓢的碰擊聲和婦人的咒罵聲。我們的房后是更加陡峭的山坡,上面長滿了密密麻麻的樹木,幽暗深邃,即使在太陽的直射下,樹林里也是陰森森的。有一棵板栗樹長在林邊,爭取到了更多的空間和陽光,越發(fā)茂盛,一半的樹枝延伸到屋頂,風(fēng)吹過的時候,樹葉掃過屋頂,發(fā)出一陣輕柔的沙沙聲。板栗樹上的鳥群經(jīng)常落在青瓦上,啄出一陣陣雨聲。鳥兒們一定不知道屋頂下住著人,所以才那么肆無忌憚。

母親說,我們的房子是父親修建的。在我出生前,父親一直跟石頭打交道。他從山下的河里撈出一塊塊形狀各異的石頭,再運到半山腰壘成墻,前后用了三年多的時間才建成房子。

我出生那年,一條從山外修進(jìn)來的公路經(jīng)過村莊,山腳下的灌木叢、巖石堆、農(nóng)田……都被劈開一道褐色口子。跟本鎮(zhèn)的大多數(shù)男性青壯年一樣,父親加入了公路工程施工隊。他在一陣陣開山辟路的爆破聲中漸行漸遠(yuǎn),最終被大地上的那道傷口引出村莊。直到我長到五歲,他都沒有回過家。墻上密密麻麻的鏨子印和山下已長滿青蒿的公路昭示父親的存在,但他更像個留下遺跡的古人,而不是我們的親人。

在幾雙大大小小的鞋墊樣紙中間,有一張我們家唯一的照片。照片上站立的父親穿著過于寬大的西裝,竭力挺直微微佝僂的腰背,陰沉而嚴(yán)肅的國字臉就像是用石頭雕刻的,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看向鏡頭外的某個地方,心思好像在九霄云外。母親坐在他左手邊的一把竹椅上,臉上擠出拘束的微笑,齊肩的卷發(fā)黑里透亮,身上的毛衣綴滿了藤蔓植物。她懷里抱著的嬰兒咧嘴笑著,頭上戴的花邊毛線帽和身上穿的連體毛線衣熨帖又精致,仿佛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母親曾指著照片上的嬰兒對我說:“那時你才半歲。”我無法將自己與這個陌生的嬰兒聯(lián)系在一起,總覺得她的存在先于我。

在我四歲那年的一個夏夜,有一根光柱靜靜地斜立在我們的臥室門邊,光里若隱若現(xiàn)的浮塵像無數(shù)顆細(xì)小的星星,光柱下端是方形地板磚間清晰可見的十字形紋路,上端是無盡的黑暗。躺在我身邊的母親起身離去,光柱隨即移出臥室,門檻邊的一只腳一閃而過。外屋傳來的竊竊私語聲像一群在窗玻璃外飛舞的蜜蜂,穿不透我睡眠的屏障。

我以為那根光柱是夢里出現(xiàn)的,但窗臺上多出的一只虎頭牌鐵皮手電筒表明晚上確實有人來過。后來,那只手電筒成了我的魔法道具。我只消推一下鐵皮上的按鈕,手電筒前端就伸出一根能瞬間刺破黑夜秘密的光柱。在光柱里,我看見了屋檐下飛來飛去的蝙蝠、站在電線桿上發(fā)呆的貓頭鷹、躲在墻縫里叫不停的蟋蟀……

手電筒里裝的兩節(jié)電池耗盡后,我的魔法隨之消失。我開始追究手電筒的來歷,反反復(fù)復(fù)向母親描述我半睡半醒間看到的光柱。

母親若無其事地說:“那是你爸爸回家一趟,天亮前又走了。”

從此,父親在我的心里便有了光柱的形象。夜晚,我站在院子邊看到山下移動的手電筒光,總以為那是父親回家。無數(shù)次,我盼望那光點來到屋前,變成一根光柱,但它們最終都跟飛進(jìn)樹林里的螢火蟲一樣,再也不見蹤影。

每當(dāng)山谷里的霧升起來,慢慢吞掉山下的房子、河流、公路,抹掉山峰的輪廓,我都要一遍遍高聲呼喊屋里的母親,以她的應(yīng)答聲來確認(rèn)我在這一片混沌的世界上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母親長久不應(yīng)聲,恐懼就會以霧的形態(tài)從我的腳底升起,直至充滿整個身體,恍惚間,我融進(jìn)霧里,變成了冰冷的小水滴。當(dāng)我從霧里脫身,跌跌撞撞奔向母親,她只是把頭從毛線網(wǎng)里伸出來,象征性地問一句:“怎么了?”濃霧立刻被她的聲音拂去。

母親整天坐在床上織毛衣,長年翻飛不停的手指染上了毛線的顏料,使得她的手就像帶著一雙彩色的毛線手套。搭在蚊帳支架上的毛線垂下來,一部分與她的頭發(fā)纏繞在一起,一部分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一眼看去,滿床滿架彩虹般的毛線仿佛是從她的身體里長出來的。

我們的臥室里全是母親織的毛衣,衣柜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侵淮┻^一兩次的舊毛衣,墻上掛的是沒人穿的新毛衣。起初,毛衣上的圖案都是植物的形狀。荷葉一律是藍(lán)色的,從外圈往中心漸漸變深的藍(lán)色極具層次感,世上所有的藍(lán)都好像是從荷葉中心的那個深藍(lán)色圓點蕩漾出來的;稻穗近似火焰,深紅和淺黃相互勾連,每一粒谷子單獨看來也是一團(tuán)團(tuán)小火焰;樹上的葉子五顏六色,像孔雀的羽毛,也像一只只流著彩色淚水的眼睛……她的臥室是失真的植物園。

在我的夢里,母親常常以一只蜘蛛的形象出現(xiàn)。她吐出彩色絲線,織成一張張美麗的網(wǎng),誘捕濃霧里不存在的蚊蟲。

我不知道母親是什么時候開始在毛衣上織豹子的。荷葉下露出的動物尾巴、南瓜花上飛舞的蜜蜂長出獸類的頭、稻叢里跨出一只動物的腿……都沒有勾起我的好奇心,直到一頭滿身斑紋的獸蹲坐在樹杈上。

我問母親,圖案上多出來的動物是什么?她掃一眼窗外的霧,騰出一只手附在我耳邊悄聲說:“豹子。”漫不經(jīng)心地織幾針牽牛花的細(xì)莖后,她攬過我的頭,用更弱的聲音說:“豹子會吃人哦。”

母親輕輕吐出的“豹子”幻化成形后潛伏在我們的房子里、霧里、每一片葉子的陰影里……我在霧里的恐懼便有了形狀。

我一次次被夢中的豹子驚醒。無論是突然從院子邊冒出來的豹子,還是躍過一級級梯田朝我飛奔而來的豹子,都瘦得皮包骨。它們身體兩側(cè)的肋骨顯出條狀,脊背和肚子上的毛皮松散脫落,斑紋近似破布上磨損的圖案。我永遠(yuǎn)是豹子唯一的捕食對象,因為它們的眼睛只盯著我,從來不移開半秒。豹子張開血盆大口向我撲來的瞬間,我會尖叫著醒來,帶著哭腔不斷大喊:“豹子,豹子,豹子……”直到母親拉下電燈開關(guān)。在燈光下,滿墻的豹子從各種植物的葉子背后探出頭來,隨時準(zhǔn)備躍入我的夢境。

在我夢見豹子的夜晚,母親總是起來幫我擦掉額頭上的汗水,輕拍著我的背喃喃地說:“要是你爸爸在就好了。”像念一句咒語。

村里的小孩無論是發(fā)燒還是做噩夢,都會被帶去找巫醫(yī)。為驅(qū)逐我夢中的豹子,母親決定帶我去找住在山頂?shù)奈揍t(yī)。

在一個蟬聲四溢的夏日,我暫時忘記了豹子的存在,心里想的全是出遠(yuǎn)門這件事。吃完午飯后,我們終于出發(fā)。通往山頂?shù)穆废褚粭l扭動著身體爬進(jìn)樹林深處的蛇,又窄又彎。爬完一段長長的坡,到了一處樹木被人砍伐過的平地,母親指給我看山坡下我們屋頂上的一個魚尾狀翹角。我們很久以前離開的房子,突然又出現(xiàn)在稀疏的樹葉后面,讓我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

我一直以為巫醫(yī)住在離我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頂上。實際上,爬完一段坡,再穿過一片杉樹林就到了他家門口。巫醫(yī)的院子沒有圍墻,確切點說巫醫(yī)家沒有院子,房子周圍是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邊上的幾行玉米耷拉著枯萎的葉子,之外便是遮天蔽日的杉樹林。

一只黑貓從草叢里躍出來,捕食被我們的腳步驚擾的蝗蟲。我還沒看清黑貓的全貌,它就已叼著還在掙扎的蝗蟲,旁若無人地走過空地,閃進(jìn)半開的門里。

貓剛進(jìn)去,巫醫(yī)就從門里跨出來。

亂蓬蓬的頭發(fā)和胡須遮住了巫醫(yī)的大半張臉,同時也遮住了他的表情和年齡。他身上的背心已臟得褪去本色,跟糊滿一層污垢的皮膚融為一體,深灰色的褲子被一根用稻草搓成的繩子緊緊束在腰上,一只褲腿卷到膝蓋上,另一只則垂到腳背上。若是在山下的人群中遇到巫醫(yī),我一定會把他當(dāng)成流浪漢。

我們已經(jīng)穿過空地快到巫醫(yī)的面前了,但他瞇縫著的眼睛看向的還是空地外的地方。從遠(yuǎn)處收回的視線在我們的身上停留片刻后,他突然轉(zhuǎn)身像黑貓一樣閃進(jìn)屋子。過了好大一會兒,臉上多了一副圓框眼鏡的巫醫(yī)才又從屋里出來。厚厚的鏡片擋住了他的眼睛,讓人辨不出他現(xiàn)在看的是遠(yuǎn)處還是近處。

巫醫(yī)推開身后的門,讓我們進(jìn)屋。母親的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幾乎是推著我進(jìn)了屋。屋里煙霧繚繞,房梁上的灰絮又密又長,火塘里燒熟的土豆散發(fā)出香味,水壺里冒出的白氣劈開黑煙,像一團(tuán)巨大的白色火焰往上躥。這人間的煙火氣將巫醫(yī)的神秘感沖淡了許多。

母親支支吾吾半天才敘述完我的病情。最后,她總結(jié)說:“她總看到豹子,嗯,豹子。”

她在煙霧里擺動雙手,似乎想比劃出豹子的樣子。當(dāng)她注意到被毛線顏料染上色的手指,立刻停止比劃,將手收回去藏進(jìn)衣角。

巫醫(y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彎腰湊過來盯著我的臉看。那是我第一次遇到戴眼鏡的人,以為眼鏡是巫醫(yī)看病的工具,對它充滿了好奇和敬畏。我注意到眼鏡片上近似葉脈的劃痕,在腦海中將他的眼睛勾勒成母親織嵌在毛衣上的槐樹葉。我想,他透過厚厚的鏡片一定看到了藏在我夢里的豹子。

巫醫(yī)沉思著,嘴里不時發(fā)出嘶嘶聲,右手大拇指在其余的指頭上點來點去,像在數(shù)手指上的螺紋到底有幾個。

他的大拇指終于停在無名指上:“你們家里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母親說:“門口的電線桿上總有一只貓頭鷹在叫。”

巫醫(yī)說:“那跟豹子也扯不上聯(lián)系。”

巫醫(yī)停止數(shù)螺紋,打開嵌在墻壁里的柜子,翻找出一摞條狀的黃紙和一支毛筆。他把毛筆伸到水壺上,讓水蒸氣濡濕筆尖上的干墨水,接著便在一張黃紙上畫了幾條像蛇纏繞在一起的波浪線。

黑貓一定是以為主人從柜子里取出了食物,圍著巫醫(yī)叫不停,舉起前爪想要夠到他手里的紙。巫醫(yī)環(huán)視一圈屋子,沒找到適合放這張紙的位置,索性遞給我。紙上的墨水還沒干,窗戶外透進(jìn)來的光照出紙上濃淡不均的粗線條里的黑色顆粒。

巫醫(yī)端來一碗清水,接過紙條,放在火苗上點燃,又快速把紙上的那團(tuán)火移到我眼前晃了晃。就在紙條燃到一大半的時候,他把它移到碗上,讓灰燼掉進(jìn)清水里。待紙條完全燃盡,巫醫(yī)把碗遞到我下巴下,示意我喝下那碗浮著一層紙灰的水。我往后縮,不情愿喝。巫醫(yī)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端著碗,不往前伸,也不往后退,神態(tài)里透出的威嚴(yán)令我不寒而栗。我乖乖接過碗,一口喝完了那碗水。紙灰沒有完全溶于水,有些附在我的牙齦和喉嚨上,隱約還帶著雞湯的味道。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母親和巫醫(yī)的聊天話題沒在我的病上。多數(shù)時候是巫醫(yī)在說話,母親只是附和一兩句。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異常的天氣——連續(xù)兩個月的干旱使河底的鵝卵石露出了頭,稻子還沒飽米就彎了腰……這些都是為近來本村發(fā)生的大事件,即山下的公路終于通車做鋪墊的。巫醫(yī)說,公路并沒有完工,只是平整了一下石子,之后還要在路面鋪上混凝土,但是已經(jīng)有人急著進(jìn)來拉煤了。

“公路都通車了,她的爸爸也該回來了。”母親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表示這句話與我有關(guān)。

“那不一定,這條公路是通往外省的,經(jīng)過的地方不是山就是溝,修建難度大,再繼續(xù)修三五年也是完不了工的。”巫醫(yī)扒拉著火塘里的火炭,慢悠悠地說。

母親低頭看著腳下爬過的一只螞蚱,好像并不在意巫醫(yī)的論斷,也不在意父親還要修多少年的公路。她的手掌貼在我后背上,一遍一遍地往下抹,就像是要抹平我衣服或者皮膚上頑固的褶皺,使我昏昏欲睡。

自公路上出現(xiàn)貨車以來,村里的人聊的都是這個話題。以前,那繞著山腳延伸到遠(yuǎn)方的公路不過是一條比山路更寬的普通大路,除了兩道馬車壓出來的車轍,路的中間和兩邊都長滿了齊膝高的蒿類雜草。直到有人開著挖掘機(jī)進(jìn)來平整路面,人們才意識到那是一條把我們與外界連接在一起的公路。無論小孩還是大人,都跑去圍觀龐大怪異的挖掘機(jī)工作,驚嘆它的工作效率。

巫醫(yī)不僅近距離看過挖掘機(jī),還時常搭乘拉煤的貨車去縣城。他為認(rèn)識那些能掌控一臺巨大機(jī)器的司機(jī)而驕傲,提到他們的時候眉飛色舞,還模仿他們轉(zhuǎn)方向盤的動作。

最后,他們的話題終于轉(zhuǎn)到與我的病有關(guān)的豹子上。巫醫(yī)說:“原本這山里居住著很多豹子。有些晚上,它們會到山下獵食牲畜,也會攻擊夜行的人。前年,山下失蹤的張木匠媳婦就是被豹子咬死后叼去吃了,人們在河的下游只找到了她的上半截身體……”

我又感覺到了豹子呼在我脖子上的熱氣,不禁貼緊母親,把頭埋進(jìn)她的懷里。

巫醫(yī)對著茶缸里的濁茶吹一口氣,繼續(xù)說:“公路修進(jìn)來后,豹子往更深的山里去了,它們害怕爆破的巨響。在一次連續(xù)五響的爆破后,我看到對面山坡上有兩只豹子往山頂跑去,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豹子。”

母親拍拍我的背,安慰說:“聽到?jīng)]?豹子已經(jīng)跑了。”

巫醫(yī)給我們?nèi)龔埉嫼玫姆谀赣H每隔三天燒一張在清水里給我喝,若是還不起作用,就用熱水淋我的影子。出了門,他又詳細(xì)復(fù)述一遍淋影子的注意事項。

回家后,我老老實實喝了符水,但豹子依然蹲守在夢里。在很多個夜晚,我站在燈下,面對一個靠在墻上的簸箕,讓失去輪廓的影子投在上面。母親從灶房提來一壺還有響聲的開水,澆透整個簸箕,也不管淋的是我的影子還是她的影子。院子邊電線桿上的貓頭鷹總在這時發(fā)出咕咕聲,給這樣的深夜平添了幾分詭異。

修公路的人多數(shù)是搭乘運煤的貨車回來的。車子還沒停下,急促的喇叭聲就響徹山谷,宣告車上有歸家的人。一聽到喇叭聲,我就跑出屋子,站在院子邊看回家的人是誰的父親。這種時候,山下的小孩也沖出家門,做好了迎接父親的準(zhǔn)備。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吊橋那邊有人提著大包從車上下來,與此同時,吊橋這邊總會有個小孩大喊著“爸爸”跑過去,撲向來人。跟興奮的小孩相反,做父親的總是穩(wěn)重冷靜的。他們不慌不忙地跟司機(jī)道謝又道別,目送車子消失在公路拐彎處后,才一把抱起孩子,大聲“責(zé)怪”小崽子長得太快,重得快抱不動了。孩子咯咯的笑聲灑了一路。

到了晚上,一切歸于沉寂,某家人的快樂歸攏到某片屋頂下,與別人無關(guān)。半夜醒來,我隱約聽到河水聲里夾雜著人的哭聲。先是河水聲壓著啜泣聲流過,使它極少冒頭清晰地傳出來,但后者就像某種瘋長的植物,總會沿著山坡漸漸蔓延開來,到了后半夜,聲調(diào)拖得長長的嚎哭完全統(tǒng)治整座村莊,占據(jù)我的夢境,就像是我在哭。

母親依然沒日沒夜地織沒有人穿的毛衣,似乎不關(guān)心父親什么時候回家,山下的喇叭聲也不會令她分神。只有當(dāng)山下的人來拜訪我們的時候,她才暫時撥開層層毛線,像一只蛹蛻變成飛蛾,伸展開身體,帶著滿頭的彩色線頭離開臥室。

歸鄉(xiāng)的人帶上禮物拜訪整個村的人家,分享遠(yuǎn)方的見聞,是我們的習(xí)俗。修路回來的人帶著妻兒和糖果上山來,坐在我們家一遍遍回想和拼湊關(guān)于我父親的信息。他們說,開始的時候,同村的人基本都是一起干活一起吃飯,相互有個照應(yīng),公路修出本縣范圍后,或因工作內(nèi)容的不同,或因吵嘴鬧矛盾,他們漸漸分散,加入了不同的施工隊,出省后,就連親兄弟都不在一處了。雖說修建的都是同一條公路,但有些同村的人相距會有上百公里,所以沒人知道我父親的下落。

當(dāng)他們的話題移到我身上,母親會提起我的病,即夜晚總被夢中的豹子驚醒。他們向我投來同情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我,試圖看出某種癥狀。我窘得滿臉通紅,跟那些被大人揭露有尿床習(xí)慣的小孩一樣為此感到羞恥。婦人們提起自家孩子的病史——有個孩子曾聲稱河對面巖壁上的每個洞都是一只眼睛,每天盯著他看;有個孩子的床前總站著一只不斷轉(zhuǎn)動腦袋的雙頭貓,直至兩個腦袋扭在一起……總之,每個孩子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大人們理解不了的“病”。她們有的去寺廟討來香灰,泡在水里給孩子喝;有的找來巫醫(yī)擺香案作法治療……最終,孩子們都恢復(fù)正常,健康成長。她們以此安慰我那憂心忡忡的母親。

八月過后,當(dāng)初加入公路工程施工隊的十二人已經(jīng)回來了九人,還沒回來的三人分別是我的父親、村尾的張木匠、隧道塌方時被掩埋的啞巴。所有人都快忘記他們了。

村莊歸于平靜,公路上駛過的貨車不再響起喇叭,車尾揚起的塵煙像一朵朵從車廂里滾落下來的黃云,無聲無息地消散在路兩旁的雜草叢中。賦閑在家的男人們光著膀子在屋檐下打牌,每出一張牌,他們都要把手舉過頭頂,用最大的力氣將輕飄飄的紙牌砸到桌子上,嘴里大喊著報出牌的點數(shù),以此發(fā)泄沒處使的力氣。

山下也有不平靜的時候。傍晚,一些輸了牌、醉了酒,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的男人回到家就砸鍋摔盆,甚至打罵女人。女人一哭,一屋的孩子也一齊放聲大哭,一直鬧騰到深夜。我暗暗慶幸我的父親不是他們中的一員。

在沉悶的日子里,人們只能從真真假假的流言里汲取生活的能量。村尾張木匠被警察抓走的消息不知是誰帶回來的。牌桌上的氣氛因這個話題而變得異常活躍,男人們滿面紅光地追憶與張木匠的交情,為認(rèn)識這樣一個殺人犯而感到自豪。

他們說,張木匠懷疑他媳婦偷漢子,就勒死她扔進(jìn)河里,四天后才有人在距村莊好幾公里的下游看到尸體。又說,這村里只有山上的巫醫(yī)能當(dāng)野漢子,其他人不是去大城市打工就是進(jìn)山修路,都沒機(jī)會。還說,那女人一看就是浪蕩貨,每逢趕集日,她都要特意穿上艷麗的衣服,花枝招展地走完整條街,見誰都是笑瞇瞇的。

山下閑不住的婦人們拖著大大小小的孩子游逛到我們家,又把張木匠殺妻的事轉(zhuǎn)述給我母親聽。

母親聽完她們的講述,說了自己的看法:“他們長年在山里挖隧道、搭橋梁、放炮炸山,不是頭不著天就是腳不著地,怕是容易胡思亂想疑神疑鬼,又沒多少事多少人可供想可供疑,心思亂了,自然就懷疑起家里的女人不忠。”

婦人們露出寬容的微笑,只當(dāng)這是遠(yuǎn)離新聞洪流的人發(fā)表的膚淺看法。

太陽越發(fā)毒辣,天上沒有一絲云,空氣好像快要起火。人們貪戀一縷過堂風(fēng),把床上的涼席撤下來鋪在堂屋里睡午覺。水牛躺在河中央,堵起一個淺淺的池子。樹木和稻子耷拉著卷曲的葉子,認(rèn)命似的靜立著等死。干癟的蝗蟲緊緊抱著同樣干癟的稻穗,紋絲不動……一切都是靜止的,連時間都仿佛凝固了。

在這樣的正午,只有稻叢里的一團(tuán)黑影還有活動的能力。遠(yuǎn)看,黑影只有拳頭大,它躍起又落下,倏忽間不見蹤影,只有一簇抖動的稻子暴露它的存在。我盯著那簇漸漸靜止的稻子,想看黑影再次躍起。過了好大一會兒,它卻在另一塊梯田出現(xiàn)。我離開院子,沿著梯田邊的小路往下走,趴在田坎上尋找躍動的黑影。在一叢微微顫動的稻子下,我看到了巫醫(yī)的黑貓。它在咀嚼一只黃褐色的蝗蟲,見到我時,牙縫里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一藍(lán)一綠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沒有半點驚慌的樣子。它吃完嘴里的蝗蟲,舔了舔兩只爪子,起身躍上另一塊梯田,繞過稻子,又像影子一樣消失不見了。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時常看到黑貓在稻田里捕蝗蟲。不知道為什么,它覓食那么努力,卻一天天消瘦了,像是被太陽烤干了水分。

在夢里,我成了稻田里的蝗蟲,太陽炙烤著我的后背,眼前是一片斑駁的光,我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抓緊稻穗上。黑貓變成豹子,蹲守在稻叢下,隨時準(zhǔn)備向我撲來。

醒來的時候,山下只有哭聲。河流干涸,流水聲早就被熾熱的大地吸食,顯得那哭聲更加清亮。我向母親提起夜里的哭聲,她說那是貓叫。

在母親看來,我把貓叫聲聽成人的哭聲是病的新癥狀,有必要再去找巫醫(yī)。

巫醫(yī)的院子里已顯露秋天的景象,雜草干黃,玉米和南瓜還沒有結(jié)出果實就已枯萎。木門虛掩著,生銹變形的鎖扣空洞洞。母親叩響木門,屋里沒有人回應(yīng)。密林深處的一只啄木鳥在某棵樹上啄出同樣的篤篤聲,像是在敲另一道門。連續(xù)敲了三次門后,母親輕輕推開木門,滿屋的暗立刻像黑水一樣迎面涌來。我已習(xí)慣強(qiáng)光的眼睛一時看不清屋里的情形,只見兩顆圓圓的發(fā)光體從對面的墻壁上跌落下來,濃稠的暗凝成黑貓,悄無聲息地來到門邊。黑貓仰頭看著我們,喵喵喵叫不停。待眼睛適應(yīng)屋里的暗后,我才看清墻壁上洞開的柜子和墻下散落著的符紙與兩支毛筆。貓就是從柜子里跳下來的。

母親站在門邊掃視一圈屋子,拉上門,轉(zhuǎn)身走到陽光里:“巫醫(yī)可能出遠(yuǎn)門了。”

她又說:“鄰村也有一個巫醫(yī),聽人說比這個巫醫(yī)更靈。”像是安慰我,也像是安慰她自己。而我暗暗慶幸,多虧巫醫(yī)沒在,不然不知道又要喝什么難喝的符水。

山上的巫醫(yī)是最易被人遺忘的人。他住那么遠(yuǎn),在村里又沒有親戚朋友,自然沒有人關(guān)心他的行蹤。以前從來不下山的黑貓,現(xiàn)在儼然一只流浪貓。它整天東游西逛,樹林里、稻田里、山下人家的屋頂上都有它的身影。在白晃晃的陽光下,它是整個村唯一的陰影。到了深夜,黑貓也不回家,它融進(jìn)黑夜,扯著嗓子大聲嘶吼,像人在哭。

鄰村的老巫醫(yī)是山下劉幺婆的親戚,找他治病的人都要請劉幺婆代勞。

送給老巫醫(yī)的禮物是非常講究的。劉幺婆坐在自家火塘邊,在嗆人的煙霧里掰著指頭一樣樣數(shù)給我母親聽:“糯米糍粑、苞谷酒各二十斤,白糖、紅糖各五斤,羊腿四條,必須是同一只羊身上的……這些東西每一件都要到位,一斤都不能少,那不是單純的東西,是誠意。”

據(jù)劉幺婆講,老巫醫(yī)除了會治百病驅(qū)百鬼,還會“捏小孩”。小孩若在路上遇到老巫醫(yī),要主動讓路,而且不能與他對視,否則容易被他夢到。而出現(xiàn)在老巫醫(yī)夢里的小孩,當(dāng)晚會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捏住脖子,輕則變傻,重則窒息而死。劉幺婆還舉例說,某天,老巫醫(yī)去打酒,橋上有一頭小牛擋住他的路,寸步不讓,害他在橋頭等了很久。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那頭小牛七竅流血,死在干草堆里……對我來說,再小的牛也是龐然大物,老巫醫(yī)能捏死它,說明對他來說,捏死小孩確實是輕而易舉的事。一想到母親將找來這樣的巫醫(yī),豹子也沒那么可怕了。

老巫醫(yī)來我們家擺香案作法前,母親帶著我去趕了三次集才把禮物買齊。東西買來后,我們直接背到劉幺婆家,請她幫忙帶給老巫醫(yī)。我們還買來作法需要的香燭和紙錢,以及一只冠子特別大特別紅的公雞。

過了幾天,劉幺婆帶來消息,老巫醫(yī)選好了擺香案作法的黃道吉日。

那個“黃道吉日”跟往日有些不同。一向碧藍(lán)的天空出現(xiàn)了絲絲縷縷的白云,空氣有了重量,稻田的上方布滿密密麻麻的小飛蟲,黑貓偽裝成貓頭鷹蹲在電線桿上不斷轉(zhuǎn)動眼珠……潛藏在萬物背后的豹子呼之欲出。

太陽剛落下,山下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我們家。女人們一來就鉆進(jìn)廚房洗洗刷刷,準(zhǔn)備做吃的,就像是在自家廚房;男人們一來就蹲在院子邊吞云吐霧,耐心等待作法儀式后的晚飯。我們家從來沒這么熱鬧過,母親忙里忙外,不是往院子里搬板凳就是去廚房里翻找需要的鍋盆,動作笨拙,神色慌張。跟隨大人上山來的小孩們站在離我很遠(yuǎn)的位置打量我,眼神里半是好奇半是同情。

暮色從山底升起來,屋后的貓頭鷹咕咕叫了幾聲后,劉幺婆攙著一個身穿藍(lán)色長衫的白胡子老頭爬上我們的院子。人們圍上去,接下他手里的一個布包和手電筒,簇?fù)碇哌M(jìn)堂屋。

母親終于從灶房里出來,像照顧病孩子一樣把我抱在懷里。我裝出虛弱的樣子,將下巴靠在她的肩上,努力演好病人的角色。

在老巫醫(yī)的指揮下,人們搬出廚房角落里的一張平時堆放雜物的桌子,在院子中央擺香案。香燭點上后,嘈雜的人聲漸漸平息,照在人們臉上的燭光跳躍著,空氣里的焚香味越來越濃,稀稀落落的蝙蝠從屋檐下飛出來,消失在光之外的黑暗里。在這樣的氛圍下,我越發(fā)緊張,好像自己真的得了大病。

母親穿過人群,將我放在香案前的板凳上。我希望她挨著我坐在板凳上,共同面對這樣的大場面,但她放下后立刻轉(zhuǎn)身離開了,站在光圈外跟別人一起看熱鬧。桌上的香燭和桌下的紙錢在燃燒,濃濃的煙霧將我與眾人隔離開來,世上仿佛只有我一個人了。

老巫醫(yī)手里的鈸在黑煙里時而雙擊時而磨擊,燭焰隨著鈸聲起伏閃動,跟舞動的血紅色鈸巾交相輝映,垂到他胸前的白胡子像是著了火,在光影里躍動不止。他圍著桌子又跳又念,步子越邁越大,四五個轉(zhuǎn)身后就差不多圍著香案轉(zhuǎn)滿了一圈,唱念的聲調(diào)時高時低,鈸聲隨著唱念起伏。

蠟燭燒掉三分之一,香灰積了厚厚一層。老巫醫(yī)停止唱跳,汗水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兩肋在長衫下起伏,仿佛剛跟豹子搏斗過。老巫醫(yī)放下手里的銅鈸,在蠟燭上點燃一張符紙,待紙灰全部掉進(jìn)桌上的一碗黃色液體后,他從桌下?lián)破鹉侵浑p腳被綁住的公雞,將雞頭對準(zhǔn)碗口,屈起中指猛彈一下火紅的雞冠。過了三四秒,幾滴紅寶石似的雞血落進(jìn)碗里,消失在還沒融入液體的紙灰片下。老巫醫(yī)扔下公雞,用剛才彈雞冠的指頭胡亂攪幾下碗里的液體,端起來遞給我喝。

我怕我稍做猶豫就會激怒這位能“捏死”一頭小牛的巫醫(yī)。在恐懼的驅(qū)使下,我閉上眼睛,為求解脫似的捧起碗,一口喝掉了那碗具有神圣意義的黃酒。我縮起舌頭,盡量不去細(xì)嘗味道。無味的灼燒感從嘴里延伸到胃里,又從胃里蔓延全身。

人們撤走桌子上的物件,擺上廚房里早就準(zhǔn)備好的飯菜。移放到地上的半截香的火星子在我的影子里時明時暗,經(jīng)過這一場不打折扣的驅(qū)豹儀式后,我現(xiàn)在的影子跟之前投在簸箕上的影子似乎不一樣了。

院子里人聲鼎沸,人們相距不過幾米,卻擺出隔著一座山說話的架勢,扯著嗓門大叫大嚷。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片迷霧,只見霧里有無數(shù)張蠕動的嘴巴扯著鼻子左右延伸。人們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零碎的話語不知出自哪張嘴。

我離開板凳,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長出豹子頭的飛蛾落在我的頭上、脖子上、肩膀上……它們試圖咬碎我的頭發(fā)和衣服,再一口口啃掉我的肉。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墻將我和眾人隔開,人聲、貓叫聲、筷碗碰擊聲漸漸模糊,空氣里的焚香味已無蹤跡。枕頭里有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火,烘烤著我的腦袋。

閃電刺破窗外的夜空,將窗子的輪廓投到蚊帳上。轟隆隆的雷聲由遠(yuǎn)到近,像一塊巨石碾過屋頂。在兩陣?yán)椎拈g隙里,寂靜沉重得讓我透不過氣。樹最先感知到風(fēng),山坡上的呼呼聲一陣接一陣。板栗樹枝掃開瓦片,屋頂露出一個能看見閃電光的洞。一只螢火蟲停在蚊帳上,像一只眼睛一樣死盯著我。

一陣陣密集的雷聲過后,雨從對面的山上鋪過來。屋頂上的雨滴聲先是稀稀疏疏的,像一捧板栗被風(fēng)吹落在瓦上,不一會兒,我們的房子便被嘩啦啦的雨聲徹底淹沒了。

在濃厚的暗里,一個白色的光點時不時照在窗上,就像一粒從空中斷裂下來的閃電碎渣。

空氣里的潮氣為螢火蟲提供了能量,它腹部的發(fā)光器膨脹成拳頭大的綠光燈泡,越來越亮。螢火蟲繞著屋子慢慢飛一圈,將屋里的所有物品一一照亮,墻上掛的衣服、三屜桌上的雙頭玩具貓、窗臺上的白瓷花瓶……都被染上一層深淺不一的綠色。最后,螢火蟲停在窗框上,再也不動,從窗外飄進(jìn)來的雨滴在光里像一粒粒滾落的綠珠子。我起身下床,摸到墻上的電燈拉線開關(guān),一聲“咔嗒”后,電燈沒有亮。在濃墨般的黑暗里,光的誘惑力是巨大的,我不由自主地朝螢火蟲走去。當(dāng)我走到窗邊,螢火蟲的光便縮到米粒般大小,方尺之內(nèi)的窗框、花瓶、有裂紋的窗玻璃都不見了。

我定定地站在窗邊,看向雨聲沸騰的窗外。山下的河里已漲水,河底翻滾的石頭發(fā)出隆隆聲,就像有人隔著一座山打鼓。

在一道微弱的閃電光下,我看到院子里趴著一只在啃食食物的豹子。我剛看清它的眼睛,閃電便縮回夜空,換成雷聲翻滾而來,碾出空氣里的血腥味。

過了一會兒,藏在夜空中的閃電突然又劈開雨幕,照亮院子。就在這道光里,我看到豹子在啃咬的是我母親的后脖頸。母親慘白的臉對著窗,太陽穴處流出來的血被雨沖淡了顏色,從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的一道傷口泛著紅光。我張嘴大喊,喉嚨里涌出來的是灰屑和黃酒。閃電又抽回光亮,窗外只剩下黑暗。

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靜靜地等光亮再次出現(xiàn),就像在體內(nèi)醞釀閃電。我聽到太陽穴處血液流動的聲音,感覺到舒張的毛孔在吸收濕氣里的血腥味。當(dāng)閃電再次從對面的山頂劈下來,院子里空空如也,稠密的雨網(wǎng)罩住了整個世界。

落在地板上的每一滴雨的身后都有一條軌跡。它們從天上的某朵云里出發(fā),經(jīng)過漫長的降落過程,在樹葉上彈出一聲“嗒”后掉進(jìn)樹枝設(shè)下的陷阱,最后砸在地板上粉身碎骨。我一遍遍數(shù)床前的雨滴聲,以抵御大雨過后心底還沒消散的恐懼。

屋外有人走動,鞋底的稀泥粘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扯出黏稠的“咝咝”聲。外屋的門被推開,濕氣浸潤過的木門與門框摩擦的聲音不像以往那么刺耳。腳步聲停頓片刻后,徑直逼近臥室,手電筒光從門下的縫隙里透進(jìn)來。我翻身下床,盯著門的方向。臥室門仿佛是被那根光柱緩緩頂開的,圓圓的光圈投在地板上的一攤水上靜止不動。我欣喜若狂地?fù)湎蚬庵拖裨诘氐紫侣窳撕芫谩?/p>

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我緊緊貼著的不過是一堆濕衣服。直到覆在我頭上的一只手傳遞出體溫,我才放聲大哭。

父親蹲下來安撫我:“別哭別哭,爸爸回來了。”滯重的聲音聽起來異常陌生。

我把手伸向光源,摸到了父親刺刺的下巴,然后是鼻子、顴骨、頭發(fā)……我在腦海里將觸摸到的每個部位一一同照片上的父親對應(yīng)起來。

父親說:“穿上鞋子,我們要出遠(yuǎn)門了。”用的自然是大人們特有的不容反駁的語氣。

我們走出家門的時候,東邊的山頂已露出魚肚白。父親連拉帶拽地帶著我往山下走,暴雨在路面上留下的溪流從我的腳背上流過,涼鞋里灌滿了水。到了橋邊,我回過頭看到人們的房子開始顯出輪廓。

父親關(guān)掉手電筒,我才看清他整個人的樣子。他的臉確實像用石頭雕刻的,高聳的顴骨上皮膚緊繃,眼珠陷進(jìn)洞穴般的眼窩,支棱著的頭發(fā)亂如雜草……他是從舊照片上脫落下來的人,經(jīng)過歲月的磨損后,更顯陌生和粗糙。

濁黃的河水灌滿河道,吊橋在轟隆隆聲中微微顫動,升高的河面上掠過帶有土腥味的涼風(fēng)。黃酒和雞血又在我的胃里翻滾,嘔吐物被紙灰屑堵在喉嚨。父親蹲下來輕輕拍我的后背。我的胸腔里漸漸響起一陣陣鼓聲,胃里有一只被驚醒的豹子在橫沖直撞,隨之奔涌而出的嘔吐物掉進(jìn)河里,我頓時感到渾身清爽。

有一輛藍(lán)色貨車停在公路拐彎處。父親打開一邊的車門,把我拽起來放進(jìn)座位,就像放一個行李包。他繞過車頭,坐進(jìn)駕駛座。貨車啟動,兩道巨大的光束在晨霧里劈開一條光的隧道。車子搖晃著前進(jìn),渾身都發(fā)出響聲。

車子駛進(jìn)樹林路段,杉樹和松樹的清香沖淡了車?yán)锏钠臀丁N揖o盯著車窗外,在心里默默數(shù)一棵接著一棵往后退的樹木,看久了也就乏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剎車將我驚醒。

父親說:“前面有一只豹子。”

我直起腰,往前伸長脖子,只看到車窗玻璃上薄薄的一層水汽。父親趴在方向盤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就像在觀察玻璃上水痕的走向。雨刷緩緩地在車窗上抹了一下,留下兩把扇子的印記。

那只獸出現(xiàn)在右邊的扇影里。車燈的強(qiáng)光照在它的身上,塊狀斑紋的顏色趨于相同。它垂著腦袋,不緊不慢地向左邊的灌木叢走去,走到兩把扇影的交接處,它突然轉(zhuǎn)過頭看向我們,眼里射出兩道光。我直視它的眼睛,心里沒有半絲恐懼。

“是吃掉媽媽的那只豹子嗎?”我脫口而出。

作者簡介

鐘芩,生于1990年,現(xiàn)居云南昭通。已發(fā)表小說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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